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二十」
那也是許久之前的事了。
天空布滿了濃厚的雲團,地面上陰翳錯落,如同巨海洪流下殘存的舊痕。還年少的弁襲君在山中同仙者告別,看着那只金色孔雀在半空盤旋飛舞,舒展的尾羽宛若燦爛的霓霞。當時風雪初霁,曠野上結着蒼白的薄冰,也如同被這煌煌的金色點燃,枯木枝頭挂着晶瑩的寒霜,看去是半透明的,宛若蜜色的蠟雕一般。
仙者的聲音十分蒼老,如同一株飽經摧折的老樹,堅韌而滄桑。他說:“弁襲君,在此一別,也許相會無期,只是我還有些話要告知你。”
“你既然得我傳授,日後必然不同于凡俗,能夠平步青雲。但你要記住,這世上有些事物,可以成就你,卻也能毀了你,我希望你莫要從雲上摔落,也希望你莫要忘了我說的話……”
風聲遙遙而來,嗚咽咆哮着,如山中獸鳥隐約的應和。而弁襲君只是擡起頭,從上空投下了神鳥燦色的影子,在他眼睫上閃若碎金。
“仙者,”他不解地望着,“你這樣再三叮囑我,必然是很嚴重的事了。不過你能更仔細地告訴我,那究竟是什麽嗎?”
金孔雀的羽翼如同要融進雲裏,将空蕩的天際染如火燒。他嘆息一般說:“弁襲君,我只能說,你要小心,不要被情所誤。”
他仰着臉道:“可是,情也有許多種,若說親情,那我亦有一個妹妹,若不是為了治療她,我也不會進入這片山裏,更不會遇到你了。”
“情有多種,但若執着得深了,卻都成了迷障。弁襲君,你如今尚未經歷,自然不能徹底明白,只願你遭逢之時,也能想想我的提醒……”
仙者的聲音在空落的山谷中回蕩,那刺目的彤雲在他的羽翼下逐漸旋轉起來,托着金色孔雀升騰翔舞。雲海如同被破開的浪潮,溫順地顯露出底下蒼色的穹宇,迎接着屬于天空的瑞鳥回轉。
就在仙者即将徹底消失的時候,弁襲君突然沖上幾步,用最大的聲音朝那方向拼命喊道:“仙者!——”
他這樣嘶聲力竭地喊着:“你勸我莫要執着,那你為什麽不肯回到你的故鄉去呢?”
他拼盡全力的喊叫在四處飄蕩開來,伴随着山中呼嘯的風聲。枝上的雪被吹落了,那蜜蠟似的金色積雪撲落在地上,似乎也漸漸地融化了。
弁襲君僵硬地站在原地,只聽見風聲回旋,呼呼的,吹得他的衣袖獵獵響動。過了許久,他才聽見從那雲層上,似乎傳來一聲淺淺的嘆息聲。
人總是要偏執于某些事物,即便滿心凄苦,亦難以舍棄。他是如此,那位仙者也不能免俗,從那時起,他似乎就對自己的命運,隐隐地認識到了。
後來,在他看見杜舞雩的時候,他更如同有所領悟。杜舞雩撕開血布的動作,為他劃出了一道明光,讓他下意識地追尋着,卻跌進了不見天日的暗影裏。他明明不曾忘記金孔雀的話,但當他置身其中,已全然不能自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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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走在一條深而狹窄的谷裏,不知前方是否有路,卻只能踽踽而行,由不得他回頭。就像現在,風雨撲面,滿身蕭索,而除了堅持着向前,他已不知該往何處走。
立在湖海中的馭風島,已經許久沒有人來過。小徑上黃蘆青茅四處橫斜,被雨打得沙沙作響。水澤中滋養出來的草木總是繁盛而柔軟,也如承受不起這霏霏落落,彎折了脊梁,或徑直被敲進濕潤的泥土裏。
