30
這之後五日,洛雲山上的氣氛越發地緊張凝重,襲擊變得密集,雖有幸免,卻還是接二連三地有人死去。
不斷有人離開,或再無消息,或被發現死在路上,山下徘徊的人漸多,逐漸變得肆無忌憚,大概是不斷逃下山的人讓他們意識到,事情已經不需要再隐忍下去了。
留下來的人都明白,也許下一刻,就會有人攻上山;也許下一刻,就是拼命的時候。
山雨欲來。
靈書來敲門時,素宸并沒有覺得意外。
倒是靈書站在門口,低著頭,一直沒有開口,也不敢走進去。
素宸嘆了口氣:“進來吧。”
“師兄……”
“你也要走?”
靈書剛走進門,又停了下來,低頭不吭聲。
“既然決定了,何必覺得愧疚。”
“我知道,可是我做不到。”靈書苦笑,“就像我很想留下來跟師兄、跟善舟師兄、跟晝影師兄……還有大家一起守著水雲派,可是我不敢。”
素宸看著她,語氣溫和,卻如往常一般淡然:“下山也未必輕易。”
“我知道。”靈書笑了笑,“反正是我自己選的。”
素宸沒有再說,靈書也一樣,兩人就這麽相對沈默了下去,以至於素宸開口時,聲音似乎變得格外的清晰。
“我有個請求,你願意聽一聽麽?”
靈書擡頭,似乎沒料到被大家仰望的大師兄,居然也會有提出請求的一天。
素宸垂下眼掩去所有情緒,聲音卻透著一絲遲疑,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若你下山後,遇到花月,能替……能不能照應他一下?”
“花月?”靈書愣了愣,看著素宸,雙眼慢慢地瞪大了。
素宸卻始終垂著眼,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仿佛他剛才說的不過是極尋常的話。
“師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靈書沒有把話說完,因為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素宸卻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她的忐忑,只是問:“知道什麽?”
靈書搖頭,最後還是忍不住問:“師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掌門和各位長老出事了?”
“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靈書又說不下去了。
素宸的語氣實在太平淡,以至於她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
素宸只是看著她,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終於靈書又搖了搖頭,苦笑了起來:“是我想太多了。這些天都想著怎麽才能活下來……有時實在太痛苦了,就會忍不住想,若是再早幾天,考核時沒有通過,被趕下山,是不是會輕松得多。因為修為太差而被趕下山的人,沒有任何利用價值吧?”
“所以,你以為,我發現了天問峰上的事,卻為了保全花月,故意隐瞞?”
靈書笑了:“這麽聽起來,還是‘花月修為太差被師兄趕下山’比較可信。只是沒想到,師兄你也會有心軟的時候。”
“……他還小。”
“說是年紀小,不如說是被大家寵壞了。”靈書感嘆,“不過花月的臉長的真好,看著就讓人想對他好,就連素宸師兄你都……”
素宸看了她一眼,靈書很自覺地把話吞了回去。
氣氛微冷,離別的傷感又湧了上來,靈書只覺得眼中酸澀,正想著再說點什麽,素宸就先開了口:“你要走就快走吧,再遲……也許就真的沒機會了。”
靈書一下子就紅了雙眼,最後勉強一笑:“我到底是無法參悟,有太多的放不下,注定此生無法修成正果。只願師兄能安然度這一劫,終能得道。”
素宸沈默了很久,回了她一個微笑。
靈書沒有再說話,點頭為禮,轉身離去。
素宸就這樣站著看她一路走遠直至消失不見。他沒有關上門,而是又站了很久,然後邁步走了出去。
夜色幽靜,歸雁峰上比平日要更加冷清,連蟲鳴都收斂了幾分。
住在山上的人已經不在,經過花月的住處時,素宸頓了頓腳,終究還是徑直走了過去。
山巅的風格外地烈,吹得人搖搖欲倒。從懸崖跳下,會有一個隐秘的洞穴,沿著洞穴一直往裏走,是一個起居室般的洞室。
又一次站在洞室之中,素宸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痛苦。
靈書的猜測其實是對的。
他一直嘗試求見閉關中的長輩,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要早發現天問峰上發生的事情。
