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從天黑起便陰雨綿綿,雨水雖稱不上大,但下了一整夜,不止天氣驟然冷下來,就連腳下踩着的土地也變得格外泥濘粘膩,呼吸間都能聞到潮濕的氣味。
今天卓琏起得極早,特地去廚房中做了些酒菜,畢竟桓慎即将上路,酒坊也沒有開張。等用過早飯後,一家人沉默地走到城門口,桓母眼眶通紅,手裏攥着帕子,時不時擦拭幾下,顯然是舍不得兒子離開。
卓琏攙扶着她的胳膊,瞥見站在面前的俊挺男子,想要開口勸上一勸,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她這小叔是個精明的,生了一雙利眼,在軍營中雖與樊竹君結為異姓兄弟,卻早就識破了她的女兒身,之所以未曾拆穿,僅是因為女主容貌嬌美,才華橫溢,讓他動了幾分心思罷了。
色字頭上一把刀,她只是桓慎的嫂子,又不是他親娘,哪能控制住這人的想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此次趕往京城的衛士足有數十個,城門外除了他們以外,還有其他百姓前來送行,不少女子都含着眼淚低泣漣漣,但卓琏卻顯得與衆不同,面上不帶半點濕痕,神态也頗為平靜,根本無一絲傷悲。
對上桓慎堪稱陰郁的眸光,卓琏回過神,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道:“雖然汴州距離京城不遠,但天冷路滑,小叔千萬保重身體,莫要讓母親擔憂。”
喉結滑動了下,青年心中雖有不滿,但現下當着衆人的面卻不能表現出來,他微微颔首,咬牙切齒道:
“多謝嫂子關心。”
短短六個字,竟被說出了幾分心驚肉跳之感,卓琏咽了下口水,忙低着頭,不敢再跟男人對視。
年近三十的衛尉騎在馬上,發覺天色不早,他們也不願繼續耽擱下去,一揚手,道了一聲啓程,便駕着馬遠去了。
眼見着桓慎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視線時,桓母将女兒摟在懷裏,哭得直不起腰來。福叔站在旁邊,濃眉緊擰,勸說道:“慎兒身手不錯,又得了貴人青眼,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桓母不住搖頭,根本聽不進勸,她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長子臨行前的情景,他那樣意氣風發,希望能在京城一展拳腳,光宗耀祖,豈料沒過多久,便有噩耗傳來,身為母親,又有幾個能承受得住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苦楚?
卓琏将婆婆小姑送回家中,兀自去到酒庫,想要清點米酒的數目,豈料剛推開門,昏暗房間中便傳來一聲驚呼,聲音尖利,将她駭了一跳。
“誰在裏面?”
将倚靠着牆面的鐵鍬攥在手裏,卓琏抿着唇,另一手先将火折子掏出來。等亮起來後,她才發現有個瘦小的姑娘蹲在門口,面頰脖頸上滿是泥灰,衣裳又破又爛,一看到女人怕得跟什麽似的,不住打着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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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外突然傳來中年男子的叫罵聲:“那不孝女跑哪去了?快給我找,明明剛才還看見了,難道還能憑空失蹤不成?再過不久赫連員外就要上門,要是找不到人的話,誰都沒有好果子吃。”
“老爺,小姐肯定藏在這附近,咱們挨家挨戶敲門問問便是。”
赫連這個姓十分少見,卓琏仔細想了想,突然瞪大雙眸。
話本中為了顯出女主心地良善,她經過汴州時,曾經遇到了個小姑娘,因為相貌出衆,被親爹賣到員外家做妾,受盡屈辱,好不容易才脫身,樊竹君将此女藏在馬車裏,避過赫連府的搜查,少女感激不已,忠心耿耿地追随,為她肝腦塗地亦不足惜。
卓琏根本不想跟女主有任何牽扯,這會兒臉色更加難看,甄琳瞧見她的表情,淚水噗噗往下流,哀求道:“求求您別把我交出去,我害怕,我不想給赫連老爺當妾……”
話本中的甄琳年紀很小,十三就被父親當作禮物送給別人,自此以後,再也沒有過上一天安穩日子。
雖然不希望惹上麻煩,但卓琏是人,而不是畜生,哪能将甄琳送出去?
當門板被敲得砰砰作響時,她将食指抵在唇上,在少女驚恐的眼神中,将她藏在空無一物的瓷甕裏,又用薄布将甕口蓋上,而後才匆匆上前,把門闩取了下來。
“你們是何人?”
