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鎮北軍還朝
慶元三年,冬。
夜幕低垂,萬籁俱寂,偌大的京都沉靜在皚皚白雪之下,将濃墨渲染的半空映成灰色。
一輛馬車悄然潛行在這厚重的暗夜中,車轱辘在雪地上留下碾過的齒痕,卻又在下陣風雪中被抹去痕跡。
私家庭院中銀裝裹挾的松柏枝桠伸出牆外,于黑沉的巷道上方排排挺拔,迎風而立。
突然,不遠處的一簇樹叢不自然地抖了幾抖,簌簌落下層薄雪。
“停車。”馬車內閉目養神的玄衣男子倏地輕啓薄唇,吐出的字音同他的人一般冰冷且不帶一絲溫度。
馬車應聲而頓,外頭的銘右自然也發現了前方異樣,他探過身子向內問:“公爺,屬下去解決了?”
今日密入皇宮,若被人發現怕是會有些麻煩。
祁朔擡起眼簾,視線掠過銘右落在那抖動地愈發古怪的松柏枝桠上。
未久,他道:“不必。”
得到應答的銘右就算有些擔憂卻也不敢忤逆公爺的意思。
他們的馬車雖隐蔽在暗色拐角處,但若那人往這個方向走來是必然能看見的。
“咔嚓”一聲,不堪重負的枝桠終于在最後一次顫抖後連根折斷,一紅團在朦胧中應聲滾落了下來。
“嘶——”
奚蕊摔了個臉着地,她龇牙咧嘴地撐起身子,方才挽好的發髻也被這枝丫挂散了大半。
她憤憤席地而坐,揉了揉磕疼的膝蓋,随即從背後的包裹中掏出一面銅鏡對着月光照了半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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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這地上的雪夠厚,不然她這般花容月貌傷着了可怎得好?
暗中警惕萬分的銘右:“......”
這人應該是在逃跑吧?
在他腹诽的當頭,他又看到那紅衣女子跳起來蹦了蹦,将挂在樹枝上的紅發帶勾下。
然後對着銅鏡又挽了片刻。
銘右:“......”
奚蕊對自己的處境毫不自知,她滿意地在鬓邊系好綢帶,将銅鏡小心翼翼地收進包裹之中,抖落了身上的雪花,朝巷口的另一端走去。
見她行的方向相反,銘右摁着刀柄的手緩緩松開,立在祁朔身邊不再動作。
奚蕊走到路口處便停了下來,她望向夜空中雲層撥開後的月色,柳眉輕蹙。
大雪早早就停了,可表哥的馬車怎得還沒來?
她百無聊賴地順着牆側滑下,雙手環膝等着馬車,呼出的白氣在眼前缭繞,思緒回到了白日那番駭人場景——
京都的白日向來都是人潮湧動,車馬堵塞。
自一年前她退了吏部尚書家纨绔子弟章勉婚約後,便時常遭那厮的圍堵。
而就在前日她才将将出府便被人攔了個正着,非得在大街上同她拉扯不清,好在她跑得夠快沒落什麽口實。
可分明是他動手在先,父親卻禁了她的足。
如今爹爹剛好外出辦案未歸,又恰逢琉璃閣胭脂削價之日,往日裏賣一兩銀子的水粉只消五成。
奚蕊窮得厲害,十分眼饞,于是咬咬牙最終戴上帷帽同文茵、阿绫出了府。
“鎮北軍凱旋——”
“輔國公大破匈奴,率兵還朝!”
不知何方傳來的呼聲,緊接着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便自動向兩側開辟出一道路,兩側的住戶皆是開了窗,對着那聲音傳來的方向翹首以盼。
奚蕊被撞得猝不及防,帷帽被蹭落,她來不及撿就又被人擠到了後方。
未待她探明究竟發生了何事,便聽着道道鐵騎聲由遠自近。
奚蕊堪堪擡首,只瞧着一隊隊戎裝齊整的士兵從城門而來,在那之首是位身姿挺拔的男子。
那人着了身厚重銀甲,立在馬背上甚是威風凜然,只是面容卻被铠甲罩住。
她看不清那人的臉,可不知怎得後背有些發涼。
身邊人聲鼎沸,奚蕊終于在紛雜喧鬧中斷斷續續地抓到了重點。
輔國公?祁朔?
名字有些耳熟。
等等——
這似乎是她......一年前為了退婚捏造的‘非卿不嫁’之人?
可他——
不是在一年前同匈奴對敵時便生死不明了嗎?!
雙腿忽地發軟,好在身側的文茵及時扶了她一把。
“小小姐?”文茵望着眼神空洞的奚蕊擔憂道。
奚蕊怔了片刻,複雜的情緒翻湧而上。
鎮北軍首領祁朔祁大将軍,也是如今的輔國公。
千防萬防确實沒碰到章勉了,但......倒是沒考慮過這退婚理由中的另一號人物會回來。
不過那樣威名赫赫之人......應當是不會将這種過了一年多的坊間八卦放在心上吧?
這樣想着奚蕊心中擔憂稍緩,她腳步後退,也沒了買胭脂的心情,隐匿在人群之後悄無聲息地便想離去。
可居然有人認出了她。
“那不是奚府的小小姐嗎?”
“奚府小小姐怎會出現在這裏,莫不是認錯了?”
“絕不會看錯!前幾年我托了遠方三表哥的大伯母的七堂姑在奚府做了數月灑掃婆子,那奚府和章府的訂婚宴席我可是看得真真的!”
聞言奚蕊擡着的腿一僵。
這府中竟還有細作??
