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二十八」
數日來下不厭的雨,在斷續落了幾天後,終究是氣空力竭,徹底停止了。天色放了晴,柳絮便又開始飛,等到楊柳桃杏都歇了,石榴花就熱熱鬧鬧地上來,開了初夏的頭。步香塵的心情總算是好了一些,兩個能生事的病患到底老實下來,叫人省心。武脈這次是斷得徹底,修不好了,弁襲君倒并未感到可惜,也沒有重整旗鼓的念頭,步香塵于是只開了些調養的藥,尚不必勞動她自己去煮,全由弁襲君侍從和杜舞雩接手了。步香塵樂得清閑,連久久蒙塵的《欲海情帆》都開始重新提筆,惹得一衆書商紛紛彈冠相慶。
雖沒了功體,不過勝在武者底子尚佳,想必療養一段時日便能康複,步香塵這麽閑閑地想着,檐下棣棠花剛開不久,過幾天便能叫侍女摘了入藥。幽夢樓花木的香氣與主人一樣,是懶散的,軟綿綿笑語一般,混入草藥稍澀的味道,便把這輕佻向下壓了一籌。
藥煮滿了兩個時辰,少年撥開陶蓋,聽着內中平穩的低沸聲。濃黑的湯汁裏開始鼓起氣泡,算算時間也足夠,于是舀滿一碗,先扇涼了,再端到門口。
捧着藥往裏走,正遇見杜舞雩,對方道:“我來吧。”
弁襲君方醒不久,他做了一夜的夢,諸般影像重重疊疊,虛實錯落,醒來出了一身的汗。杜舞雩進來時,正看見他滿臉茫然地四顧,想要看周身的光景。
聽見門扉合上的聲音,弁襲君睜着眼睛,呆怔怔地盯着對方的臉,見他迷惑地對自己笑了一笑,才似定下心來,渾身發軟地坐回去,口中猶斷續地吐着氣。
“你感覺怎樣了?”杜舞雩道。
他咽了咽喉嚨,壓下聲音裏的幹澀:“無事,尚可。”
這便是他們數日來的慣例對談。雖乏善可陳,枯燥無味,加在一起卻勝過數十年來所說話語的總和,就像不必計較說些什麽,只是兩人如此對坐,便很令人安心了。弁襲君把手按在腿上,用的氣力很重,疼的同時也清醒了一些。他聽着自己的心跳個不停,有些茫然地對自己道,他本不是這樣患得患失的。
深眠中的幻像太多太雜,侵染了現實,眼前諸般都有了一夢南柯的影子。藥碗擱在小桌上,發出細微的叩響,弁襲君聽見杜舞雩道:“你睡得不好麽?”
弁襲君正欲搖頭,杜舞雩又道:“你這幾天,有些奇怪。”
他想要描述,卻到底敗給了自己的口拙,只得苦笑道:“這麽說吧……我雖同你剖白過了,你看見我的時候,卻還是和以前那樣,有些繃着。”
弁襲君扶了扶頭,沉下呼吸,好一會才吞吐着道:“不……那時我聽見你這樣說,覺得很高興。”
他的心卻又躁動起來,不顧主人的意願,仿佛要折騰到杜舞雩察覺為止。弁襲君略不安地說:“我是真的……很高興,高興到害怕一切都是做夢,等醒來了,才發現你并沒有對我說過什麽寬恕的話,我甚至也沒有活着,從頭到尾都陷在陰曹地府裏。”
他這麽支支吾吾地講着,又覺自己真是可笑至極,臉上便不由生出慚愧的意思。面前杜舞雩不應答,眼睛專心打量着他,浩蕩的天宇似的,沉默而包容。“你果然睡不安穩。”語罷又問,“要我請花君多開幾服藥麽?”
他搖頭,杜舞雩便微微笑起來,了然一般,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這動作很輕,像撩起一捧淺水,又輕輕落下,灑開一片淡色的漣漪,倏爾便平和下來,讓整片湖水陷入深深的安閑。他的心如同也随之沉了回去,在這寧靜裏想道,眼前一切,當真是比任何夢都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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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曾經做過荒唐的夢,待到醒來,內中缱绻只如落在苦行者口中的一滴水,更襯出喉舌的枯焦罷了,然而此時居然是真的。就像在黃沙中跋涉良久的人,以為眼前的綠洲不過是海市蜃樓,然而俯下身來,觸碰到的水澤,卻是切切實實地給了他滋潤。
他幾乎就溺死在這片水裏了。
心跳一時亂得無章法,混混沌沌之間,忽的聽見杜舞雩在耳邊問:“弁襲君,我在山洞昏睡時,你對我講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吧?”
