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病人“你完全可以依賴我

梁秋雨是她帶的第一個病人。

如果沒記錯的話,見面的那天早上江城剛剛好下了小雨,霧氣彌漫,紮着雙馬尾的小姑娘并膝坐在椅子前,笑眯眯地沖着門邊打招呼。

“醫生姐姐早上好!”

阮念一瞬間怔愣,看着她帶着墨鏡的臉頰微微出神,半晌才慢慢地走了進去。

她看不見。

主任說是先天性失明。

“我還有先天性心髒病哦!”她勾着嘴角笑道,語氣昂揚,像是絲毫不在意困擾于身的疾病。

“醫生姐姐,你說我這人是不是天選之子?怎麽什麽都能給我碰上?”

話語說的輕巧,阮念卻還是聽出了其中的一點頹廢。

本以為就會見那麽一面,可是後來進住院部實習的時候,她又見到了她。

她似乎沒有第一日見的那麽樂觀。

彼時梁秋雨正坐在窗前,像是發呆一樣伸出白皙柔軟的手掌,努力接着外面淅瀝瀝落下的雨水。

她照例走進去,詢問她今天感覺怎麽樣。

女孩沒有應答她的問題,眉頭微凝,像是在發呆。白淨的掌心依舊伸在窗外,水滴從她的指尖滑落。

“聽打針的老頭說,最近到秋天了。”

她自顧自地嘟囔,語氣一貫的散漫無厘頭。

“我就是秋天出生的,媽媽說,那天剛好下雨,所以才給我起了秋雨的名字。”

安靜的氣氛無端在病房內蔓延,除了二人輕輕的呼吸聲,就只能聽到窗外雨滴打到葉面的沙沙聲音。

“念念姐。”她突然把話題扯向她。

“你的名字呢?你的名字有什麽寓意?可以告訴我嗎?”

阮念微掀眼皮,思考了幾秒才輕聲回複她:“好像沒什麽意義,就是随手從字典上找的。”

女孩輕輕嗯了一聲,半晌卻勾起嘴角笑着開口:

“念念姐的念是想念的念,叔叔起這個名字,肯定是希望有人時時刻刻想念着你。”

阮念愣神幾秒,半晌視線落到窗外的樹葉,語氣莫名地悵惘起來:“怎麽會有人時時刻刻想念另一個人呢?”

“我啊!”梁秋雨笑着應聲。“我就會時時刻刻,想念念念姐。”

阮念不自覺發呆,似乎沒有想到自己對這個小姑娘那麽重要。

因為生病的原因,梁秋雨生活中接觸的人很少,除了照料的父母,就是像她這樣每天巡查的醫生。

她應該很孤獨吧。

阮念不禁想,眼神不自覺就柔和了不少。

如果她沒緊跟着開口的話。

“當然啦,除了念念姐,我也會想念每天給我打針的秦醫生,會偷着給我帶零食的姜醫生,還有……”

阮念:“。”

後來在眼科住了有兩個月,梁秋雨算是徹底和她混熟了,不僅玩笑話越說越多,還總是動不動就撺掇她帶她出去玩。

阮念不止一次嚴詞拒絕:“主任說了你現在要靜養。”

梁秋雨立刻撒嬌:“可是我已經很久沒有吃過烤年糕了,念念姐你就帶我去嘛!就在對面馬路!”

“不行。”阮念絲毫不打算松口:“你乖一點,早點好了就能自己出院買了。”

“可是我真的很想吃嘛~~”

她不知何時摸到她的白大褂,輕輕拽着她的衣角撒嬌。

畢竟是剛畢業接手病人,對方還是個特別會撒嬌的小姑娘,阮念也沒多少抵抗力,只能順勢答應了她的話。

“……我下午休息的時候去給你買。”

“謝謝念念姐!!!”小姑娘立刻興奮起來,旋即就開始囑咐她搖頭:“要兩根,都是不加辣多放甜面醬,謝謝姐姐!”

阮念無奈點頭:“知道了。”

年糕攤在對面馬路的一條巷子裏,她趁着休息時間買了兩根就飛快跑回來。

“給。”她把袋子遞給她,剛打算離開就被梁秋雨叫住:“你等一等念念姐。”

她疑惑回頭,輕聲問:“還有什麽事?”

“這個。”她飛快地摸索着拿出其中一個年糕袋子,朝着門邊的方位遞出手:“這個給你,我只吃一個就行。另外……”她無端頓了幾秒:“我明天要去動手術了,你能留下來陪我說說話嗎?”

阮念愣了一秒,半晌溫和應聲:“好。”

說是陪她說話,但大部分還是梁秋雨一個人在說。

小姑娘說話沒有邏輯,像是完全随心在走,一會兒說這一會兒說那,絮絮叨叨地說了她從小到大的事情。

“我其實,有一個很喜歡的人。他是我爸爸朋友的孩子。”

她的語氣突然緩和下來,像是陷入了深深的回憶。

阮念跟着放輕了吃年糕的動作。

“可是他嫌棄我是瞎子。”梁秋雨低聲笑。“但好笑的是,因為我的心髒病,他被父母要求着不能讓我傷心,每天只能裝作像是根本不在意我的眼盲一樣陪我說話,陪我聊天,給我講各種各樣有趣的事。”

“你說他是不是有病。”她突然低低地笑了一聲。

阮念不自覺停止了吞咽的動作,表情擔憂地看向她。

“可他沒病。”

“有病的人是我。”

“你說像我這樣的人,活着又有什麽意義呢?給別人添堵,也給自己添堵。”

她繼續低聲喃喃,言語之間滿是自棄。

“怎麽沒有意義!”