弁襲君的鞋履踩踏了上去。那繡紋美麗的錦緞洇滿了水,浮動着晦暗的澤光。而在他繁麗的袍裾上,濃綠色的孔雀羽正濕漉漉地黏垂着,沾成一片,那些閃閃爍爍的眼點被浸泡着,一些雨順着纖細的毫絲,彙成顫顫欲墜的水滴,将落未落的,又被他用手指毫不留意地拭去了。
他像一只在雨中猶然展翅的鳥,精疲力竭,卻不肯停歇。濡濕的衣料裹在身上,沉如鎖鏈,弁襲君四顧盼望,仰起臉來,裹挾着雨粒的風便吹進他的眸中,他周身雀羽的眼點都在滴水,宛若被席卷的密雨逼得不住流淚。
他順着小徑慢慢地走上去,到了頂上,又一步步地踏向那座涼亭。泥地上留着他的足印,是十分固執的筆直痕跡,刀痕似的,在亭邊的石階止住了。弁襲君蹲下身來,數片衣裾鋪展在地面上,不顧沾染泥水,像舒展的雀屏,他用手在土中摳挖着,仔細而耐心,漸漸掘出埋在其中的東西。
土壤裏露出一截光澤暗淡的劍刃,被弁襲君的手擦拭着,被雨水沖洗着,似乎又能夠變得明亮起來。弁襲君似是舒了口氣,他如同一只挖掘着儲糧的動物,稍稍用力,将那兩截斷劍從土裏抽出。他的動作帶出了不少土塊,混着斷裂的草根,他将上面的泥濘用手指細細拂去,斷劍轉動,雨水順着鋒刃淌出一道刺目的銳光,再沉為溫和的水藍色。
古風劍樣貌樸素,劍身并沒有過多的裝飾。只有鑲嵌的六顆琉璃珠,染着濃黑的舊血,像六粒默不作聲的石頭,讓人再記不清它閃爍明麗的模樣。弁襲君的手指在那原本滑潤晶瑩的珠玉上摩挲着,從他臉頰上不斷落下雨來,一滴滴地打在上面,覆蓋了錯亂的水痕。
當初杜舞雩打造這把佩劍,找了三顆珠子,要作為配飾。弁襲君嫌太少,又尋出另外成色更好的,只是強硬塞給他。那時的杜舞雩哭笑不得地說,這三顆琉璃珠,是準備代表自己的三式武功,如今多出了一倍,又算是什麽呢?
“那就象征你我,還有天谕吧。”他做出漫不經心的神情,又害怕對方拒絕一般,只是把珠子塞進那錯愕的掌心裏。杜舞雩怔怔的,并未接牢,金燦燦的琉璃落在地上,蹦竄着,像六粒不安的光點,倏忽跳動,晃花了人眼睛。
當初在黃龍村交會,相知結義的三人,就是劍身裏的三顆琉璃。似乎是剔透細亮,彌足珍貴的,卻漸漸覆上了血污,染濁了表面,在浩蕩的煙塵裏,改了面蒙了心,變作冷硬的鐵石,即便用手挖去了血鏽,光芒卻難複,再不能見最初的樣子。弁襲君卻還記得古風劍打造完畢的時候,自己還偏執地去問杜舞雩,哪粒珠子是他,哪粒是天谕?杜舞雩漫不經心笑道,天谕是首領,自然是第一顆,你就是第二……
弁襲君的手不住顫着,他像一個盲了眼的人,試探着順了劍身向下滑去,一,二……他閉上眼睛,低垂的長睫濡濕着,浮動了細密的水光,盈盈欲墜。沒有第三顆,古風劍就在這裏,徹底斷裂了。
斷了,斷了……當初的光景,當初的情誼,甚至當初的三人,若劍能輕易補全,世上碎裂的事物,又是否都能完好如初?
弁襲君痛苦地吐息着,如同一只受創的動物,在這片茫茫雨水中吃痛呻吟。濕透的長發蜿蜒在肩頭,幾绺垂下,依戀地盤旋在斷劍上,劍柄纏縛的綢帶絲穗被風吹得飄飄揚揚,像抖索的枝條,有幾縷忽然的脫落開來,宛若被吹離枝梢的花,輕而易舉地瞬間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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