而被這婦人提醒,一衆人皆是想起了一年前那場‘名動京都’的訂婚宴。
彼時大理寺卿與吏部尚書結親本是一樁美談。
可就在氣氛高漲之時,那正主卻着了身素色衣裙,滿頭青絲由一根白色發帶綁在身後倏然跪在了廳堂正中。
「父親有所不知,女兒早心悅祁家将軍,非卿不嫁,今聽聞其對戰匈奴生死不明,故自請守節三年。」
滿堂喧嘩戛然而止,明豔絕塵的女子淚眼婆娑,聲聲凄切。
在場衆人若非知曉今日正事,當真會誤以為眼前之人是位新喪婦人。
奚廣平氣得吹胡子瞪眼,桌案都被拍得猛顫。
「祁家小公爺十多歲便在外征戰,十年未歸京都,那時你才多大,如何心悅?!」
「父親有所不知,六歲那年女兒随母親入宮......」
「你閉嘴——」
......
那事之後奚家在京都可謂是顏面盡失,昔日說媒門檻都要被踏破的奚府如今門可羅雀。
有人嘲她不知廉恥,未出閣便出言孟浪。
也有人諷她不自量力,就算是祁公爺活着也是看不上這類無才無德的女子。
但現下看熱鬧誰會嫌事大?今日奚蕊出現在此處真真就成了活靶子。
“定是聽聞鎮北軍凱旋才上趕着來。”
“空有一副好相貌的花架子罷了,美則美矣豈能長久?就這還妄想被祁公爺看上?”
“我倒是覺着這奚家小小姐頗為深情。”
“什麽深情?分明是朝三暮四,也不知使了什麽手段,據說吏部尚書家的章大公子就算被拒了婚也至今未娶,可癡心着呢!”
......
周遭的議論聲漸大,甚至有要蓋過那歡呼聲的趨勢。
圍觀打量的道道視線以及不斷攻擊的言論将奚蕊砸得昏頭轉向。
隐隐約約地,她似乎能感覺到那支軍隊之首傳來的更為灼熱目光。
忽然手臂一緊,奚蕊被一道大力拽出了人群中心,與此同時彎腰摸索許久的文茵終于撿起了自家小姐的帷帽,她趕着為奚蕊戴上然後一同撤離了這是非之地。
“蕊妹妹,奚大人已經在回程路上了,據說要同章家商議你的婚事選個較近的日子辦了宴席,且如今......如今祁公爺回京,流言恐對你不利.......”沈曜微喘着氣,面頰通紅,顯然是跑着過來的。
奚蕊早已被方才的仗勢駭住,本就渾渾噩噩,經沈曜這一說,滿腦子都是‘奚大人在回程路上’和‘同章家商議你的婚事’。
“......表哥此言當真?”
說完奚蕊便覺得自己問了句廢話。
沈曜乃大理寺評事,奚廣平的動向自然要比她更清楚。
......商議婚事?商議什麽婚事?
她若真想嫁給那章勉,這一年便不會如此費心思了!
“我......”
奚蕊有預感,這次的婚定不會同上次那般好拒。
沈曜哪裏不明白她心中所想,況且他也不想讓她嫁給那樣的纨绔子弟:“蕊妹妹,今夜子時,我送你去丹陽縣找外祖母,你且先在那裏待上段時間。”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于是便有了今晚這一幕。
......
“阿嚏——”
奚蕊吸了吸鼻子,将衣衫又合緊了些,她覺得自己快要凍僵,那馬車卻還沒來。
可表哥向來穩重,他說子時便不會晚到一盞茶。
莫不是出了什麽岔子?
“公爺,不若我們換條路?”銘右試探開口,眼見着那蹲在地上的女子短時間內并沒有要走的跡象。
委實迷惑。
不待祁朔作出回應,那奚府內裏便傳來了大陣嘈雜和成片火光。
大門被驀地打開,奚廣平風塵仆仆又滿臉怒氣,身上還穿着昨日查案時的官服,很明顯一路未歇。
他一路往奚蕊的沁梅院走去,而被這動靜駭醒的下人們連忙點起了火把,不一會整個奚府便燈火通明。
看着空蕩蕩的房間,奚廣平臉黑如炭。
“那逆女在哪兒?!”
“老......老爺......”跟來的仆從睡意被驚醒,看着眼前一幕冷汗淋漓。
奚廣平也沒指望這些人有什麽用,他沉着臉奪過身側下人的火把走向院中,目光環視四方,視線忽然頓在了一棵松柏上。
那枝桠被折斷的痕跡還很新。
......
等得昏昏欲睡的奚蕊隔着牆被府內的動靜震得一個激靈,她擡頭看着那邊隐隐傳來的光亮心尖猛抖。
糟糕,這老頭竟然是連夜趕回來的!
“蕊妹妹。”
沈曜壓低的聲音驟然響起,對此時的奚蕊來說宛若天籁。
“表哥你終于來了!”她面露欣喜。
沈曜在她所在的巷口對側,看他來的方向應該是方才在路上險些撞上奚廣平才晚了些。
奚蕊拿着包裹便貓着身體想過去,奈何蹲地太久,雙腿在站起的瞬間頓時失了知覺。
于是她再次一頭栽進了雪地中,身上的包裹也因此散落在地。
沈曜看着滿地的胭脂珠釵,以及在月色下泛着光的銅鏡:“......”
銘右眉頭擰得能夾死一只蒼蠅:“......公爺,屬下改道?”
“遲了。”男子淡淡開口,銘右便見那本該在府內的火光頃刻間便轉到了外面。
人多眼雜,他們确實不好動作。
“雪好玩嗎?”奚廣平從舉着火把從暗處走來,看着那一團埋在雪地裏的紅色咬牙切齒。
那團紅倏然僵硬,緊接着便傳來女子悶悶的讨好聲。
“......嘿,爹爹您也來看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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