弁襲君并未料到對方會突然提起這難堪的事,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了,他微赧地側過臉去,卻還是咬咬牙點了頭。于是杜舞雩也就欣然以對,聲音倒還是嘆息似的,宛若一枝垂柳,在細細地掃過心湖:“那你昏睡時,我對你所講的話,也盡是真的。”
……是了,是真的。
杜舞雩的話像把他的骨頭都拆開了,讓他徹底松懈下去。弁襲君靠在榻上,覺得自己如同曬在太陽底下的絨棉,渾身上下都是軟的,又透露着蓬松的,近乎歡悅的氣息。
他本來就無望,也就無所謂失望,然而連期盼都不敢的事情,有朝一日,卻真真切切地降臨在了他身上。弁襲君驀然想,自己這一生周周折折走到今天,換來這一句話,哪怕日後再多艱難苦楚,也都無什麽好怨怼的了。
如此再過一段時日,幽夢樓裏蓮花也開了,半池紅半池白,一汪的碧水翠葉。弁襲君按部就班地療養着,情況很穩定,礙于不能為古陵逝煙發現行蹤,只得足不出戶地在此地待着,聽一聽外面傳來的消息。不過這桎梏也很快解開來,聽說古陵逝煙亡于意琦行尋仇,自诩有翻攪江湖之能的煙都宗師,到底死在了回卷的浪濤裏。
于是,弁襲君也就不必禁足,喝過藥後,便随同杜舞雩外出。他尚挂念着等在銀樹星橋的姑娘,便先去那裏探看一番。自從帶杜舞雩來了幽夢樓,諸事繁多,除卻一次散心,只來得及傳幾個平安的消息過去。而之後兩人都險些殒命,料想姑娘必會為此擔憂,弁襲君也就索性瞞着她。
乍見他們來訪,花千樹顯然是喜出望外,忙着為他們備酒,又煩惱銀樹星橋風景頹敝了不少。她去幽夢樓探訪過幾次,時機撞得不巧,正是弁襲君在養傷,委托步香塵扯些借口推阻了。姑娘憂心忡忡的,花草也無意侍弄,湖裏本有幾朵睡蓮,也都開得伶仃,只得寄希望于庭院裏幾株鳳尾蘭撐一下場面。弁襲君自然不在意這些,言談如常地問了近況,又說身體欠佳,就不飲酒了。
“公子,你臉色确實有些蒼白。”姑娘點頭道,神色頗擔憂。
“無大事。”弁襲君笑道。
花千樹低頭摩挲着酒杯,眼神飄忽的雲絮似的,忽的說:“我知道,公子你有事瞞着我。”
弁襲君失笑,只覺對方當真是敏銳,正欲開口,又見姑娘搖了搖頭,垂下眼柔聲道:“不過,沒關系……”她擡起頭來,有些急切地說,“現在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弁襲君愕然道:“太夫……”
“公子,你知道麽?就在你帶杜先生養病後的幾日,我聽從鳌首的命令,去守藍峰十二濤。”花千樹定定地說,“我在那裏,險些就沒了命。當時我想,不知道公子你在哪裏,若我真死了,你又何時能聽說這件事呢?”她的眼神略黯然了,面上卻仍微微笑着,“于是我明白過來,我跟公子終究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哪怕共行了些時日,總歸走了岔道,剩下的路,是需得由別人陪着公子走的。”
她那溫柔的,漾着波光的眼睛,在注視着杜舞雩按在弁襲君肩上的手。庭院裏有隐約的花香,像姑娘欲說還休的心緒,一直這樣半遮半掩地四處飄着,盼望能在他人心間停留些許。花千樹想,弁襲君有那麽多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因當時陪着這人的并不是自己。她與弁襲君只同行了很短的路途,也許在對方的人生中,不過是微不足道的長度,但對于她而言,卻是把一生的念想都投進去了。
可是,也只能走到這裏了。姑娘抿着嘴唇,眼波絲絲縷縷地顫着,傷懷又釋然的。而弁襲君握住她道:“你以前問我願不願意同你在此地隐居,雖需得拒絕你,但我無論何時,都樂意來這裏拜訪的。”
花千樹點了點頭,似乎是笑了,盈盈的目光轉向那一直站在弁襲君身後的人。姑娘敏感的心察覺到兩人之間的轉變,她有些歡喜又澀然地想,那令高高在上的雀鳥駐足不前,未敢停落的枝條,竟也主動彎曲下來,容允他踏足栖息,彼此相伴。
這自然很好……她在心中道,有些感情相互應和,便也能長久随同,而另一些,卻總歸是要到此為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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