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真相的痛

屋子裏的人都是驚呆了,連嚎啕大哭的張氏都停了下來看着秦氏。

李正澤只呆在那裏,什麽也說不出來,腦海裏全是秦氏剛才說的那句:你要不出錢,要不就把伯林仲林交出來抵債。他不能相信這是秦氏說出來的話,不能相信他一直敬愛的母親竟說出這種話,雖然她有的時候是有點偏心,可他自己也是做了父母,能夠理解這種偏心。但是為什麽要這樣逼自己,竟然連兩個娃也不要了?難道他不是她的兒子嗎?難道伯林仲林不是她的親孫子嗎?為什麽會這樣?

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死婆子,你在說啥?老三,你趕緊回去歇歇。”李老頭靜默了一會,突然暴跳如雷,奮力一吼。

秦氏縮了縮脖子,卻立刻站直了身子梗着脖子道:“我就是說了。老三,你現在回去準備銀子,要是沒有銀子就把伯林和仲林都給我帶過來。”

李正澤閉上了眼睛,任由眼角的淚水劃過臉頰,“娘,我沒有銀子,也不知道伯林和仲林在那。”

“好啊你,你是想看着你二哥死在你面前是吧。那我先死給你看。”秦氏咬牙切齒的看着李正澤,那股子牙齒發出的摩擦聲讓人從骨頭裏生出一股寒意來。

李正澤腿上一軟就跪了下來,抱住秦氏的腿:“娘,我那有那麽多銀子呀?伯林仲林是我僅有的兩個男娃。你不忍心看着二哥死,我同樣也不能看着他們跳進火坑呀。娘,娘,我……我去替二哥死好了,我去替他死。”

李老大在一旁看着李正澤這樣,心裏也是難過,想着秦氏說的話,頓時心裏上火,“娘,老二闖出來的禍,自是該他承擔。你這樣逼三弟,不是要逼死他嘛。”

李老頭指着秦氏的手一直在抖,呼吸困難,他大口大口的喘氣,也覺得像是要窒息了一般。

李老大見着情形不對,趕緊上前去給他順氣,又倒了一碗茶水給他。

張氏在一旁手足無措,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心下一橫,李老二看着是沒救了,要是真死了也好,她便帶着幾個娃改嫁,找一個老老實實的莊稼人種地。既想通了,她便也不再大哭,只湊到李老頭面前,給李老大遞遞水,打打下手。

秦氏一時也被李老頭的模樣吓到了,只站在原地,也不知上前去幫忙。

好一會,李老頭才緩過氣來,他虛弱的喝了些水,坐靠在李老大的肩膀上,“老婆子,你還記得當初答應過我啥沒有?”

秦氏淚眼婆娑的上前拉住他的手,一個勁的點頭。

“那好,那你就不要再逼老三了。老二的事都是他自己做的孽,讓他自生自滅吧,下輩子好好投胎,贖一贖今世做下的罪。”他望着秦氏,雖然語氣緩慢低沉,但是有一種不容反駁的堅定。

秦氏含淚搖頭,“老頭子,我……我不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娃就這樣死掉呀。他還年輕,還沒抱上孫子,好沒有過上大富大貴的好日子,他……他……他是我們的娃呀。”

李老頭閉了閉眼睛,李老大幾人分明見着有一道淚光從他的眼睛閃過。

“太晚了,太晚了。老三,你回去吧,回湖邊去。你二哥事,我們知道該咋做了。你回去好好過你的日子,等伯林仲林有了功名,我也好有臉面去見祖宗。”

李正澤此時那裏想走,只想留下來好好照顧他。可看着李老頭的傷心的模樣,一時也不知該說啥,只好放開握住他的手,退後兩步,“爹,我先回西邊的屋子呆着,要是有啥事,你就讓大哥來找我。我和娃他娘說好了的,等二哥的事完了,再回去。”他本想見着李老頭點頭再走,可見着李老頭只對着他揮手,讓他回去的樣子,也不再想其它,轉身出了屋子去。

他在小小的村路上奔跑,讓淩厲的風擦過臉頰,讓眼中的淚水随着汗水一起蒸發,讓心中的郁結在劇烈的奔跑中釋放。他一路跑回村西的院子裏,跌跌撞撞的拐了進去。看着因久無人住的院子裏落滿了枯黃的樹葉,心中的悲憤再也抑制不住,跪在在地上,放聲狠狠的哭了一場。

