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神識猶在

沉陵神情微變, 沒有答話。

朔燼眨了眨眼,瞬息之間心中已是了悟——果然如此。

有些人族天生喜好毛絨動物,大到虎豹, 小到家貓,見之就心癢難耐,頓生不軌之心。動手動腳不說, 還會圈養玩弄,十分冒犯。據說老白當年還是只小白虎時,就曾不幸落入幼子手中,被反複把玩, 薅下了一大把虎毛。

朔燼緊盯沉陵臉色,愈發覺得危險,忍不住伏低身體,腹部牢牢緊貼石面。

冷不防背上一重,他勾起爪子,還未來得及劃出——沉陵尊君已收手斂于袖中, 神色自若:“嗯,還不錯。”

朔燼沉默片刻, 陰恻恻道:“你若是喜歡,待回到東術山, 我就挑選族中幾位皮毛順滑的小輩, 供尊君享用。”

沉陵搖頭道:“這倒不必, 妖怪到底不是未開靈智的凡物, 如此舉措有些冒犯。”

“你也知道冒犯?”朔燼低聲嘀咕道,“明知故犯。”真當本尊承借寶物就能會任人予取予求嗎?

沉陵側首道:“辰極乃我本命之劍, 劍修之劍,也不容旁人任意擺弄。”

朔燼支棱起耳朵——感情還是他先不守規矩?

“當然, 你我之間,算不得旁人。”沉陵适時開口道,伸手再次勾了勾狼下巴,便若無其事地收回,半道伸出一指,指向空中孤月,又移向方臺中心,道:“清輝照劍,這是辰極落劍之地。”

朔燼的臉上出現片刻的凝滞:“這跟辰極有什麽關聯?”

這一勾,一收,一指,行雲流水,沒有半點刻意痕跡;蒼狼大王的心情也從怔愣化為惱怒,然而那惱怒剛興起半分,就又被引走了注意力,最終轉為困惑,徹底忘了去追究被摸下巴一事。

沉陵道:“辰極曾被一道人鎮壓于秘境之中,後來破境而出,那秘境也一并化作廢墟。”他停頓片刻,似乎沉浸在某段回憶當中,許久他笑了笑:“未曾想到,多年以後我還會回到這裏。”

朔燼自是聽說過關于辰極的傳言,只不過彼時他還是只初出茅廬的小妖,無力争奪。在見到沉陵之前,那柄劍,與那些話本中的故事一樣,于他都是虛無缥缈的東西。

“那應該有些年頭了。”朔燼皺眉。鎮壓之物已經破境而出,這一片廢墟為何會重現于世?他望着古舊方臺,道:“也不知完好之時,會是怎樣的威力。”

飛升境修士留下的大陣秘境,到底是與衆不同的,且不說這世上本就沒剩幾個了,就算是有,也很難有機緣進入。

“與今時今日并無太大不同。”沉陵的聲音自耳邊響起。

朔燼懷疑地看向他。

沉陵又道:“照劍之境,從來都是這般平靜。”

除卻少了守境人,這裏的每一寸土地,都一如往日。他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下,修身養性了不知多少個年頭,不知疲倦、乏味,日複一日地過着一柄劍的生活。直到方承陵拖着瀕死之軀,送來了入世的機遇。

“說得好像你來過這兒……不對,你有辰極,來過也不稀奇。”說不定辰極能夠破境而出,還是仰仗着沉陵的力量。他自發地将事情想通,卻又覺得更加疑惑了。

“不知怎麽的,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我們進了一個小秘境,發現小秘境中還藏着一個上古秘境,這個秘境還與你的佩劍有關……”他狐疑地注視沉陵,“不會又是沖着你來的吧?”

