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即便已經立了春,二月裏的天還是很冷,蔣廷僵站在那裏活像一塊望夫石,呼出口的空氣在他面前凝結成一片白色的水霧又消散,幾乎要在他睫毛上結了冰。
一開始沒經驗,看見裴辰景出來他就巴巴地上前去,想要把手裏的早餐給他,然而拿起來時忽然一愣,已經是涼透了。
他不知所措地收回手:“我去給你重新買一份。”
裴辰景穿的嚴實,他一向怕冷,頭上戴了帽子臉上帶着口罩外面又圍了一圈圍巾,整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來,瞥了一眼他手裏的東西悶聲悶氣道:“不用了,今天不想吃這個。”
“那我換一種……”
“也不想吃你買的。”
蔣廷臉上堆起的讨好笑容瞬間崩塌,僵硬的勾起的嘴角和蹙起的眉使得他臉上的表情呈現一種怪異的扭曲。
裴辰景想他大概從來沒有碰過這樣的壁,養尊處優的蔣大公子什麽時候被人這樣下過臉面,話說出口的時候他的心都揪得難受,何至于到這種地步呢。
裴辰景不再看他不知是凍得還是別的原因發紅的眼眶,與他擦肩而過。
裴辰景覺得自己的心現在大概比殺了十年魚的刀還冰冷,還下意識地伸出手來往左胸膛摸了摸,又被寒風吹得瑟縮了一下放回口袋裏,看來還是風更冷一點。
這麽冷的天,蔣廷瘋了才在這裏等他,這次倒是聰明了知道穿上羽絨服,可也扛不住在這樣的溫度下靜止着站太久。
以他以往的經驗來看,蔣廷從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情,更不會從一件已經嘗試過得不到收益的事情上浪費太多時間,然而這次他卻失算了,蔣廷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和他死磕到底,第二天裴辰景再看見他的時候不由得懷疑蔣廷是不是被什麽附了身。
蔣廷意外地持之以恒,今日不成就明日再來,每天裴辰景都覺得差不多夠了,他應該再也受不了這樣的屈辱了,然而蔣廷心甘情願地遭受他的冷眼長達半個月,就在某天終于沒再看見他時,裴辰景甚至還有些不适應,卻見他只是遲了幾步略顯倉促地小跑着到他面前。
依舊是那樣帶着小心的淺笑,只是這次他是從懷裏拿出早餐的,蔣廷吃一塹長一智,照顧人這方面他和裴辰景相比确實差的太遠,但他願意學。
早餐還冒着熱氣,塑料袋上都捂出了水珠,裴辰景想起自己也曾這樣買了早餐捂在懷裏去送給蔣廷,東西太熱靠得太緊燙的胸膛上都泛了紅。
人物反轉匆匆七年轉瞬即逝,裴辰景透過蔣廷看見從前的自己竟張不開嘴拒絕,蔣廷也就趁這樣的空當抓起他的手腕把袋子挂在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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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熱吃。”
裴辰景一時不防接住了,再遞回去不現實,扔了也太浪費,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一句謝謝,蔣廷看着他的眼睛裏隐隐泛起淚光,頓時讓裴辰景如臨大敵。
“不客氣。”
蔣廷往一側讓了讓,低頭和大福對上了視線,才發現今天大福沒在裴辰景兜裏,而是栓了根繩子遛着出來的。
這個時候的小狗長勢飛快,裴辰景的兜揣不下了,被遛狗繩牽着跟在裴辰景腳邊亦步亦趨,在蔣廷看來十分煩人,心底裏又十分羨慕。
“你要去上班,我……我可以幫你遛狗。”
蔣廷說出這句話時頗有些艱難,然而他為了能多接近裴辰景一些已經無所不用其極,怕狗已經是次次次要了,而且一旦開了口這事好像就變得很容易解決,他迫切地希望裴辰景能答應,但也沒能如願。
“不麻煩了,我送他去寵物學校。”
蔣廷沉默了一陣絞盡腦汁地想要再說些什麽:“我可以幫你接送,你就不用每天都繞一段路。”
“我已經繞了五年的路,不差這幾分鐘。”
裴辰景刺了他一句,自己也悄悄攥緊了手,蔣廷卻沒如他所料知難而退,只是僵硬了一瞬又自如地接話:“積少成多,哪怕能多睡十分鐘也好。”
也很值得。
他真正想說的話含在嘴裏念在心裏只能給自己聽,生怕哪句話哪個字過了界逼得裴辰景再次從他的視線範圍內消失。
裴辰景想起小時候在一群學生裏流傳的一句話,如今回味起來頗有道理:樹不要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以前蔣廷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是對他疾言厲色,裴辰景下意識就會覺得是自己哪裏做的不好,又或者是體諒蔣廷日理萬機,從不因此跟他生氣,反倒還要嬉皮笑臉地認錯哄人,兢兢業業地安撫他的情緒。
然而只要他表露出尖銳的情緒得到的卻只有蔣廷的冷待,最後依舊是他自我反省厚着臉皮去讨好蔣廷。
現在想起來裴辰景依舊十分佩服自己的忍耐力,以及不由自主地想用蔣廷最讨厭的樣子望他知難而退,蔣廷卻仿佛無師自通了他曾經慣用的絕技,裝傻賣乖企圖蒙混過關。
可裴辰景才是其中老手,他甚至知道怎麽說怎麽做能夠一擊即潰,讓蔣廷裝出來的從容自若分崩離析。
“蔣廷,我真的看不懂你了,”裴辰景直直地看着他,“我不懂你現在這麽做是什麽意思,得不到的最珍貴?”