就這樣哭的睡着了,一覺醒來,已是夕陽西下的時候。紅豔豔的晚霞照在院子裏,有種暖暖的感覺。可這暖意卻到不了他的心裏。他不住的猜測秦氏今日的舉動,她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詞。

簡單的洗漱了一下,他和衣躺在正房的炕上,看着飄渺的油燈出神。

院子裏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他咚的一下起身,兩三步的跑去開門。

一開院門,便見着秦氏面無表情的站在他的面前。

“娘。”他呆呆的叫了一聲,便不知該說什麽。

“咋了?不讓我進去?”秦氏聲音冷冷的,帶着些決絕的意味。

他的心沉了沉,閃過身子,讓出路來。“娘,進了吧。外面有點黑,你小心腳下。”

兩人一前一後的進了正房,秦氏只抿嘴坐在炕上,屋子裏一下子靜極了。

兩人相顧無言,只好幹巴巴的坐着。可越是坐的久了,他越覺得絕望。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爹咋樣了?有沒有吃藥呀?”

“你爹好着呢。我來是找你說老二的事。”秦氏嘆了口氣,轉身盯着李正澤的眼睛道:“娘問你,這幾十年對你咋樣?”

李正澤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四處無焦距的亂瞟着“當然好。娘一直對我很好。”

“那好,娘也不要你報答我啥,只要你把你二哥救出來。”她扭了扭身子,斬釘截鐵道。

李正澤咻的擡起頭來,看着秦氏,“娘,我真沒有那麽多錢呀。就是把家裏的東西全賣了也湊不出來這筆銀子。”

“那就把伯林和仲林帶來,去把你二哥贖回來。”秦氏立刻接過他的話。

李正澤頓時像是落到了冰窖裏,一顆心凍的直發顫。他連聲音也是顫抖着,“娘……娘,伯林和仲林也是你的孫子呀。”

秦氏聽罷,也不做聲,舔了舔下嘴唇,“那我便告訴你三十七年前到底發生了啥。”

故事還得從李老頭年輕的時候說起。

那時李老頭也是一個老實沉穩的莊稼漢,在這片祖祖輩輩都種過的地裏來來回回的拾掇。年輕時總是對未來有種固執的美好憧憬,聽了從外鄉回來的村人說了外面的繁華,以為外面遍地是金子,就等着自己去把它們撿回來。于是懷揣着富人夢的李老頭進了城裏去做長工,想要積攢一些路費。

那想,這第一次給別人做工便領略了人間的世态炎涼。他一個無權無勢的山裏人,連一個城裏長大有這頓沒下頓的窮人家的娃也比不上,一起做工的男娃們總是以嘲笑他為樂。

他整日都是苦着臉,漸漸的連東家也不願叫他到跟前做事,只把他打發到後院的破園子裏打掃枯葉。然而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認識了在竈房做事的采辦的小女兒采荷,兩人雖然沒有更多的說話,可那眉來眼去的眼神都是透着熱戀的訊息。

最後,二人的異常也被采辦知道了,他狠狠的收拾了一頓李老頭,并随便找了一個理由告訴東家他的過失便把他打發了出去。他失去了一份攢錢的門生,更是和仰慕之人失去了聯系。他只好郁郁寡歡的回到了家裏。

不久,他的娘,也就是李正澤的嬷嬷給他說了一門親事,他失去了和喜歡的人在一起的機會,也不在乎和誰成親了,對他來說,只要是給女人便好。這才有了秦氏過門。

就在他死心塌地的過上一個莊稼漢的生活,他進城賣菜之時,竟是又和采荷見面了。而此時的采荷卻是一個死了男人的寡婦,她的男人死了整整兩年。兩顆相愛的心便如**,那還有什麽可以阻擋。

