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不再純粹

之前在路上許是因着沿途走走停停, 并不覺得多累,而這一回府便像是所有倦怠都一股腦地湧了上來,于是奚蕊醒了又睡, 睡了又醒過了三日才完全養足了精神。

“什麽時辰了?”

她側卧在榻上揉了揉眼睛,視線透過窗外, 恹恹兒地傳來稀薄的日暈, 倒不像是初晨的模樣。

“回夫人, 已經巳時了。”文茵垂首于塌邊, 見她要起身又忙着上前攙扶。

奚蕊坐在床沿,雙手撐在膝蓋上,眼皮耷拉着,緩了一會才逐漸找回思緒。

唉,似乎又是睡到日上三竿的一天。

“公爺可在府中?”

任由着文茵為她梳洗, 她問了聲。

“公爺昨夜便去了軍營, 今日還未歸呢。”

難怪昨晚朦朦胧胧地翻身沒摸到人, 原來是一夜都沒回來。

本就不愉的心頭喜氣更是衰了大半, 瞧着銅鏡中挽上精致發髻,又着了身不菲錦緞衣袍的自己, 奚蕊有片刻恍惚。

算着來回路途,這次南下倒是去了近五個月,說長不長, 說短也不短, 但總感覺變了許多。

她起身朝外走去,庭院中數月前種下的樹苗已然拔高了幾寸,樹桠枝頭挂落着昨夜的凝露,将落未落,頭頂蒼穹灰白。

呆呆地凝視院落, 簌簌冷風帶起紛亂的發絲,缭繞在半空中又落下,奚蕊就這樣站着,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站在這裏作甚?”

忽地肩頭搭上了件緋色披風,神游之思驟然抽回,奚蕊驀地回首,正見着身披玄色大氅的男子站在身後,黑瞳如夜。

奚蕊死氣沉沉的眸在見到他的那一刻開始泛光,她轉過身子仰視着他:“你不是去軍營……?”

“嗯。”祁朔低應一聲,骨節分明的手指挑起系帶于她胸口纏繞成結。

奚蕊抿抿唇,忽地伸手撫上他的眉心,柳眉微蹙:“是……一夜未眠嗎?”

“還好。”他抓住她的手塞進披風,眉梢松和。

知道她身子孱弱,這一路上颠簸辛苦,瞧她沉沉悶悶地睡了數日,便也未趁夜趕回來擾她清淨。

今日見小姑娘這般容光煥發的模樣,當是睡好了。

奚蕊并不知他是如何想的,她咬着下唇,也不欲去幹涉他的公務,只是見到他那眼底微微泛紅的血絲時,心裏有些泛澀,小聲模模糊糊地嘟囔:“……夫君太厲害了也不是很好。”

祁朔啞然:“什麽?”

沒想到他這都能聽清,奚蕊有片刻窘迫,她清了清嗓子,眼神飄忽:“我的意思是,陛下也太……”

“信任你了。”

信任到好像什麽事情都需要他去做,然後……片刻也不能歇。

“若陛下不信我,你覺得會如何?”

男子的話使得還在憤懑的她驀地一怔。

祁朔手握鎮北軍軍權,又身負國公爵位,權勢之重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若陛下不信,其後果——

思及此,奚蕊倏地打了個寒戰,眼底顫動粼粼波光,腦袋耷拉下來,她悶聲嗫喏:“……是我亂說話了。”

随即又想到什麽擡起了頭:“那陛下會不信你嗎?”

祁朔擰眉,好像是真的在思忖,未久,他道:“不知。”

“.…..”

眼瞧着小姑娘擔憂地似乎快要哭出來,他終于忍不住彎起了唇,手掌摸過她的發頂:“別亂想。”

也不知她這小腦瓜一天天的都在思慮些什麽。

“沒有。”奚蕊皺眉搖頭。

頓了頓,又道:“我只是憂你。”

語落,祁朔手掌一頓,只覺得懷中撲來了一抹柔軟的團子,他下意識摟住了她的後背。

奚蕊環住他的腰身,側臉貼上他的胸口,聽到胸腔內部傳來的跳動一下又一下,沉穩且安心。

發頂輕蹭兩下男子鋒利的下颚,她仰起頭:“不想讓你這麽累。”

“至少,你要回家就寝。”

祁朔愣了愣,随即失笑地收緊了手臂:“好。”

得到肯定答複的奚蕊揚起紅唇,一雙杏眸熠熠生輝,心情也好了許多。

忽然想到了什麽,她松開了手臂從他懷中退離出身,朝前走了幾步:“今年冬天,梅花就能開了。”

說着,又用手指了指另一片,“明年春天,那邊的桃花該也是如此。”

“不知夫君可喜這蔥郁?”

