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冬去(八)

“那不行。”方慶随即道,“都督府和仁濟堂的藥材生意,是張冼在管,我還有河西隴右六百號人等着養活,為了你去多費周旋功夫,也沒人給我工錢。”

不愧是算盤精。

晚雲睨着他:“故而,方才張冼說讓我過了年再回家,師伯答應了?”

“自是不曾答應。”方慶道,“你師兄下月二十三行冠禮,帖子我收到了。大雪天的,怕是一個月也到不了,我估摸着十八就得出發。給你順延幾日,你快快将你都督府中的破事了斷了,再騰個一兩日收拾收拾。”

晚雲心裏嘆口氣,該來的到底會來。

她悶悶地回到屋裏,坐在榻上,信手拿起紙筆塗鴉。

她畫的是都督府。

三進正門前東西兩排護門,共十二戟,西面有登聞鼓。入門左右院為門房、雜役駐所。北進繞影壁為公堂,公堂東西院為功倉戶兵法士六曹駐所,院北各有廊庑,往東西後院分別為府兵駐所和州學。繞過大堂為議事堂,東西各為都督、府尹、內史及司馬駐所。議事堂後是書齋,隔着過道有一扇重花門,高牆聳立。

那是她未曾踏足的地方,都督府內宅,也就是都督起居所。

晚雲提筆畫了個大大的框,中間一個小人,持劍而立。又在一旁草勾幾筆,添了幾支桃枝。縱是強勁,也抵不過山風。而山風再強,也吹不倒人。那窄袖被風吹得似流水拂動,小人轉身,舞起一串銀色的劍花。

寥寥幾筆,意境已成。

這小人,從她八歲起,就總是她畫中的主角。無論畫什麽,加上這個小人才會覺得圓滿。

似虛無缥缈,又實實在在。恰似多年前的那段回憶。

晚雲又将那小人看了看,伸個懶腰,吹了燈,自去歇息。

翌日旬休。

晚雲才收拾妥當,家人來禀,說樓下有個女子嚷着要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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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是個挺俊俏的少女,十幾歲模樣,圓臉櫻唇,頭上雙丫髻梳的一絲不茍,穿着粉色的襦裙,脖子上挂了埋了翠玉的璎珞。

“你便是常晚,洛陽來的?”見到晚雲,她簡單行個禮,開口便問。

“正是。”晚雲拱手回,“娘子是?”

那少女也不回答,只道:“洛陽和涼州可有不同?”

晚雲不解,只簡單回:“很是不同。”

少女将她仔細打量,卻不說話。

晚雲被她看的渾身起毛,進而問:“娘子要看病還是抓藥?”

少女一笑:“你是常晚,我是張玲珑,張冼的女兒,父親說你是我未來夫君。”

這可怎麽辦?

晚雲怏怏地陪張玲珑走在市肆間,只覺白眼要翻到頭頂去。

涼州民風彪悍,女子也無拘無束得很。

昨晚那邊才提出結親,今日女兒就找上門來,找未來夫婿一起出門,說什麽要多多了解。

晚雲自是不想來,但架不過方慶那老狐貍,非說張冼最疼愛這個女兒,不許她得罪了,其餘的事以後再說。又說這張玲珑,張冼自小是當男子來養的,出了名的大大咧咧任性驕縱,讓晚雲耐心點,小心伺候。

她仍然記得出門時,方慶那幸災樂禍的神情,

涼州城不小,胡商絡繹不絕,張玲珑熟稔地拉着晚雲穿梭在駱駝和馬匹裏,卻讓她連連踩到各種糞便。

晚雲一臉嫌棄。

“娘子到底要帶我去何處?”她終于忍不住道。

張玲珑看着她,冷笑一聲。

“怎麽,”她說,“這便受不了了麽?我可要告訴你,馬市是我最喜歡來的地方,幾乎每日都要走一趟的,你若覺得你身嬌肉貴,就早早識相将婚事推了。莫以為得了我父親青眼便可成事。沒那樣的好事,我的婚事我說了才算!”

晚雲愣了愣,登時哭笑不得。

搞了半天,原來她是來拒婚的。

“娘子放心好了。”晚雲随即道,“此事不過是令尊主張,我舅父不曾答應,我也不曾答應。”

張玲珑似乎沒想到他會回答得如此幹脆,目光定了定。

“當真?”她懷疑道。

“自是當真。”晚雲無奈,“娘子可帶我去別處麽,這裏當真是熏死人了。”

離馬市不遠,有一處小寺院。門外的空地上,一棵大樹的葉子早已經落盡,枝條光禿禿的。

晚雲的鞋子底下沾了一層馬糞,她皺着眉,在地上摩擦,卻怎麽也擦不幹淨。

張玲珑見狀,道:“鞋子脫下來。”

晚雲看了看她,依言将鞋子脫了。

張玲珑一手提起他的鞋,一手麻溜地抓起一把草,胡亂擦去鞋底的穢物。接着,又讓她脫下另一只,接着擦。

晚雲坐在一塊條石上,看着她,不由好奇。

“娘子堂堂參軍家的閨秀,怎會做這些活?”她問。

張玲珑不以為然:“做這些活有什麽難,我父親的坐騎,都是我伺候的。”

晚雲更加驚奇:“你伺候馬匹?家中的仆人呢?”

“他們伺候不好。”說到這個,張玲珑有些得意,“我有好幾匹馬,每一匹都是我親自到馬市裏挑選的,養得膘肥體壯,無人不誇。”

晚雲明白過來。心想好個張冼,平日看着一本正經,教出個女兒全無閨秀的樣子,不但視男女大防為無物,癖好還特殊得很,別家閨秀喜歡繡花,她喜歡養馬……

似乎察覺到了晚雲的心思,張玲珑瞪起眼:“你與別人一樣,都覺得我粗鄙麽?”

晚雲一愣,忙道:“非也非也,不過覺得娘子能幹罷了。河西之地,果然巾帼不讓須眉,教人心生敬佩。”

這話讓人聽的舒服,張玲珑的臉色變得好看起來。

“那是自然。”她昂着頭,一臉驕傲,“我還不會寫字便已經學會了騎馬,若是個男兒,當下也必定到齊王殿下的營中去了。”

驀地聽她提到裴淵,晚雲心頭一動。

“哦?”她說,“你才十幾歲,便已經想參軍?”

“十幾歲怎麽了,我父親當年也是十幾歲入的行伍。”

“你欽慕齊王?”

張玲珑奇怪地看她一眼:“那可是齊王,誰不欽慕?”

這話說得理所當然。裴淵在河西确實名望深厚,無論何人,談起他都是一副崇敬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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