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12(1)

2014.12(1)

【2014.12.涼城】

到涼城的幾個月,最讓狄玥不習慣的,是南方冬季室內不供暖,下起雨來,屋子裏浸入刺骨的潮涼。

這讓她頻頻想起梁桉一,想起他家裏跳躍着溫暖火焰的壁爐。

但狄玥沒想到,她會在涼城,見到他。

-

12月26日,星期五,陰轉小雨。

傍晚,狄玥手機放在桌面上,揚聲器裏傳來忿忿的女聲——

“我服了好麽,這個月有過晴天嗎?”

涼城不愧是“雨城”,點開搜索天氣的網頁,細細去數,整個12月份裏17天小雨、11天陰天、2天多雲,完全晴和的日子只有12月31日,陽歷年的最後一天。

狄玥滾動着鼠标,在電話裏把這些分享給同事:“只是小雨,好歹年終會有一天晴朗。”

同事叫朱笛,圓臉的可愛姑娘,和狄玥同齡,年中時本科剛畢業,8月底,是和狄玥同批被補招進學校做編外教師。

朱笛在電話裏“哼”了一聲:“玥玥,你不要相信網上那些天氣預測,據我22年來的經驗,涼城這地方,晴天只能出現在你的幻想裏,等着瞧,12月31日那天,必下雨!”

朱笛是涼城本地人。

她不像狄玥,剛來涼城幾個月,對陰雨天還存有浪漫幻想,甚至興致勃勃地養了株喜陰喜潮的蕨類植物在辦公桌上。

朱笛煩死了下雨天,不是梁桉一那種平靜的不喜,是每天都要念叨十幾遍的、明明白白的讨厭。

狄玥常聽朱笛不解地問她:

玥玥,我是真的不明白你,燕城多好呀,北方的一線大城市耶,那麽繁華,你說你做什麽要來涼城。這地方潮乎乎的,沒個好天氣......

狄玥和朱笛講,她姥姥家有一點涼城血緣,會講涼城話,她很小時候常常聽,覺得涼城很親切。

“我的夢想就是去燕城定居,買一棟南向的房子,周末不出門,坐在家裏曬太陽看電視劇,感受那種太陽西沉,陽光逐漸東遷的靜谧之美。”

電話裏傳來朱笛充滿向往的聲音,頓了頓,她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問狄玥,“你以前在燕城的家怎麽樣?可以曬太陽麽?”

狄玥那間卧室陽光不怎麽好,只有陽臺還可以,但陽臺上堆了不少狄家人的舊雜志、舊報紙,還有幾盒舊鞋子,環境過于雜亂,不怎麽适合詩意地曬太陽。

7月某天夜裏,月隐樹梢後,梁桉一把系着玫瑰的氫氣球升上來,停在她面前。

那大概是那間堆滿舊物的陽臺,唯一的高光時刻。

不過,她倒是借住過一棟不錯的房子,雖然只有幾天。

她想,梁桉一的家,應該會是朱笛夢寐以求的樣子。

朱笛是同事,也是狄玥的好友。

初到涼城時,狄玥的工作并不算順利,心儀的那所學校的面試方式,是幾位老師坐在講臺下面,讓來面試的老師試講20分鐘的課。

學校的課外活動老師僅招一人,狄玥對教師應聘流程不算熟悉,被評價說試講的趣味性不足,以0.3分的差距落榜,只能在校外補習機構暫時找了個差事。

剛好趕上暑假,補習機構忙得要命,正是缺人手的時候,逮住狄玥的學歷當招生招牌,給她排了滿滿的課,實習幾天後,每天工作将近10小時。

是累了點,薪水倒是拿了不少。

租房子的事情也不能稱為順利。

剛搬進去的那棟,她只住了不足兩個星期,房東的兒子突然帶了女友從外省而歸,說明年準備結婚,回涼城生活。

于是房子又被房東收了回去,說是要重新裝修,給兒子兒媳做婚房。

所幸狄玥行李不多,白天課又排得太滿,也還沒來得及購置什麽物品,搬家相對省事兒。

她拿着房東給她的賠償款,住了幾夜星級酒店,還奢侈地約了個溫泉SPA一條龍,算是安慰自己。

否極泰來,8月底的一天,狄玥突然接到電話。

之前心儀的那所學校準備建新校區,急缺各科教師,找上當時筆試面試成績第二名的狄玥,朱笛也是同批補錄的教師。

新校區還沒建完,所以她們暫時屬于編外人員,暫在老校區上班。

新工作環境不錯,同事相處得也融洽。

辦公室裏一位年邁的長輩很喜歡狄玥,見她每天興致勃勃地加班加點幹活,一點點學習的機會都不肯放過,誇贊她“山不讓塵”“川不辭盈”。

因為被誇贊重視,偶爾也有不算和諧的聲音,那好像是9月的某天,狄玥和朱笛結伴去洗手間,碰巧聽見有人談論狄玥。

不明白為什麽那麽多人在廁所裏講他人是非,這地方又不是消音房,講了難道別人聽不到?

“考過名校研究生又怎麽樣,還不是到咱們這種三四線小城市來當個編外老師?”

“聽說她的研究生沒念完呢,是被開除的?”

“被開除的?什麽原因?”

“能有什麽好的原因哦?不過人家不給講,我怎麽知道。”

......