阮念似乎是瞬間就出聲反駁了她。

“你是我帶的第一個病人,也是我在醫院認識的第一個朋友,你還……還給我的名字賦予了新的含義,還時時刻刻想念我。”

梁秋雨始終低着頭,像是還沉浸在悲傷裏。

就在阮念想着要不要叫人的時候,她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念念姐你怎麽這麽單純呢?我編故事逗你呢?”

阮念:“?”

“不過聽着我對你這麽重要,我還是挺高興的。”

阮念:“……”

沉默許久,她終歸沒能真得生氣,只是無奈地輕嘆一聲:“編的最好,主任都說了,明天手術結束你就能回去了。”

想了想,她還是決定補充一句:“以後好好讀書,別想着早戀。”

“知道了。”梁秋雨飛快應聲,半晌好奇地開口問:“不過話說回來,念念姐你有沒有男朋友啊?”

阮念聞言,一瞬間洩氣:“沒有。”

“那喜歡的人呢?”

臉頰微紅,她頓了幾秒才回答:“有。”

“那他肯定很好。”梁秋雨立即出聲:“畢竟念念姐這麽好,喜歡的人肯定也很好。”

思緒不經意神游,她跟着呢喃一聲:“是很好。”

但就是因為很好。

所以想要靠近一點都很難。

“離合既循環,憂喜疊相攻。”

手術結束後的梁秋雨并沒能如期出院,反而是直接轉去了心外科。

主任說她的病情複發了。

之後的一年,阮念都沒怎麽和她接觸。

微信上不管發什麽都沒有人回,做好決定想去心外科看看她,結果卻收到了小姑娘的一通拒絕,只能把準備的禮物托其他醫生轉交。

被拒絕的次數多了,外加上轉正後工作繁忙,阮念也就慢慢地放棄了和她見面的想法。想着等以後小姑娘出院了,再去找她。

可她沒能等到她的出院通知。

一大早去到醫院,她先問了值班的醫生,确認昨晚送過來的病人沒什麽大礙後才轉身往電梯走去。

忙了一整天,臨下班前,她收到了一通有些眼熟的電話。

對面男人聲音洪亮,背景音卻有些嘈雜:“阮醫生你好,我是梁秋雨的主治醫生,你之前讓我給她帶過禮物。”

她莫名緊張起來,問:“怎麽了?”

對面似乎陷入了久遠的沉默,半晌過後才低聲開口:

“她去世了。你要不要,過來看一下?”

阮念瞳孔瞬間放大。

梁秋雨是在睡夢中離的世。

在此之前,她就像是有所察覺一樣找過主治醫生,問他可不可以幫她帶個話。

“給誰?”

“一個我時時刻刻想念的人。”

她有些無奈地笑出聲:“我是她的第一個病人,如果我過世了,她應該會很難過。你就跟她說我出院了,還要說我有好好記她的話,讓她不要擔心。”

“你就不想再和她見一面嗎?”

梁秋雨笑着出聲:“我又看不到,見什麽?還是算了。”半晌微微嘆氣:“只是有點可惜罷了,不能親眼看到她的樣子。”

“也不知道她和沒和她喜歡的那個人在一起,還想吃她的喜糖呢……”

“……”

聽筒對面沉默良久。

“我考慮了很久,還是決定把事實告訴你。秋雨簽了遺體捐獻協議,如果你現在過來的話,還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面。”

眼角不經允許就泛了紅,阮念最後還是見了她一面。

小姑娘床下有一個大箱子,裏面裝着她提前準備的信。

給父母的、給主治醫生的,其中一個,是給她的。

“好想再吃一次烤年糕哦。”——12.17

“用我所有的運氣保佑你,一定會和喜歡的人在一起的!”——02.14

“我還是時時刻刻想念你哦!”——03.05

“……”

淚水不經意遮掩視線,也染花了那一點字跡。

“來日見。”——08.23

阮念很少當着人面哭。

尤其是長大後,總會覺得丢臉。

現下卻當着柏頌的面哭了。

還哭的那麽大聲。

嗚咽的哭聲持續了快五六分鐘。

上氣不接下氣地在他懷裏緩了許久,阮念才緩緩松開了抱着男人腰間的手,低着頭慢慢往後退開。

“不好意思。”

她沙啞着聲音道。

柏頌眼神微滞,半晌眸光變得晦澀,像是藏不住的心疼。

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蹭了蹭她通紅的眼圈,他微微低眸,瞬間對上了阮念因為震驚驟然昂起的視線。

“沒事。”