所有人都死了,包括失蹤的靜和。
誰下的毒手,究竟為了什麽,為什麽靜和會在這裏,他是不是一直在這裏,若靜和一直在這裏閉關,那之前的靜和又是誰……他當時甚至不敢去細想。
一切像是個巨大的謎,透著讓人恐懼的詭異。
他在那兒站了整整一夜,離開時冷靜得連他自己都覺得可怕。
他知道自己應該馬上聚集同門,商議對策,穩定人心,甚至……應該想辦法給修為低下的師弟妹們留一條後路。
但最終他只是毫不猶豫地切斷了通往天問峰的橋,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之後就是半年一次的門派考核。
他小心翼翼地拿捏著,讓花月參與考核,給出那看起來簡單得近乎偏袒的考題,完美地維持著冷漠的僞裝,都不過是為了将花月送下山。
不著痕跡地,不讓任何一個人發現,甚至包括花月。
他知道那個人憤怒,知道那個人難過,知道那個人害怕……他甚至能感受到那個人的絕望。
他不是沒有動搖過,卻終究沒有回頭。
因為他不敢賭。
在發現長輩被殺的那一瞬間,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水雲派還能守得住。他不敢把那個人留下來,不敢賭那沒有把握的可能。
他只能用自己所能找到的、最安全的方法将那個人送走。
因為那是讓他不惜背棄師門的人。
有生以來,第一個,也将是唯一一個,比自己的性命、比師門、比任何人都更重要的人。
一直抗拒,一直逃避,卻終究是變得如此重要。
簡直就是魔障。
自那一日,兩人從山上跳下,踏入這洞室起,就如春草連綿而生的魔障。
這個地方……素宸站在那兒,突然生出了一絲莫名的恐懼。
上一次只覺得意外,這一次卻覺得詭異。就好像這裏真的隐著什麽東西,終於被他察覺了。
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卻什麽都沒有發生,就連那詭異的感覺也消失了,好像一切都不過是他的錯覺。
終於,他吸了口氣,重新走了進去。
洞壁上還堆著零散的書籍,石桌上還鋪著厚厚的塵埃,當中是花月當時發現的畫作。
素宸走到桌子前,只一低頭就愣在了當場。
──師兄,你快來看……有沒有覺得哪裏熟悉?
當時,花月是這麽說的吧?那時他并沒有看出任何特別,便只當花月是随口問的,而此刻……
素宸退了一步,自心底浮起的恐懼讓他無法控制地抓住了自己的衣服。
熟悉卻無法辨認,不一定是因為遺忘,也可能因為太熟悉而成為習慣,所以無法被想起。
畫上的人,他曾見過。
中秋之夜,妖孽一般的男子……即便是寥寥數筆,一道背影,他也能一眼就辨認出來。花月曾經說過,是他長成後的模樣。
“巧合……嗎。”素宸伸手撫過畫像,而後又如遭雷殛般縮了手。
他不敢細想。
他不敢去想,如果這畫像上的人真的是花月,背後究竟藏了怎樣的真相。他不敢去想,如果花月說的話都是真的,自己做的究竟是怎樣的事情。
他只是一步步地退,最後抵在洞壁上,慢慢地滑做了下去。
那個人長得讨喜,受大家寵愛,一直都被護得很好。光長年歲,卻始終跟小孩子一般。會鬧騰,也會撒嬌,氣得人跳腳,也哄得人開心,總是騙他。
那個人總是騙他,不是麽?
素宸低下頭,身體慢慢地顫抖了起來。
山洞外傳來第一聲巨響時,他幾乎是瘋了似的抽出長劍往前劈去。石桌一角應聲落下,塵埃紛揚,泛黃的畫頃刻化作飛煙,帶著那絕色的背影四散消失。
素宸一直僵立在那兒,直到第二聲巨響傳來,第三聲,第四聲……漸漸地連成一片,夾雜著隔了那麽遠都無法磨滅的慘叫聲。
要結束了。
他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氣,好像要連同心中混亂的念頭一起抛棄。
他背棄了師門,斬斷了那麽多人活命的機會,下了那麽大的決心,才終於把那個人送走。那個人如今一定是在哪個地方怨恨著自己吧?
一定是在某一個地方。難過,卻安然。
也許半年之後,還會不甘心地重上洛雲山找自己算帳。
只可惜……大概沒有機會看到了。
素宸慢慢地握緊了自己的劍,撐地而起,然後堅定地走了出去,再沒有回頭看洞室一眼。
那個人說的喜歡,他不懂。
一直一直無法明白,卻又好像終於明白了。
──師兄,我這麽喜歡你,你會喜歡我麽?
──我這麽喜歡你,你不能喜歡我麽?
那時候那個人緊張又急切的問話好像就在耳邊響起,素宸垂眼一笑,邁出去的腳步卻越來越快。
喜歡的。
喜歡……又如何?
再不會相見,永世無法知曉,便是再喜歡……也不過是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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