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天意弄狼2

朔燼心中殺意湧現,卻在觸及沉陵古井無波的眼神後閃爍退縮了幾分:這劍修境界極高,自己興許不是對手。

傳言長青松木就在沉陵手中,至今已有千年。期間有無數奪寶者,不是被斬于辰極劍下,就是被關入劍門天塹地牢之中,沒有一個是能在他手下讨到好處的。禦道劍門有此人坐鎮,穩穩把持了寶物上百代。

而他如今在人修的地盤上,更難全身而退。

這般形勢,容易吃虧。

他只能按捺心中怒火,跟着人回到了淩道峰的住處。

“現下你打算如何?”朔燼沒好氣地問道,“總不會真同本尊入洞房吧?”

這劍修既知他來者不善,自然不可能繼續心平氣和地與他做對假道侶了。只可惜如今的處境,天時地利,都在沉陵這邊,而他則十分被動。

沉陵沒有立即回答,找了張椅子坐下,接着擡手移開桌面上的大紅蠟燭,再拈起一只茶盞看了起來。

茶盞上竟也有喜慶圖案,照舊是庸俗不堪,然而沉陵卻仿佛看得出神。

朔燼心下不悅,不客氣道:“說話。”

沉陵道:“我在等。”

朔燼一愣,等什麽?心念一轉,他嗤笑道:“本尊可沒什麽同夥。”

想把他扣在這裏引其他妖上門?做夢。

他跟着沉陵來到此處,不過是權宜之計。如今離開了憑虛臺,整座淩道峰上,也僅僅只有沉陵和那只毫無威脅的桃花精,他大可以趁機離開禦道劍門,再做其他籌謀。

沉陵的視線終于從茶盞上移開,他給自己斟了杯酒,輕抿了半口。

“狼王行事肆意,平日裏愛獨來獨往,自然是沒有同夥的。只不過你尚未痊愈,還需在我身邊繼續調養一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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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燼:“你以為憑你能困得住我?”他冷笑一聲,雙手化為鋒利狼爪,猛地拍碎了沉陵身前的桌子,再一腳踢翻喜燭,“我雖不能從你身上奪走長青松木,但你想困住我,也不容易!”

蒼狼大王放出狠話,正欲揮爪相向,忽然間——猶如腦內古鐘驟鳴,眼前事物全都變得模糊起來。四肢仿若灌了鉛般,失去了所有力氣,那對威風凜凜的狼爪也只維持了一會兒,就又化為了手掌。

他悶哼一聲,腳下一軟,身體向後倒去。

沉陵尊君身形閃現,穩穩将人接住。

朔燼心道:中招了。

——卻已經晚了。

腦海中只剩下最後一個念頭,何方邪術,竟能令一方妖界大能瞬息間失去所有戰力?太邪門了!

失去意識前的蒼狼大王并不知道,邪門的遠不止于此。

“醒了?”沉陵将人抱在懷裏,伸手撩起懷中人額前的一縷碎發。

烏長的睫毛微微動了幾下,一雙漆黑的眼睛睜了開來,像是覆着層水霧,又像是映着天邊的寒星,滿含脈脈情意。

“夫君,我做了個噩夢。”語氣柔綿婉轉,也是如出一轍的飽含深情。

沉陵收斂了笑意,松開懷抱,淡淡道:“無妨,只是夢而已,雲郎不必挂懷。”

雲郎蹙眉晃了晃腦袋,舉手投足間透出羸弱之姿,他看了看四周,發出短促的驚呼聲:“咦,桌子怎麽碎了?”他又掙了掙身體,挪動幾寸,望着新房裏的滿地狼藉,漸漸紅了眼圈。

“蠟燭怎麽也壞了呢?”

沉陵垂眸看着地上“弱柳扶風”的道侶,目光在那雙白玉般的手上停留了一會兒。

“方才我未控制好劍氣,損壞了桌子。”劍道尊君面不改色,輕描淡寫地擔了責。

“是這樣嗎?”雲郎求證般地看向他,眼神濕潤。

沉陵默默點頭。

雲郎松了口氣:“我還以為,是夫君反悔不想要我了呢?”

他複又穩定了情緒,乖乖順順地就要往沉陵懷中湊去。

沉陵站起身,恰巧避開了人,又捏訣将桌子複原。

“不必如此喚我。”

雲郎抽動鼻子,倏忽間已是泫然欲泣的情态。

沉陵迅速改口:“喚我名字即可。”

雲郎眼淚一收,但面色仍有些失落,他扭頭看向外頭的景象,疑惑道:“天怎麽亮了呀?”

他不是戌時結親的嗎,怎麽一晃神就已經翌日清晨了?