沉陵既沒承認也沒否認:“照劍之境的中心,只有一個鎮壓大陣。之所以難以闖入,是因為外圍的生殺險境。辰極沖破了鎮壓大陣,大陣損毀,生殺險境也一同陷入沉寂。如果沒有猜錯,有人喚醒了一部分生殺境。”

朔燼:“所以,剛才困住我們的,便是那一部分生殺境?”若真是如此,倒也難怪這個小小的秘境能夠困得住他。

沉陵沒有告訴他的是,生殺境威力極強,但只針對修士,對于凡人更像是迷陣,起混淆視聽,引人離去之用。否則當年方承陵一介凡人也不會誤打誤撞闖進大陣中心。

可如今,那些趨近于尋常人的凡修在此地相繼殒命,死得比當年的修士還要慘烈數倍。

沉陵:“生殺境興許已經生出變化。”

朔燼不置可否,他倒不覺得如何危險,只是一直找不到出口,實在令人煩悶。

“将你的劍借我一下。”

朔燼從石墩處一躍而下,順手取走辰極,來到了方臺中心,最後停在那道醒目的裂縫前。他舉起辰極,比劃了一會兒,試探着用劍尖戳向裂縫。還未戳入,就發現劍尖與那裂縫十分契合。

沉陵:“……”

朔燼:“還真的是專為辰極所設的大陣,你說我現在将它放回去,會不會有什麽變化?”

沉陵面色冷峻:“不會。”

“咔噠——”辰極入陣到底,發出輕微的劍石相擊聲。漆黑古劍重回法陣,然而卻并無異象。朔燼撥了撥劍柄,頗為失望:“看來毀的很徹底啊。”

沉陵:“……嗯。”

朔燼敷衍應和:“也對,畢竟它現在是劍道尊君的佩劍,那就是正道法器,除魔衛道的正義之劍,哪還能被困邪的法陣束縛呢?”

沉陵:“……”

朔燼抽出嵌進裂縫中的辰極,抱劍入懷,盤腿坐在了方臺中心,垂下腦袋不知在深思些什麽。

沉陵靜立在側,許久後,發現蒼狼大王仍維持着動作一動不動,便緩步走到他跟前,喚了一聲。

“小燼。”

卻沒有得到回應。

他蹲下身,右手搭上朔燼的一邊肩膀,剛想詢問情況,身側的人已經軟軟朝他懷裏倒去。

沉陵低下頭,發覺朔燼已經睡着了。

此間日夜皆為幻象,原來不知不覺,已到了日出時分。

當熟悉的困意襲來之際,朔燼已做好了“昏迷不醒”的準備。

可惜這段時間奔波忙碌,都沒能想好如何警示白日裏的自己。他心想又要荒廢一個白天,自來到人間界就諸事不順,也不知道沉陵有沒有辦法把自己帶出去。

他兜兜轉轉想了半天,漸漸發現起不對勁——往日裏都是倒頭就睡,不省人事,怎麽如今他卻意識尚存?

朔燼嘗試活動身體,然而全身上下仿佛被奪舍般,根本不聽使喚,就連眼皮都掀不開。

怎會如此?他迅速意識到問題,腦子轉得飛快。月落日升之時,便是他“發病”之際,照理應當渾渾噩噩,毫無知覺,絕沒有哪一次是像現在這般,神識清明,可身體卻仿佛被拘禁起來,無法動彈。

難道失魂症出了什麽變化?

朔燼:“!!!”

雖說身體動不了,但該有的五感俱全,因而當他察覺自己疑似被圈入懷中後,整只狼都震驚了。

沉陵的手很穩,大抵那群劍修的手都是這般持穩秉重——如果那手沒有在他身上作亂的話,蒼狼大王會更欣慰。他感到臉頰邊被指腹觸碰了幾下,起初只是試探,然而漸漸的,觸碰的動作變為了摩挲,繼而一路順着頰邊,攬住了他的後脖。

隐約一道極輕的嘆息聲傳進耳朵,緊接着他感覺頭頂被揉了揉。

朔燼:“……”

他原以為自己遭了輕薄,必然會怒不可遏,但真的切身遭遇一回,将這惡行逮了個正着,才發覺腦袋瞬間變空,恍然間不知作何反應。

太古怪了,實在是太古怪了。

難道白日裏沉陵與他都是這般……不見外的嗎?

因為姐姐雲卿,朔燼隐約了解一點道侶夫妻相處之道,雖說摟摟抱抱算不得什麽,但……他跟沉陵分明不是那麽回事!