“咳咳。”

朱笛清了清嗓子,突然大聲說,“讓我聽聽是誰的嘴巴那麽大!”

狄玥“噗嗤”笑出聲,拉着朱笛往外走。

別人說什麽她一點都不在意,耳旁風似的,聽過就算了,但朱笛的性格她很喜歡。

朱笛說,如果是她考上燕城的研究生,她爸媽一定開心死了,連她家腿腳不好的老人可能都會蹦起來。雖然自己不懂狄玥為什麽會退學,為什麽會來涼城,但狄玥這樣做,肯定有她的原因,又不是所有人都要喜歡做同樣的事情。

“狄玥玥,我是不懂你啦。不過呢,我挺你!”

從那之後,狄玥和朱笛成了朋友,周末會約着一起逛街、看電影。

兩個姑娘還在初冬時突發奇想,一起跑去超市買了白菜,親自動手,做手工辣白菜。

但她們太心急,白菜裏的水份還沒完全被鹽漬出來,就已經迫不及待地進行了下個步驟。

最開始以為成功了,狄玥和朱笛美滋滋地煮了白粥配辣白菜來吃,還拍下一堆照片紀念。但隔兩天,再打開冰箱,狄玥發現,裝辣白菜的瓶子裏已經長出了白色的毛毛。

她大驚失色,打電話給朱笛。

朱笛舉着手機去看了自己那罐,然後在電話裏“嘤嘤”:“玥玥,我的白菜也長毛了,它不想當辣白菜,想當兔兔。”

梁桉一舉着兔耳朵手勢放在自己頭頂的畫面,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閃回顱內,狄玥愣在冰箱前,半晌,才若無其事地繼續說:“那,下次我們重新做吧。”

那陣子天天有新鮮事發生,開心或者不開心,塞滿生活。

可總有一個人的身影,時不時從腦海裏跳出來。

狄玥時常想起梁桉一。

那種想念,不是山呼海嘯、大動幹戈,是下班後,她撐傘走在微雨的街頭,身旁濕漉漉的綠化帶裏,突然傳來一聲蟋蟀蟲鳴,她的腳步,便因為這聲音,頓了半秒。

半秒遲疑,是她不動聲色的想念。

朱笛在電話裏哼哼唧唧,天天下雨,周末還要加班,真是要了命了。狄玥安慰她,說很快就要元旦了,這個周末加班,下周能休三天的。

“明天晚上我爸媽不在家,我去你那兒蹭飯好不好?下班咱們去買排骨,你給我做紅燒排骨吧玥玥。”

“好。”

“耶耶耶,玥玥最好了。”

提到紅燒排骨,朱笛又忘記了陰雨天的讨厭,快樂地在電話裏叫嚷,她要早點寫完教案,和狄玥學學怎麽做紅燒排骨。

她誇狄玥:“你真的好厲害,我就只會煮方便面,我爸媽說将來有一天我要是自己住,那是要餓死的。”

“我也是今年才學的。”

“真的假的?今年才學的,一學就會了?媽呀,考過研究生的人到底是不一樣!”

哪有什麽不一樣。

明明幾個月前的盛夏,她還把排骨燒成碳,鍋子都差點燒漏掉。

那口奶白色的琺琅鍋,是梁桉一的。

到涼城之後,忘記是什麽契機,狄玥突然發覺,自己很少想起狄家那些人了。

年初時那種幾乎撐不下去的失意壓抑、對家庭和家人的耿耿于懷、對未來的迷茫彷徨,好像都在梁桉一的陪伴下,慢慢自她的生活中剝離,留在了燕城。

涼城是嶄新的世界。

可愛的朋友、喜歡的工作、充實的生活。

可惜的是,當時陪她渡過難關的人,不在這裏。

她是貪心的膽小鬼。

喜歡又不敢開口。

是什麽時候發覺自己喜歡梁桉一的呢?

“我在對比......去涼城的機票和火車票哪個便宜”,7月底那天她這樣對梁桉一說。

可猶豫再三,還是不顧價格,選了最晚的那趟航班,拖到深夜才從燕城出發。

梁桉一開車送她去機場,車子穿行在夜色裏,他在某個紅燈慢慢剎住,拿出一個包裝過的盒子送給她。

狄玥問他是不是分別禮物,梁桉一笑笑,沒回答。

過了一會兒,他說,祝你一切順利。

他們在機場安檢口前分別,狄玥捏着她的機票,一路越走越快,然後順着人流過安檢,不曾回頭。

夜裏12點多,她鑽進冷氣十足的機艙裏,找到自己的座位。

那是靠窗的位置,飛機在嗡鳴聲中起飛,視野中航站樓越縮越縮小,街道、房屋都變成渺小的光點,最後,整個燕城化為暗夜中一片璀璨晖煥。

狄玥胸腔裏積堵着莫名情緒,悶得發慌,耳邊似是聽見梁桉一的聲音——

“狄玥,怕麽?”

那天他帶她去看螢火蟲,吓唬她,故意說起以前有人稱螢火蟲為“熠燿”,有鬼火的意思......

飛機上在用中英雙語播報着什麽,狄玥顧不上聽,趴在窗邊,緊緊盯着那些細碎如螢火的燈盞,不斷猜測梁桉一的車燈是否混在其中。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就是在那個瞬間,狄玥意識到,她是真的、真的很喜歡梁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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