沉陵道:“日升月落,時辰早晚而已。”

雲郎張口欲言,耳邊薄紅:“可、可今日……不對,應當是昨夜了。昨夜是我們的……結親大典,我們……”他的視線若有似無地掃向沉陵身後的大床,在看到整整齊齊的被褥後,臉色變得悲戚,“夫君……”

“……”劍修大能沉陵尊君退後半步。

縱橫修行界數千餘載,大風大浪全都見過了,區區幾滴眼淚又算得了什麽,他板着臉:“前幾日忙了許久,雲郎應當是累着了,再多休息一陣吧。”

說完,他便舉步朝着門外走去,只留下一個出塵的背影。

須臾後——

雲郎擡袖掩面,身體微顫,嗚嗚咽咽地哭出了聲。

“夫君……夫君……夫君……”

一長三嘆,起承轉合,情意綿綿。

腳步聲響起,劍修大能重新站定在新房門口,面無表情:“哭什麽?”

雲郎收斂哭聲,他大半身子還倒在地上,一只手微微撐起前身,仰頭望着去而複返的人。

“你別走……”

沉陵嘆了口氣,走到雲郎跟前。

不一會兒,地上的人便抓着尊君的衣襟緩緩站起,而後再次傾着身體試圖順靠過去。

雲郎道:“我冷。”

沉陵不動聲色,将人推開些許,引到床邊。

雲郎眸光一閃,期待地看向那床大紅喜被。

劍修之道,本為清苦之道。沉陵修行千載,自不會去在意居所等外物。然而雲郎尚未跳脫俗世,将修士的結親典禮等同于凡人的成親大喜,這滿屋子的紅燭暖帳便是他苦心裝扮起來的,為此,還惹來了峰外弟子明裏暗裏的譏嘲諷刺。

但尊君并未對他有過呵斥與阻止,在雲郎看來,那便是默認了。

前一晚糊裏糊塗睡了過去,如今……

他不由緊張起來。

一陣風拂過,沉陵尊君掀開被子一角,神情出塵不染,縱使身處喜氣洋洋的世俗“洞房”,也依然氣度不凡。只聽他體貼道:“蓋上棉被就不冷了。”

雲郎:“……”

見雲郎沒反應,沉陵随手掐了個決,以喜床為範圍,布下了一道小型聚春陣:“淩道峰确實比別處寒冷了些,我為你布好陣,不會再受冷了。”

雲郎呆立當場:“……布陣?”

他看着那床豔麗的大紅喜被,再聽着道侶體貼的話語,頓時心情複雜極了。

他跟人結親,難道是為了睡覺暖和?那還不如跟個暖手壺結親呢!

沉陵曉之以理:“昨夜有妖獸進犯,差點将你擄了去。眼下劍門賓客未散,還有諸多事務等着我去處理。”

雲郎沉默不語,別過臉:“我明白了。”

沉陵又道:“淩道峰有我留下的數道劍氣護持,你待在這裏最是安全。別亂跑,知道嗎?”

雲郎擺正了臉看着他:“嗯,我哪兒都不去。”頓了頓,又小聲補充了一句,“你也要早些回來啊。”

他的心情還陷在“暖手壺”的悲戚中,語氣初時還有些別扭,說到最後卻是透出些許着急與惦念,一雙深色的眼睛怔怔地望過來,眼神澄澈而純淨,讓人很容易聯想起山林間未開靈智的幼獸。

沉陵想了想,擡手摸了摸對方的腦袋。

“我走了。”

——解半燃香,果然只能解一半的咒術。

禦道劍門為當今修道第一大派,門內各峰弟子無數,事務更是繁多。原本這些都應當交由掌門真人安排布置,而無論他如何安排,善後之事都不足以驚擾到沉陵尊君。

沉陵尊君修行已有千年,傳言禦道劍門創立之初,沉陵便已是劍門長老,而後初代掌門人羽化登仙,長青松木落入沉陵手中,他驅魔除邪,秉承天道,一劍滌蕩天地萬物,普天之下,興許再難有如他這般高深修為的人了。

憑他的修為境界,堪當掌門。然則他并無此意,終日隐居淩道峰閉關修煉,名為長老,實則是庇佑劍門的鎮派大能。

掌門真人自不會拿門內瑣事去叨擾他。

既然沉陵要去,便是他想去,他想管。

所去為何?自然是他們的結親典禮了。

雲郎目送道侶遠去,心情似有好轉。他慢慢從床上爬起來,經過床頭那臺巨大的梳妝臺時,照見了自己,不由一愣:“誰給我換的衣服?”

還換成了瀾滄宗爐鼎的衣服。

雲郎知曉自己爐鼎的出身在修行界算不上光彩,甚至會給道侶招致恥笑,因而對過去閉口不提,也算是他的一個忌諱了。但他沒想到,有人竟在他結親之日,給他換上了舊日的衣服,不由深感受辱,內心凄哀,一路跑去了前頭。

“小桃——”他朝着草屋喊了一聲,片刻後,桃花精忐忑不安地走了出來。

“大、大王。”

雲郎:“……你們妖界似乎确實有稱呼‘大王’的習慣,可是小桃,你這樣喚我,也太別扭了些。”

桃花精眼神閃爍:“那……雲郎,你可有事?”

雲郎捏了捏袖口,也支吾起來:“你知道,是誰給我換的衣裳嗎?”

桃花精一愣:“我見你時,你就是這身呀。”他剛化形不久,尚處懵懂,也未曾下過淩道峰見到外人,便只發自內心道:“挺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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