蒼狼大王略微猶豫——話也不能這麽說。

萬一他性情大變後,真和人發生點晚節不保的事,他也無從得知啊!

而且沉陵毫不掩飾,偶爾還會說些“污言穢語”,像極了對自己情根深種的模樣?他在東術山,耳聞過劍修第一人的名聲,從來都是潔身自好,終年與劍為伍,獨居淩道峰,更沒有與哪名美貌修士傳出過什麽風言風語……

窩在沉陵尊君懷中的蒼狼大王,內心扭捏了起來。

完了完了,定是他英俊不凡、威武睿智,引得人界大好尊君死心塌地,知他是妖也不願放手,就連長青松木也雙手奉上……

朔燼越想越覺得十分有理,他本來就疑惑沉陵是否對自己太好了些,現下竟是恍然大悟,豁然開朗,大腦重歸清明。

可恨那失魂症,讓他無意之中做了渣狼。

他閉着眼,胡思亂想之際忽然感到身體一輕,腳下沒了實地,應當是被抱起來了。

朔燼臉皮發燙,又試着掙了掙,原以為會是徒勞之舉,沒想到眼前豁然出現光芒——他睜開眼,發現沉陵微垂着頭,正注視着自己。

——你放開本尊!

“啊。”他張了張口,只發出一個短促的音。

沉陵眼中似有幾分無奈:“雲郎終于肯醒了?”

朔燼:“???”

沉陵又問:“自己走?”

——廢話,難不成你還想繼續抱下去不成?

“夫君不能繼續抱着我嗎?”

朔燼的大腦出現了片刻的空白,卧槽誰在說話?而後意識到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他眨了眨眼,一時間腦內轟隆作響,仿佛九重天雷齊齊炸開——他是誰,他在說什麽?剛剛發生了什麽?

他擡起一只手,抓住沉陵的胳膊,想要借力跳下來遠離。

沉陵平靜道:“雲郎,此地雖有些異常,但也不必如此驚慌。”

朔燼:“……”

雙手緊扒着沉陵不撒手的蒼狼大王內心幾近崩潰。為什麽?為什麽他明明想要推開,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攬住了沉陵的脖子?

沉陵停下腳步,松開手把人穩穩地放了下來。

“若是害怕,就抱緊辰極。”

朔燼低下頭,看了眼一直被自己藏在懷裏的長劍,遲疑了一下,試圖辯駁“害怕”之說。

“不是怕不怕的問題。我我只是想……”他努力閉上嘴,将“抱着夫君”四個字狠狠憋回肚中,心道:不,他不想!

沉陵聽完這句未盡之言後,沉默良久,還是牽起了朔燼的一只手,道:“好了,走吧。”

朔燼複雜地看着兩人交握的手,堂堂劍道尊君,怎能這般不自矜自愛?一個妖怪軟着嗓子撒幾句嬌,就能讓你抛卻底線,附和迎合了嗎?

沉陵見他一動不動,朝自己遞來千回百轉的眼神,一時也猜不準自己的這位小道侶腦袋裏在琢磨什麽。

“雲郎?”

朔燼幽幽地看着他,內心大抵清楚是怎麽回事了。看來他的失魂症,發作起來,比他想象的還要可怕……也怪他平日裏太過威武冷峻,以至于轉性之後的言行竟是……如此柔弱嬌氣。

沉陵:“罷了,我背你。”

朔燼:“……”

只是一晃神的時間,他那位便宜道侶就決定妥協,背過身,示意自己上來。

——柔不柔弱不知道,但嬌氣肯定有沉陵的一部分責任。

朔燼內心拒絕,一只手毫不猶豫地攬了上去,雙腿一蹬,無比積極地蹿上了沉陵的背……還挺結實?忍不住蹭了蹭。

沉陵:“別鬧。”

——誰來綁了他!!!

“我沒有鬧,只是……”他扭了扭身體,将辰極取出來,拖長了音埋怨道:“劍好咯人啊。”

沉陵:“……”

半晌後,辰極劍冷漠地獨自飛行,圍着自己化成的人身,守着自己發病的道侶。

劍生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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