蔣廷不知道該說是還是該說不,他想說裴辰景對他來說一直都很珍貴,是他自己有眼無珠錯失了七年,但他又覺得裴辰景不會信,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裴辰景又拿出手機把蔣廷從黑名單拉出來,手指按了幾下,蔣廷便聽見自己的手機發出消息提示的聲音,誠惶誠恐地拿出來點開,卻發現裴辰景給他轉了一筆錢。
“謝謝你幫我買的早飯。”
蔣廷心中幾乎是湧起了一股怒火,他緊緊咬着牙,緊接又無力地松開,胸膛幾度起伏顫抖,那個小到微不足道的數字在黃色方框的襯托下尤為刺目像是一個笑不出來的笑話。
裴辰景連這樣一點小小的人情都不願意承受,他所做的每一個行為都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對蔣廷的抗拒。
他們明明應該是最親近的人,蔣廷覺得太陽穴一陣陣地發漲,因着裴辰景這樣的決絕而惱火,也因為自己曾經的冥頑不靈而懊悔。
“別對我這麽狠心。”
他幾近哀求,聲音低啞的程度讓裴辰景恍惚間還以為是大福讨狗零食的時候耍無賴的聲音。“你不是說想談談嗎。”
裴辰景說:“晚上你有空的話,約個地方我們開誠布公好好談談吧。”
那是年前的事情了,蔣廷開車千裏迢迢來找他,然而沒談成,裴辰景低估了蔣廷的毅力以為他們之間不需要談什麽就能利落地一刀兩斷。
蔣廷像是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連連點頭:“好,你來定,我有時間。”
裴辰景挑了家比較安靜的餐廳,其實他更喜歡熱鬧一些的地方,但是考慮到蔣廷在那樣的環境裏或許會不适應沒辦法好好說話,最終還是依照蔣廷的習慣定了房間。
他将地址和時間發給蔣廷,早上他發起的轉賬還沒有被接收,這筆錢現在既不屬于他也不屬于蔣廷,停留在他們中間居無定所,但大概最終還是會回到他這裏來的,就好像他們之間糾葛不清的那些往事也終究會塵埃落定。
他相信會是這樣的。
蔣廷提前打了招呼說來接他,裴辰景沒再拒絕,早一點見面還是按時見面沒什麽區別,這次他坐在車上自在了很多,許是因為覺得今天就能将他們之間的事情說清楚,便不在意眼下的情形了。
連蔣廷殷勤地替他開關車門時他都坦然接受,坐下後也沒有直奔主題,飯還是要好好吃的,裴辰景按照自己的口味點了菜,然後又問蔣廷要添點什麽,蔣廷只顧着看他并未注意,只說不用了。
可等上了菜才發覺不對勁,裴辰景一向嗜辣,桌上每個盤子裏都多少沾點紅,程度不同而已,蔣廷已經拿起的筷子還是夾起了菜默默放進口中,皺着眉緩慢地咀嚼。
裴辰景看着他的臉上漫上一層薄紅,微哂着給他倒了杯水:“幹嘛要逞強呢。”
蔣廷倉促地喝了口水嗆咳兩聲,筷子卻始終沒有放下,倔強地忍着舌頭被辣得發疼的感覺将每道菜都嘗了一遍。
裴辰景實在看不下去,叫服務員添了一道蔣廷慣吃的菜。
“沒有逞強,我以前很少嘗試別的東西,現在想來那樣不太對,所以想要改。”
蔣廷眼裏都彌漫着水汽,過了會兒才消下去,裴辰景心平氣和地勸他:“很多習慣是從出生起就在養成的,已經過了這麽多年很難改變,也不必強求。”
蔣廷聲音喑啞:“所求的求之不得,只能強求。”
“我先前問過你,是不是覺得得不到的才最珍貴,你說不是,可我想不通,如果不是,之前你對我的付出棄若敝履,心裏惦記着遠在國外的許沅,現在我成全你了,許沅應該也在等你,你要是去找他一定不會像我這樣給你冷臉看。”
裴辰景看着蔣廷臉上不知從何處而起的訝異:“你卻又來伏小做低給我看,又是什麽道理呢。”
“許沅來找過你?”
蔣廷緊緊鎖着眉目露慌亂:“我不知道,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不知道裴辰景為什麽總是提起許沅,那些塵封的往事如今對他而言只餘唏噓沒有任何留戀,他對許沅也只是年少時的一場誤打誤撞,還沒來得及萌芽就枯敗化為了塵土。
“我對你們的故事沒什麽興趣,”裴辰景擦了擦嘴巴,“他是來找過我,特意來問我是不是真的和你分開了,所以我想他心裏應該将你看得很重要。”
但看蔣廷的反應他們竟沒有任何的進展,裴辰景倒是有些奇怪。
蔣廷垂着眼,睫毛微微顫抖着:“我只愛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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