從前府中清冷好似無人煙,約莫是他愛好清淨,先前種時倒沒想那麽多,時隔數月一見,在改頭換面之貌也同樣令奚蕊驚詫。

祁朔靜靜地瞧着小姑娘璀璨如星的杏眸,莞爾的笑顏使得那凹陷的梨渦若隐若現,巴掌大的小臉因着冷風敷了曾薄薄的紅暈。

他心口微動,也跟着上前,手掌撫上她的側臉輕輕摩挲:“不喜當如何?”

感受到側臉的溫度,她輕蹭兩下男子粗糙的大掌,眼簾閃動,卷長的睫毛撲簌不止,聳聳肩,歪頭狀似無奈道:“不喜大約也是沒法了,木已成林。”

聞言祁朔眼底染上柔意,指尖微動,捏了捏她臉上的軟肉,淺笑:“好生霸道。”

奚蕊不滿地躲開他的揉搓,嘟着唇:“還不是跟你學的。”

祁朔眯起了眼,對于她的話頗有些迷茫。

認真回憶以往,自己似乎從未勉強過她什麽。

除了——

“如果你是指在床上的話。”他俯身勾起她小巧的下巴,狀似為難地蹙起了眉,薄唇再啓,“确實得受着。”

“.…..??”

……

氣血沖頂使得奚蕊羞憤奔走,方才那虎狼之詞讓她都不想和他一道用午膳。

可轉念一想,或許他待會又要離開,于是便勉為其難地和他坐上了一張桌子。

只是那紅得即将滴血的臉頰在一頓飯快要用完時,都沒有消褪下去。

祁朔好整以暇地瞧着與她隔了好幾個位置坐着憤懑用膳的小姑娘。

好像不論是經了多少次,她都還會像個未經人事的小丫頭一般害羞。

委實有趣。

奚蕊狠狠地扒拉着米粒就好似要将他拆吞入腹一樣,卻不想因動作太快被哽噎嗆住:“咳咳……”

男子修長如竹的手指推過來一盞茶,她嗆紅着眼擡眸,只見他單手支着頭,滿目揶揄,低音清朗又帶笑:“沒人和你搶。”

“哼!”她冷哼一聲,執起杯沿一飲而盡,又順了幾口氣,才平複下來那波濤洶湧的心情。

“夫人,安陽侯府傳話回來了。”就在此時阿绫的出現打破了這番莫名的糾葛。

她撓了撓頭,見着公爺眼含笑意地看着自家夫人手忙腳亂,好像看戲的模樣。

不太理解。

“說什麽了?”奚蕊執起帕子擦拭嘴角,然後又疊地方方正正收了起來。

因着外出秘密,這幾個月她一直稱病不見客,連江予沐都不知曉真相,如今回來便想同她一報平安。

“世子妃一聽夫人身體大好便想着來見夫人,只是有孕在身,世子不允她随意出府,便擱置了下來。”

有孕在身?

這幾個字驚得奚蕊瞬間坐直了身子,阿沐竟然懷孕了?

“這是多……多久前的事?”

“據說已有了三個月。”

頭三個月胎像不穩,是以,大多數人會在三個月之後才告知外界有孕,這也是他們先前未收到消息的原因。

她記得以前阿沐還挺想要孩子,甚至還勸說過自己,如今得償所願她定是百般歡喜的!