他柔聲道,指尖像是無意一般拂過她眼角的淚滴。

“我們是夫妻。”

窗外風聲不止,像是陣雨的前兆。

“你完全可以依賴我。”

男人低啞的嗓音傳到耳側,阮念不自覺就攥緊了指尖,連帶着原本已經放緩的心跳,再一次怦怦跳了起來。

“所以不要什麽事情都自己一個人扛着,告訴我,我可以和你一起分擔。”

她頓時愣了一瞬,睫毛輕輕顫動,沉默半晌後才低聲開口道:“我怕這會成為你的困擾。”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完全接納身邊人的瑣碎情緒,不管它是好還是壞。

她不想打擾他。

淅淅瀝瀝的雨滴終于落了下來,打在外面的樹葉上,形成了沙沙的聲音。

阮念聽見面前人像是輕輕嘆了一聲氣。

“你是我的合法妻子。”柏頌無奈,說出口的語氣卻是控制不住的溫柔和關切:

“分擔妻子的情緒,是責任,不是困擾。”

阮念聞言微微擡眼,正對上了男人明亮的一雙眼眸。

數不盡的光景之下,只有她一個人的影子。

柏頌見她面色有些好轉,語調不自覺上揚了一些,笑着摸了摸她的頭:“你之前不是說很喜歡可樂雞翅嗎?我晚上特地準備了,要不要嘗嘗?”

阮念眼神頓時一亮,半晌卻又不自在地抿了下嘴:“可是我眼睛……”

“先拿毛巾敷一下好嗎?”他輕聲商量。

阮念立即乖巧地點點頭:“好。”

遠水救不了近火,即便用毛巾敷了好久,阮念眼圈邊緣的紅腫還是沒有怎麽消退。

“很難看吧?”

她邊問邊伸手遮了一下臉頰,想着剛哭完的時候估計腫的更難看,肯定被他看到了。

“家裏就我們三個人。”柏頌笑着搭好毛巾,順便輕輕拿下她的手,安撫道:“而且只是眼周有一點紅,不難看。”

聞言,她還是有些猶豫,反問:“真的?”

柏頌用力地點了點頭:“真的。”

餐廳。

吊燈自上而下,落着七彩的光。

沈星河并膝跪在椅子上,定睛看了那個從廚房過來的女人好幾眼,才忽地反應過來。

“表姐你這臉,是被人打了嗎?哈哈哈,想不到還有打得過你的人,你……”

重重的放碗聲突然響起,阮念垂眸瞪他:“你吃不吃?不吃就回去。”

小屁孩瞬間垮起了個臉:“表姐你怎麽這麽兇啊!我就是開個玩笑。”

伸手給阮念拉開椅子,柏頌垂眸看向對面笑得嚣張的小孩,低聲開口問,語氣帶着威脅:“沈星河,你還想不想出去玩”

識時務者為俊傑。

沈星河立馬坐好,半晌還狗腿地跑到阮念旁邊的位置坐下,關切地問她要不要吹吹。

“姐姐你疼不疼啊,讓你親愛的弟弟給你吹吹好不好?”

阮念冷漠回應:“……表的。”

沈星河聞言立刻否認,旋即沖過去緊緊地抱住她,像過往很多次撒嬌要買東西一樣開口:“可是勝似親啊!”

阮念:“滾。”

沈星河:“好嘞。”

見識了兩個人跟耍寶一樣地争執,柏頌笑了幾聲後還是主動扭頭看向阮念的臉龐。

挺好。

有一點氣色了。

“話說你們等下要去哪玩?”

吃飯間隙,阮念抓住了沈星河說出口的關鍵信息,主動問道。

沈星河搶聲答:“要去電玩城,姐姐你要一起嗎?”

眉頭微微皺起,阮念一時有些猶豫。

“一起吧。”柏頌主動開口。

沈星河頓時有些摸不着頭腦:“姐夫你中午不還說不讓姐姐去嗎?說她上了一天班很累。”

阮念聞言立即扭頭看向柏頌。

男人輕笑一聲,旋即解釋:“你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如果發洩一下,可能會好很多。”

柔軟溫和的語調一如往常傳到耳邊,阮念不經意出神看向他。

他一直都在為她着想。

莫名冒出的粉紅泡泡并沒有持續很久,沈星河噼裏啪啦的大嗓門一出口,就瞬間打斷了這種暧昧氣氛。

“對啊對啊!”小屁孩立刻搭腔:“到時候姐姐你就把游戲裏的人當成打你的那個人,然後你拿槍biubiubiu,絕對很爽!”

阮念:“。”

阮念:“再說一遍我沒有被人打。”

電玩城離別墅不算太遠,但也不近。

提前給李淑蘭打了個電話,說沈星河晚上晚點回去,阮念便帶着他和柏頌一起出了門。

晚間下了陣雨。

地面上積了薄薄一層水跡,稍微厚一點的地方則倒映着頭頂皎潔的月光。

電玩城外熱鬧非凡,大多是家長帶着小孩。

阮念扭頭看着身邊自然牽着手的男人,又看了看前面新奇地四處亂瞟的小屁孩。

感覺也差不多。

她不自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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