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丢不完的

八月初六, 是太皇太後的六十大壽。

中宮無後,太後禮佛不問世事,是以, 以往壽誕皆是由娴貴妃主持,其他命婦協同, 今年也一樣。

不一樣的是, 如今的奚蕊作為一品诰命, 成了外宮命婦之首, 自然也是要參與這壽宴舉辦。

想着自己是新人難免出錯,為了留給諸位負責命婦一個好印象,因此這入宮去見娴貴妃之事便提上了日程。

知曉祁朔需要晨起上朝,打着蹭他馬車的心思,奚蕊也跟着起了個大早。

為了顯示端莊, 她特地棄了自己愛穿的緋紅衣裙, 選了件紫绡翠紋裙, 玉簪斜插随雲髻。

奚蕊頭次感覺到了诰命夫人也并非想象中那般飽食終日。

“夫君, 你看妾身可有诰命威儀?”

眼前女子端着手臂,白皙小巧的耳垂上挂着素常鮮少佩戴的翡翠耳墜, 紅唇微彎,兩頰的梨渦凹陷,黑白分明的杏眸裏閃爍着期待的光芒。

祁朔掃視一眼, 腦中想的卻是那日她花着臉, 端着一盤奇形怪狀糕點時的模樣。

少頃,他應了聲:“嗯。”

得到肯定的奚蕊又多了幾分信心,她前幾日特地打聽過這位娴貴妃,太傅之女林知眠,據說陛下還是太子時她就成了太子側妃, 也是宮中老人了。

況且娴貴妃這麽多年主掌後宮,雖無皇後之名,卻有皇後之權。

不知為何,對于這位素未謀面的貴妃,奚蕊心中還有些許緊張,也不知道她是否是位好相與的女子。

懷着這般忐忑心情,她同祁朔一道乘了馬車。

路上幾次三番想詢問他是否了解這位娴貴妃,卻又想到方才還問過他自己是否有诰命威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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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此番露出怯态,屬實是過于辜負這剛剛來自夫君的肯定。

再者這人在邊關那麽多年,約莫是連太皇太後生辰也沒參加過幾次,大抵是不必指望他認識什麽——

“她不會吃了你。”

男子的聲音慵懶地傳來,奚蕊微怔,只見他輕飄飄地望着自己,她這才發現手中的錦帕都快要被絞爛。

“......”

靜默半響,奚蕊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她不動聲色地将錦帕收進袖中,複而端直身體,雙手交疊于膝,然後露出一抹淡然至極的笑容,乖巧颔首:“妾身知曉。”

祁朔收回視線,再未言語。

......

入了宮門奚蕊便同祁朔分開了道路,內侍在前引路往內宮行去,她則跟在後面緘默無言。

有了先前一段時間太皇太後的傳召,奚蕊倒是對這皇宮沒那麽陌生。

長秋宮。

主殿中,坐于主位的女子一襲鵝黃雲錦宮裝着身,肩若削成,腰若蒲柳,發髻低垂着,由玉釵輕簪。

奚蕊蓮步輕移,垂首福身:“臣婦參見娴貴妃娘娘。”

林知眠莞爾勾唇,佩戴有修長護甲的交疊手掌微擡:“起來罷。”

“謝娴貴妃娘娘。”

奚蕊擡首,這才看清眼前女子的模樣,眼底驚豔一閃而過。

只見她那身姿端正,腰背宛若由量尺比對般挺直,舉手投足間透露着屬于皇室貴妃的莊重大方。

與此同時,上首的林知眠同樣也在打量着她。

“早聞玄羿娶了個小妻子,如今看來當真是眉如墨畫,神若秋水,得此嬌妻他可是有福。”

女子的淺笑言談傳至耳際,奚蕊有些受寵若驚,随即她莞爾道:“貴妃娘娘謬贊,在臣婦看來娘娘才是國色天香,驚為天人。”

倒是個機靈人兒,林知眠淡笑不語。

奚蕊不知她在想什麽,頓了頓繼續道:“臣婦年少見識不比娘娘,數日後太皇太後壽誕準備還望娘娘多多指點。”

“這是自然。”

林知眠點頭應聲,又喚來宮婢呈上一沓折子。

“這裏便是此番壽宴宮內宮外所需準備,本宮先前列有清單,蕊蕊可......”

奚蕊認真聽着林知眠的告誡,女子輕緩的聲線如同潺潺流水溫潤且舒心,又聽着她這般親和地叫自己蕊蕊,那先前的忐忑不安逐漸平緩。

忽然想到方才祁朔說的‘她不會吃了你’。

确實,是個性溫淑賢的女子。

不過通過這番交談她發現,這位貴妃似乎同祁朔頗為熟識的樣子,剛剛開口便是叫了他的字。

林知眠體諒她是第一次參與這般隆重宮宴籌備,又年紀輕輕,便只是簡單言明了一番宮宴流程,然後道。

“這些折子皆是歷年宮宴記載,蕊蕊可帶回去細細察看,若有不明可來同本宮商讨。”

“謝娘娘,臣婦定會好生習得。”奚蕊應道。

林知眠蔥白的手指撚起茶盞輕抿一口,由于笑意而彎的眉眼複又落在她身上,再開口時語氣中帶了些好奇。

“蕊蕊同玄羿新婚不久,可相處的好?”

突然被問及這般事情,奚蕊微愕,很快又恢複鎮定:“公爺待臣婦是極好的。”

聞言林知眠笑意更甚:“玄羿少言慣了,蕊蕊若是在府中無趣也可時常入宮來本宮這裏走動走動。”

一言出,奚蕊不自覺的想到了先前被太皇太後傳召的恐懼。

不過許是同輩的原因,眼前女子身上自帶的親切讓她倒是沒先前那般局促。

“是。”她抿抿唇,然後試探問出心中所惑,“貴妃娘娘同公爺似乎很是熟識?”