想到這裏,本還呆愣着的奚蕊欣喜逐漸爬上眉梢,恨不得現在就飛奔到安陽侯府。

思及此,她倏地起身,手指捏着裙擺,眨了眨眼,這才憶起側還坐着一個人。

“夫君,我……”

驀地想起安陽世子蕭淩似乎還要比祁朔小上幾歲,現在都有了孩子,與他同齡之人更是兒女雙全。

而自己卻……

祁朔倒是沒想那麽多,他知曉奚蕊同安陽世子妃關系頗好,身子朝後靠上椅背,輕挑眉尾:“去罷。”

奚蕊怔愣擡眸,一時竟不知作何回答。

半響,她抿了抿紅唇,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安陽侯府。

窗臺伶仃邊,排排擺放着花草,下午出了太陽,正是沐浴光澤的好時候。

江予沐半倚在躺椅上輕阖着眼小憩,自有孕以來整個人嗜睡了許多。

聽聞奚蕊前來她一下子睜開了雙眼,剛想下榻便被來人制止。

“阿沐你可別動!”

瞧着她坐起身,奚蕊立馬定住腳步站在原地,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而比她更誇張的人已經閃身到了江予沐身側扶她坐直了身子。

“予沐你可有不适?”

“安胎藥為何又沒喝?”

“我喂你……”

奚蕊:“.…..”

猶記上一次太皇太後壽宴,她同這位蕭世子對視一瞬便感覺身後出了層薄汗。

江予沐擰着眉推搡了兩把蕭淩:“妾身無事,待會便喝,世子莫要小題大做。”

又将視線轉向奚蕊,目光松和:“蕊蕊身子可是大好了?”

被無視的蕭淩心有不滿,可又對身前之人無可奈何:“予沐,你先喝藥,嗯?”

“世子,妾身不……”

……

“.…..”

瞧着眼前二人拉扯着,奚蕊覺得自己來得十分不是時候。

“我還是下次……”

她轉身欲走,可半句話還未說完,江予沐便忍無可忍地執起藥碗一飲而盡,甚至還因喝得急咳了兩聲,便又引得蕭淩蹙起了眉。

他剛想開口,江予沐就打斷了他:“妾身已經喝了,想同國公夫人談些體己話,世子可以走了吧?”

蕭淩咬咬牙,又很快恢複心平氣和,阖下眼尾,低音悶悶:“別太勞累。”

說罷他起了身,路過奚蕊時收斂了神色,禮貌且疏離地颔首示意,同方才那縱容之态判若兩人。

“.…..”

這才是她記憶中的蕭世子。

“蕊蕊,過來坐。”江予沐示意婢女添置了新座, “讓你見笑話了。”

奚蕊順勢坐到她身側擺擺手:“沒有沒有,見世子這般上心你,我開心還來不及呢!”

江予沐斂着眼簾淺彎着唇,只是那笑意卻并未達到眼底。

與此同時,奚蕊注意到同之前相比江予沐要清減不少,甚至眼角眉梢間都有難掩的疲憊。

她半眯起眸:“阿沐你可是遇上了什麽事情?”

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江予沐眼神閃爍了一瞬:“......我無事。”

可她越是這樣,奚蕊便越覺得有異。

她握住了江予沐的手掌,輕聲道:“阿沐,你以往有事是不會瞞着我的......”

“若有什麽困難,我們一起解決,好不好?”

許是眼前女子的聲音太過柔和,江予沐那緊繃了許久的弦終于在這一聲聲中逐漸鈍化,再斷裂。

可……

見她欲言又止,奚蕊将視線轉向一旁的春月:“春月,你來說。”

春月為難地揪緊帕子:“奴婢……”

“蕊蕊......”江予沐打斷了春月的話,眼眶酸澀地厲害,淚珠忍不住從眼角滑落。

“我二哥......二哥他走了......”

江武是江家的第二個兒子,他自知自己不是當官的料,便從未想過同江父和江烈一般倚仗着蕭淩的勢力謀得一官半職,他也是整個江家待江予沐最好的人。

江武常年在碼頭裝卸貨物,卻在前不久的一次夜間做工時失足落了水。

如今的江水森寒入骨,饒是江武本會游水,但耐不住腿腳因寒抽筋,後來被人撈上來時整個身體都已經凍成了塊。

如此噩耗對江予沐來說無疑于滅頂的打擊,昏迷數日又落了紅,還是蕭淩聚集了整個京都的有名醫師才堪堪保住了孩子。

這便也是蕭淩現下這般緊張江予沐的原因。

奚蕊聽着她斷斷續續的述說只覺心驚膽顫,然後緩緩俯身摟住了她戰栗不止的脊背。

自她認識江予沐開始,她便甚少同自己提及江家,唯一說過的便是她這位待她極好的二哥。

江予沐此時的顫抖順着奚蕊摟住她後背的手臂傳至心底。

她失去過母親,完全能體會此時江予沐的絕望與掙紮。

可是逝者已逝,她的身子……

“阿沐,你不能再哭了。”奚蕊眼尾微紅,同她拉開些距離,從袖中抽出帕子為她擦拭過眼角的淚痕,然後抓住她的手,一道撫上了她的小腹,眼波潺潺,“孩子也會難過的。”

