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三尺六寸

沉陵心無波瀾,宛如死水。見狼大王在被窩裏遮遮掩掩,高興扭捏的模樣,也實在生不出半點悶氣。他聊勝于無地拂了下衣襟,道:“喜歡便好。”

雲郎更高興了,他仰躺在床上,眼神濕潤:“昨天都沒能吃上幾口兔肉。”語氣惋惜很是惆悵, “我去熱一熱。”

說完,便掀開被子,跳到床下,活蹦亂跳地沖向外間。

這一變故十分突然,劍道尊君尚還沉浸在被偷親的餘味中,沒來得及反應,眼睜睜看着小爐鼎興沖沖往外跑去。

等他追上時,小爐鼎已到了桌前,看着滿桌的狼藉兔骨,發怔似的“啊?”了一聲。

沉陵:“……”

雲郎轉過身,臉上木木的,帶着幾分不可置信與困惑不已。

“沒了?”

自然是全沒了,沉陵将目光移向雲郎勁瘦的腰身——全進了這肚子。但這顯然無從解釋,沉陵只好主動承擔了一切:“我吃了。”

雲郎:“……”

小爐鼎素來清澈的眼神裏,頭一回流露出複雜之色。

他摸了摸肚子,在“痛失兔肉”後沉思良久,最後神情釋然:罷了,既然夫君喜歡,作為一名懂事的道侶,自然是包容與體諒了。

他又想到昨日邀請沉陵一同用膳,對方卻婉拒了自己的事——此刻想來,那必然是夫君愛他極深,所以才找了個借口将美食獨留給他。可惜自己太不争氣,只吃了一口就睡着了。

想通之後,雲郎深受感動,也不計較區區一頓食物,快步走到沉陵身邊,用手指勾住了對方的袖口,悄聲道:“夫君真好。”

沉陵:“?”

不是很懂小爐鼎的心思,但好像已經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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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君平靜應道:“嗯。”

雲郎又抓着他的胳膊晃了晃:“今天陪我嗎?”

沉陵搖頭,他今日要上渺渺峰,同掌門商議一事。況且他還要想辦法查清失魂症的問題,若他沒有猜錯,蒼狼應是在劍門內中的咒。

修士常有瓶頸,使進境凝滞,修煉受阻。大道之路,講求機緣與天賦。想要突破瓶頸,或因事受啓,或閉關悟道。

沉陵修煉已有千載,自然也有他的瓶頸。

淩道峰絕壁間,懸停洞府,便是他的閉關之所。

他修劍道,懸停洞百裏之內皆是劍意,與凜冽山風彙成一道冷徹心神的罡風,足以阻住所有心懷不軌者接近,若是境界低微些,更是會被當場斬殺。

——淩道峰,懸停洞府,禦道劍門的禁地之一,縱然是掌門臨初,也不敢輕易入內。

那日他心有所感,即将突破,卻感應到有數十名修士潛入淩道峰。

飛劍順應主人心念,飛出洞府,直上峰頂。

那群闖入者身穿黑色長袍,披着兜帽,臉部也施了咒術看不分明,清一色都是合體期修士。需知合體期已屬高手,在一些中等宗門中,可堪掌門、長老之位。

而現在數十名合體期修士行跡鬼祟,齊上淩道峰。

護山大陣沒有察覺,就連沉陵,也是在他們登上淩道峰後,才發覺不對。

——來者不善。

沉陵提前出關,将這群不速之客一舉收拾了。兜帽脫落,身死後沒了修為支撐,臉上咒術自然消散,露出的卻不是人臉,而是一張張機甲鐵皮。

竟無一個是活人。

他将這些廢鐵爛木頭攏作一堆,回到峰頂的住處,就看到有個人影伏倒在屋內,穿着瀾滄宗的錦鍛華服,長發披散,昏迷不醒。

沉陵尊君蹲下身,把趴着的可疑之人翻了個身。

當目光觸及對方容貌時,他愣了愣,擡起手,緩緩替人将遮擋住臉部的額發撩到耳後,又盯着看了許久,最後将人抱起,放到了屋內的軟床之上。

“狼尾巴,又沒收住。”

沉陵捏了捏那根毛茸茸的尾巴,熟稔地念了遍化形訣,幫他将尾巴藏好。漏出尾巴的爐鼎仍是不省人事,修長頸項間露出木塊一角,沉陵伸出手指,微勾紅線,看到了木塊上寫着兩個娟秀小字——“雲郎”。