錦袍男子站在最前方,估摸四十上下,甫一看清卓琏的面龐,渾濁雙眼霎時間亮了一瞬,以手抵唇,咳嗽兩聲才道:“夫人,敢問您可曾見過一名女子,将将十三,模樣很是秀氣。”
怕美人兒生出誤會,他又解釋道:“那是我女兒,我家住在鄉下,她跟母親起了争執,不知怎的竟跑到城裏,若今晚都沒找到人,我這當父親的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卓琏對此等賣女求榮的男人生不出任何好感,她神情頗為冷淡,道:“未曾瞧見有什麽女子,若令愛真不知所蹤,還是快些去報官吧,免得真出了什麽事。”
甄父抻頭往後院瞥了一眼,發現酒庫大門緊閉,他眯了眯眼。
“小女淘氣得很,說不定就藏在夫人院中,不如讓我們進去看看。”
“那是家裏的酒庫,哪會有外人?若您不信的話,便讓小丫鬟進去瞧瞧。”伸手指着穿着綠腰裙的丫頭,等她進門後,卓琏又将門鎖上。
有人摸着下巴,面露垂涎道:“這小娘子皮相生得極美,只是防心太重了些,應該請我們一同進去,瞧瞧美人兒的香閨到底是何模樣。”
“她剛才瞪了一眼,我骨頭都酥了。”
那些不堪入耳的淫.穢言辭卓琏自然是聽不見的,她把丫鬟帶到了卧房、倉房中,最後才進了酒庫,由于屋裏并無窗扇,光線也黯淡極了,還擺放着幾十只一模一樣的大甕,丫鬟只看了一眼便離開了。
出門時,她怯怯望着甄父,面帶驚恐地開口:“老爺,小姐的确不在這裏。”
“真是沒用的東西,連個十三歲的小丫頭都看不住,養着你有什麽用?還不再去找!要是找不到人,你就滾去赫連老爺身邊伺候!”
雜亂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卓琏這才折回酒庫中,掀開蒙住甕口的紅綢,拉着少女的胳膊将人帶出來,輕聲說:“他們已經走了。”
甄琳捂着臉哭了起來,含糊不清道:“謝謝姐姐,要不是您救了我,怕是只能等死了。”
“別哭了,你叫什麽名字?”就算卓琏知道話本的走向,但此事卻不能透露分毫,她只能佯作不知地發問。
“我叫甄琳,今年十三了,我爹前幾年娶了後娘,因為赫連員外願意拿出五百兩銀子,他們就要把我送過去。”
卓琏看過話本,也知曉一直以來胡人都居住在雁門關外,原本兩國劍拔弩張,戰事一觸即發,但德弘帝不願打仗,生怕勞民傷財,便将公主送到突厥和親,換得了兩年的安寧。
因此樊竹君在年關時就會經過汴州,住在姑母樊蘭家中,順便救下了受盡苦楚的甄琳。
“酒坊中有不少空房,待會我去收拾一間,你安心住下即可,最近莫要抛頭露面,等風聲過了再出門。”
邊說卓琏邊往前走,進到房中,拿着抹布将桌椅上的浮灰擦拭幹淨,又搬了床被褥過來。
“姐姐,您真不趕我走?”
甄琳亦步亦趨跟着卓琏,有什麽活兒她都搶着幹。就算甄家富餘,但她不受寵,日子過得與丫鬟也沒甚差別,甚至還略有不如,因此甄琳并不算嬌氣,這倒是讓卓琏稍微滿意了幾分。
“酒坊裏除我以外,還有婆婆與福叔,明日一早他們便會過來,你不能去前堂賣酒,就留在後院打下手,幫着淘米造曲,可記住了?”
“記住了!”
甄琳用力點頭。
卓琏不再管她,這幾日由于店裏的生意太過紅火,她完全倒不出功夫再造新曲,先前的香泉曲品相雖佳,卻僅有一種,未免有些單調,她便琢磨着配制金波曲。
這曲餅中加入了木香、川芎、白術、白附子等藥材,全都搗碎成粉,添糯米粉、白面拌勻,再放入去皮碾碎的杏仁,将藥面與草藥汁水混合在一處,用模子壓成餅狀,兩月後便能取用。
由于用料特殊,以金波曲釀出的米酒中會帶着杏仁香氣,味道雖不濃,但淺淺淡淡的一絲卻格外勾人,在民國時就有不少老客點明要金波曲釀出的酒。
看到女人利落的動作,甄琳整個人都愣住了,好在她很快便回過神來,急忙将水蓼、道人頭等草藥搗碎,放在木盆裏面。
還沒等她從井裏打水上來,就被卓琏握住手腕,只聽她提點道:
“家裏釀酒要用倉房旁邊的這口井,水足夠清冽甘美,出窖的米酒品相才會更佳,切莫弄錯了。”
沁涼井水甫一倒入盆中,便被草藥汁水染成了靛藍色,還透着一絲辛辣的氣息,甄琳眼圈都被辣紅了,淚珠盈滿眼眶,但卓琏卻沒有任何異樣,緋紅唇瓣抿成一條線,即使只能瞧清側臉,依舊能聯想到女人的容貌究竟有多豔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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