通過方才所言,奚蕊可以感知到她此時的胎像穩住已是十分不易,若再悲傷過度恐有危險。

自江武離世的這一個多月來,江予沐一直壓抑着內心的悲痛,安撫着自己不可悲露于色,妄想麻痹着忘掉這件事。

可卻不曾想,愈是壓抑,那痛楚便愈像染毒的藤蔓般瘋狂生長、纏繞,束縛住心髒的跳動,直至窒息。

“孩子......”

江予沐麻木地跟着收緊的掌心,又自嘲般低笑一聲:“我只有孩子了......”

淚珠滾燙了奚蕊的手背,她搖搖頭,努力揚唇,又握拳:“阿沐哪裏只有孩子?還有我呢,我要做孩子的幹娘,他一出生便有我這一品诰命夫人護着,沒人敢欺負他......”

“再者……你孕期可不能再用那些胭脂了,不過阿沐也別擔心,我定是會研制出一種更為溫和的胭脂珠粉......”

忍着內心的酸澀,奚蕊手指撫上她的臉,對上她那氤氲水汽的眸,然後龇牙一笑:“再哭就不給你了。”

江予沐瞧着那同樣紅通的眼眶,咬着的下唇微微顫抖,然後猛地傾身抱住了她。

“小心點,他若是不能順利出生我便是白給——”

奚蕊那按捺着哭腔的調笑聽在江予沐耳畔想哭又想笑,她逐漸穩定了情緒,吸了吸鼻子,啞聲道:“我知道了。”

“有你這被京都諸家貴女貴婦推崇的輔國公夫人親手做的胭脂,可真是百般榮幸。”

“那你還不珍惜?”

“珍惜珍惜......”

......

知曉孩子大約是最好轉移她注意力的方式,奚蕊便同她又幻想了許多。

“所以現在,這裏面有一個娃娃。”此時此刻,她趴在一側,用手輕輕摸着江予沐還不堪一握的細腰。

江予沐抹了抹眼角,失笑:“還沒成型呢。”

“也快了!”她擺擺手,繼續道,“若是個女孩,我便教她做胭脂,繼承我這京都第一花架子的手藝——”

頓了頓,又補充:“……當然有你這樣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娘親,她肯定不會是個花架子。”

被她帶動,江予沐眼尾愈發彎起:“我們蕊蕊才不是花架子。”

奚蕊哼了兩聲:“花架子也還行吧,畢竟美貌擺在這裏。”

江予沐:“……”

“那若是個男孩呢?”

“男孩……”奚蕊摸了摸下巴,“做胭脂也不是不可以,我大舅有空都在家做呢。”

江予沐:“……”

默了默,她斂下眼,目光柔和:“不論男孩還是女孩,只要他健康幸福就好。”

奚蕊剛想跟着點頭,忽地對上她擡起的眸:“其實我更想他能和蕊蕊的孩子同我們一般。”

她的孩子……?

奚蕊愣在原地,好半響才反應過來,笑了笑:“我不會有……”

看她這反應,江予沐蹙起了眉:“你難道還想着收養妾室的孩子?”

妾室。

光是這兩個字便足夠讓她感到窒息。

奚蕊咬着牙,掌心收緊,“我不知道……”

江予沐沒想着逼她承認什麽,只是握住她的手,一如她方才安撫自己一般,輕聲道:“你自己若能想清楚,做好決定便好,我也一直在的。”

奚蕊緩緩點了點頭,又扯出一抹笑意。

她說不清自己現在對于孩子究竟是什麽情緒。

害怕?恐懼?

好像都有,好像又都不是。

似乎在什麽時候開始,她心底的那股抵觸與懼怕逐漸被旁的東西感染,早已不再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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