而後步入書房,看到了臨初送來的數道傳訊符。

“冬月初五,瀾滄宗宗主登山拜訪,送珍奇十件,并另獻爐鼎雲郎于淩道峰,初已代師叔婉拒。”

沉陵心念一動,以指為筆。

“勿拒,留之。”

收到回訊的臨初真人,急匆匆從主峰趕來,擔憂自家師叔閉關出了岔子,神魂不清。

沉陵尊君想了想:“恰逢見到,已将他帶了回來。”

臨初真人見他談吐氣度一如往昔,不像是走火入魔,只能昧着良心誇道:“瀾滄宗爐鼎的确比尋常爐鼎好些。”

沉陵尊君:“我未用過,無從比較。”

臨初真人:“……”

沉陵尊君:“以後他便在我這兒住下了。”

這一住直到今日,昔日爐鼎,也搖身一變,成了尊君道侶。

木屋旁,雲郎倚着門框,目光癡癡地望過來,仿佛眨一下眼睛,就能默默垂淚兩行。

“夫君,你又要留我一個人在這峰上了嗎?”

沉陵狠下心腸,移開視線:“我走了。”

雲郎沒有吱聲,只哀怨地望着他。

沉陵走了幾步,無聲嘆了口氣,複又轉了回去,果不其然,那爐鼎依然眼巴巴地站在原地,看起來有幾分可憐。

清晨時分,朝陽初升,劍門弟子已盤坐于渺渺峰演劍場上,開始每日的早課。

足蹑渺渺天上峰,此身不覺到雲間。

劍門大小山峰衆多,渺渺峰雖不是主峰,卻是占地最廣的山峰,也是弟子修煉演武之所。晨曦之時,薄霧未歇,半山腰以上缥缈如雲海環抱,宛若仙境。

掌門臨初道人正在場中央高臺處教習弟子。

他為一派之長,已在大乘期徘徊了百年,遲遲未有進境,想通之後,便也不做強求,隔幾日就會抽出時間,為弟子講授禦劍之道。

會坐在演劍場上聽大課的,大多是未拜親傳師父的年輕弟子,因而臨初講的是最為淺顯的《器篇》。

“劍修之道,離不開手中長劍。可我們至今都只能使桃枝,這其中可是有什麽深意?”提問的是名少年,他眼神純澈,帶着幾分好奇。

臨初笑了笑,答道:“劍之道,不在于器,而在于法。若是掌握了‘法’,天下長劍皆可為你所用;若是掌握不了,縱然給你寶劍名器,又有何用?”

少年又問:“那同一個人使一把好劍和一把破劍,威力相同嗎?”

臨初反問:“若讓你對敵于我,可有勝算?”

少年羞窘:“當、當然絕無勝算!”

臨初真人祭出本命佩劍:“若由你使這把玉清劍呢?”

少年垂下腦袋:“也不行!”

臨初真人搖頭道:“修煉尚未小成,使不使劍,在強敵前都是一般下場,你所求威力之別,不過是徒增煩惱罷了。修煉若是大成,如沉陵尊君,無論有無辰極劍在手,都無人敢輕易冒犯。一昧追求劍勢,勢必舍本逐末,唯有修行己身,勤修基本,方為正途。”

少年道:“弟子懂了!”

演劍場外圍,聽了一耳朵的爐鼎面露崇敬之色:“臨初掌門說得好有道理!我要回去說與小桃聽,讓他贈我一根桃枝。禦劍之道,就從禦枝練起!”

沉陵面無表情。

雲郎好奇道:“對了,夫君。昨日載着我飛回來的是辰極劍嗎?”

沉陵搖頭:“尋常飛劍罷了。”還是他幻化出來的假劍。

雲郎:“我們相伴數月,我好像還從未見過你的本命劍?”

沉陵沉默片刻,擡手停在雲郎身前。

雲郎眨眨眼,頓時看到眼前多了一柄古樸長劍。

劍身修長,通體玄黑,自劍刃處有數條細紋一路蔓延至劍柄,構成精巧圖紋。

沉陵道:“如何?”

雲郎并不識劍,卻也覺得此劍與衆不同,聽到沉陵詢問,便道:“好看。”

沉陵嘴角浮出細微弧度,很快壓了回去,道:“劍長三尺六寸。”

雲郎反應了半天,發覺自家道侶說話時神情嚴肅,像是在等他回應,于是點點頭道:“嗯,我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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