“本宮與玄羿曾一同在國子監研讀。”

這番話讓奚蕊怔忪片刻,她的震驚倒不是因為林知眠與祁朔相識的契機,而是林知眠作為一介女子竟能去國子監研讀。

抛去她是太傅之女的原因,想必本人也是個德才兼備的女子,思及此,奚蕊心底倏得燃起一股敬佩之情。

“一道的還有當年還是太子的陛下,丞相之子季北庭......”

早年的祁朔在宮中長大,十三歲以前,他都是同皇子們一道研習功課騎射,後來随父遠赴邊關,又因老國公遽然戰死,他便常年留在了那裏,如何也不肯回來。

直到平定了匈奴。

“玄羿這人自幼便是副小大人的模樣,那時我們如何同他搭話也是甚少得到回應。”林知眠回想起那些年幼之事還頗為感嘆。

祁朔自幼喪母,雖有太皇太後庇護,可總歸是少不了些風言風語,這大約也是造成他沉默寡言的原因之一。

而她與陛下長他數歲,就像是見着他長大一般,他們雖有意想要同他交心,卻也在當年無能為力。

“玄羿那般冷然的性子,本宮與陛下還擔憂過會不會難有女子入眼,卻不想他竟應了太皇太後的賜婚,現下看來他待你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竟是他親口應的賜婚嗎?

奚蕊心下詫異,她一直以為成婚這事在他眼中也是無奈之舉。

又想到婚後祁朔待她種種,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搭話。

林知眠見狀只道是她羞怯,掩唇輕笑,大概是回憶裏的這段時光頗為有趣,她繼而又講了些祁朔和他們在國子監的趣事。

奚蕊靜靜地聽着林知眠訴說往事,未曾插話。

原來只知他父母雙亡,卻從未探究過他幼時的成長環境。

先前聽別人講述祁朔,大多或是稱贊他骁勇善戰,也有人言他手段狠辣,而今日卻是她第一次從熟知他的人口中聽到不一樣的他。

出生喪母,年幼喪父,十幾歲的年紀就獨挑大任,舉兵匈奴。

這些從前沒有放在心上,卻老生常談的豐功偉績,突然在這一刻的奚蕊眼中增添了血肉。

直到向林知眠告了退,她都還沉浸在方才的交談之中。

“......夫人,走錯路了。”引路宮人看她心不在焉地,終于提醒出聲。

奚蕊恍然回神,這才發現她們走到了一處偏僻宮殿。

引路宮婢垂首:“夫人請随奴婢往這邊走。”

奚蕊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随即轉身離開,卻又在走了兩步後又回頭看了一眼。

「寧華宮。」

“這裏住着何人?”她好奇地問。

宮人答:“回夫人,此處為太後居所。”

原來是那位青燈禮佛的太後,她倒是從未見過,不過這宮殿委實樸實。

奚蕊沒再繼續追問,跟着宮人一路往宮門行去。

……

黃昏夕陽将宮門在大地上拉出長長剪影,行到此處奚蕊才發現她竟和林知眠交談了這樣久。

懷揣着心事的她并未注意到前方異樣,直到踏出宮門見到了熟悉的馬車,她終于緩緩擡頭。

眼前之人墨袍而立,淡黃的光暈自他身後籠罩而來,宛若天降神忯。

“夫君,你在等我……?”

奚蕊恍惚驚訝到甚至忘了自稱妾身。

祁朔雙手抱臂靠着馬車,見着她行來,不可置否。

她愣了一會,呆在原地竟是沒再邁步。

徬晚的微風交織在二人對視的視線之間。

奚蕊餘光掃視到那快要湮滅于西山之腳的落日,又想到和貴妃的那番對話,遽然心頭微動。

動作比思緒更快,她忽地上前兩步,伸手拉下他一條手臂,又在男子不解的目光下倏得握住了他的手。

祁朔俯視着眼前小姑娘潋滟的眸子在夕陽的映照下攢動粼粼波光,掌心傳來柔軟觸感,然後聽着她紅唇輕啓。

“夫君同妾身一道走回去吧?”

“為何?”他蹙眉。

“嗯……就是想和你走走。”奚蕊咬着唇,“反正也不遠,就當……強身健體?”

“……”

祁朔緘默不語,她便當他默認,一腔沖動熱血促使她拉着他就往國公府所在的問月街走去。

這段路不算很長,人也不多,他們規避着人群就這樣并身行走,倒也清淨。

奚蕊頭腦發熱後引起的大膽後果在太陽落山後的涼氣中逐漸平緩。

屬于夜風的靜滑過臉頰,如今冷靜下來後的她開始緊張,連手心都冒了一層薄汗。

草率了。

找點話吧。

“……妾身方才和娴貴妃娘娘讨論了太皇太後壽誕事宜。”

“你昨日已經說過了。”

“……”

貴妃不是說他少言?怎得開口就覺得不少?

奚蕊硬着頭皮咬牙:“就是……妾身害怕,若做不好會丢了夫君的臉。”

祁朔終于瞥了眼她:“丢不完的。”

“……??”

奚蕊完全哽住,握着他掌心的手聽言便想松開,卻又在下一瞬被那大掌完全包裹,再次拉了回去。

她一個踉跄不穩,又被他扶住,擡眸望他,卻只瞧見了男子鋒利的下颚,以及并不算冷漠的唇角。

手中力度微動,她聽到他說。

“牽就牽好。”

“哦……”

奚蕊不情不願地應聲轉過腦袋,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卻彎了眼尾。

算了,就,就當他方才……是在安慰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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