就在他們滿心歡喜,以為這樣便也可以長相守的時候,采荷竟是懷了孩子。李老頭自是認為這個娃留不得,可采荷第一次做母親,那裏舍得把娃打掉。苦苦哀求他留下娃。其實他又何嘗不想留下他們的孩子呢。可要是被人知道了,采荷會被活活打死,他也會被趕芙蓉村去。就算他不喜愛秦氏,想着家裏已有兩個娃,便也不能讓他們背上這樣的名聲活下去。便也狠下心來要把采荷肚子的娃打掉。卻不想,原是約好十五見面的采荷突然失了蹤跡,他又不敢向人打聽,只得在心裏暗暗焦急,而秦氏也傳出了身孕。

這采荷一走就是八個月,等着他再見着她的時候,她已抱着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可惜她面色蒼白全無血色,只把孩子交給李老頭要他好好照顧他長大便撒手人寰。而剛好秦氏産下一個死嬰。他便把這個孩子帶了回去,只說是撿到的。

然秦氏卻瞧出了他的滿臉的悲傷,和對這個孩子不同尋常的憐愛,最後一再追問才知道這是他和另一個女人的娃。她當即要帶着兩個娃回娘家去。李老頭對着她一求再求,又因着她卻是舍不得死去的那個男嬰,又想着兩個沒了爹的娃以後艱難的生活,這才勉為其難的接受了這個男嬰。給他取名為李正澤,從此李老頭也不再過分的憐愛,只背着秦氏的時候跟他稍稍親熱一些,只要秦氏或者其他人在,他是看都不會看一眼這個娃的。

這一晃,竟也是三十幾年過去了,當初的年輕小夥,此時已是十幾歲娃的爺爺了。

秦氏說完這些便一陣沉默,閉上眼睛,把眼裏的霧氣都逼了回去。

而李正澤像是被凝固了一般,全身僵硬的坐在一旁,雖然早已做好了準備,卻親耳聽到這些的時候,一個心像是被人狠狠的捏住了,連每一下的跳動都是費盡了力氣。他試着張了張嘴,卻連一個字也發不出來,而鼻尖的酸慰讓他喘不過氣,眼淚像是自己有了意識一般,根本不聽他話的往下流。

秦氏也把頭往後仰,把眼角的淚水擦去,“所以,娘不求你用啥來報答我。只求把你二哥完完整整的帶回來。”

李正澤深吸了一口氣,一開腔便是控制不住的痛哭,“娘……娘……我……我竟然……竟然不是……你的娃。”他擡手想拉住秦氏的衣袖,卻在半路縮回了手,緊緊的用另一只手捂住。

“娘養了你這麽些年,給你吃給你穿,還幫你娶媳婦,拿錢給你蓋屋子。娘也把你當作自己的娃在教養。現在,你二哥有難,娘只求你把你二哥帶回來。好好的帶回來。”秦氏也是哭起來。

李正澤此時那裏還聽的進去其他的,滿心滿腦都是這個極具沖擊的消息。他搖着頭,咬住自己的嘴唇,抱頭痛哭。根本不知道秦氏說了些啥。

三十多年來,他竟不知道他不是她的親生娃,而是一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原本就是該活在陰暗中的私生子。而他的娘,竟是一個早就離開人世的寡婦。他的心充滿了悲怆,被各種湧上來的悲傷所包圍。漸漸的,他的哭聲小了,只呆滞的盯着前方。

房門又被一把推開,李老大扶着李老頭站在門前,見着李正澤失魂落魄的樣子,便也知道他定是曉得了他的身世。李老頭滿臉通紅的盯着秦氏,上嘴唇氣的打顫。“你……你……你這個黑心的婆子,你給我滾出去,我們老李家沒你這種禽獸一般的人。”

秦氏轉過頭盯着李老頭大笑了幾聲,也不說話,只看看李正澤,便起身出了去。擦過李老頭身邊的時候,輕輕笑了一下,“咋了,你也知道這種痛有多痛了?當初我的痛比這更痛千百倍,我都忍了過來。你慢慢享受吧。”

她發洩心中的積怨,可為何她也這樣難過,她該開心的不是嗎?這麽多年的忍耐,這麽多年的照看這個刺進她心裏的一根刺,為何此時她卻覺得像是失去了一件非常寶貴的東西?

李老頭顫顫巍巍的走進李正澤,輕輕叫了一聲:“老三?”

李正澤面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

“老三,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爹,我是你偷人而來的娃,是一個根本就不該來這世間的私生子。”李正澤奇怪的笑了一下,輕輕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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