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父權
俞家的床小,躺在上面不能亂動,否則就要吱呀亂叫。段志初手長腳長,睡在俞嘉祯的小床上,并排躺伸不開,側擠着又難受,到最後厚着臉皮直接壓住俞嘉祯,這才騰出點地方,終于睡安穩了。
俞嘉祯本來沾床就睡,忽然在夢裏受到沉重的壓迫,喘不過氣來,漸漸睜了眼睛,他很快尋到罪魁禍首,擡起胳膊肘杵醒了段志初。
“你別這樣弄我。”俞嘉祯別扭道,“自己那塊地方躺不住麽?”
“躺不住,床太小了。”段志初說着,一邊又摟得緊了些,“實在不行我只好去地上睡。”
俞嘉祯聞言無奈,床的确是小,他自己睡都算不上寬敞。
“就這麽着吧。”段志初自己舒服了,哼哼唧唧的不願動彈,“回頭給你屋裏裝個新床。”
沒有別的法子,俞嘉祯硬忍下了。床雖然小,肌膚相貼,卻也帶些暖意,好在不是三伏天,否則非給他扔進河裏去。
但後半夜幾乎全醒了,段志初的腦袋拱着他的脖子,睡得死沉,喘氣如牛。他幹瞪着眼睛,手腳也被禁锢着,在心裏頭诘問老天。
熬了不知多久,似乎也沒多久,俞嘉祯将段志初推開,悄悄地出了門。
俞梓昌醒得比雞還早,吵吵鬧鬧地在後廚教訓女人。那斥聲時小時大,聲情并茂,聽得俞嘉祯幾乎起了恨意。
房子是小而漏的,鬧聲自然無處遁形,段志初緊跟着也惱醒了,爬起來一看,懷中空蕩,他于是尋着聲穿到後廚,便在後廚見到一位所謂的母親。
女人只比她略矮一些,瘦削得有些過分,從前的美貌還未完全逝去,可實在太憔悴了,平添不該的苦相。俞嘉祯好在長得像她,段志初想。
家裏來了外人,那麽無論如何,須得要維持體面,俞梓昌适時閉嘴,只低聲嘀咕着聽不清的抱怨,一邊搖頭一邊回屋去了。
“姆媽。”俞嘉祯輕輕說,“不要理他。”
俞媽拿圍裙揩手,指尖細細搓着,給出一個克制的微笑。
她的聲音又細又柔,像門口的河:“天這麽早,不再睡會麽?”
“不睡了。”段志初想起那張小床,心有餘悸,“坐會就走。”
“吃了飯再走吧。”大約不是在問,俞媽徑直走到後廚生火去了。
俞家落在荒草、農田之間,門口橫着淺淺的河。兩人走到河堤高處并肩坐下,俞嘉祯說:“她之前染了病,家裏不願花錢,她就走了。”頓一頓,“那時候我小,什麽都記不得。”
“你長得像她。”段志初斷言。
這時天正欲亮,綿延的黑藍夜幕忽然有了起始——何嘗不是盡頭,撕裂處滲出光來,那是雲來的地方,也是雲去的地方。
雲去的地方,人卻不能。
“你信麽?洋人說的,大地是個球,我們都站在球上。”
段志初聞言撇嘴:“我不信,鬼頭滑腦的洋人,不是什麽好東西。”
“他們就是從那裏來的。”俞嘉祯看着天邊。
天上的雲随風變了,閃着光,俞嘉祯從雲裏看到一些隐晦的憎惡——俞梓昌的嘴臉,破窗爛屋和其中的自己。
“學校裏有兩個名額,明年去法蘭西交換……選了我,現在只差交上錢。”
段志初沉默,他知道俞家交不上錢。
他揪下一根沾了露水的草,咬在嘴裏,嚼一口,是苦的。
其實更多時候,雲是被風裹挾去的,
也沒想過,或許真去了天邊,此處便成了天邊。
“你想去嗎?”段志初問他。
“我想去。”
這是個帶着霧氣的清晨,站起來時渾身冰涼涼的濕,他們估摸着早飯的時間,回去同俞媽告別,走到門口,又聽見屋裏的鬧聲。
“買回來的女人,要不說不中用呢。天天防着,不打就跑了。”
俞嘉祯用力推門,牽連出一陣嘩啦的聲響,幾乎要和整個房子同歸于盡。
兩三口吞了早飯,段志初再待坐不住,站起身就說:“我去開車。”
一路上二人沉默寡言,到了聖托馬斯中學的大門口,正要将俞嘉祯放下了,段志初突然說道:“法蘭西也不算什麽,我去找爸爸想辦法。”
哪裏都沒自家好,段志初終于松一口氣。
噔噔噔跑進客廳,今日家裏氣氛卻是異常。他将黏濕的外衣丢在地上,正想着紀玉河的工夫,猛地撞到沙發上看報紙的大個子。
“爸爸。”段志初氣焰乍弱,“你回來了。”
“坐吧。”段正青将報紙收起來放在身旁,翹着腿,用餘光掃他,“現在都不怎麽回家了?學校也沒去吧,跟我說說,平時都在哪裏玩。”
段志初便低了頭,手腳不自知地為逃跑做預備:“我讀不來書,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讀不出來。”
“誰逼你了?”段正青好笑,不知怎的,今天心情明朗,不像是烏雲密布的樣子,“我但凡早管過你,你也不至于是現在這樣。”
段志初一邊應着,一邊已經踱兩步後退,慢慢地就消失在了樓梯口。
紀玉河不見了,他在廊裏來回找了兩趟,最後揪住新來的跑腿小子,他壓着聲詢問:“昨天讓你們看的人,人呢?”
那小子不比紀玉河大幾歲,雖說是鄉下來的,然而看着也很靈光。
來了沒有幾天,他已然看清家中形勢,聞言便很惋惜地一攤手:“在頂樓呢。”
樓上是段正青的地方,他幾乎沒有去過。
猶豫了片刻,他噔噔噔又跑上頂樓。
在三樓的樓道口,段志初路過戴着金絲邊眼睛的曹管家,曹管家伸出胳膊攔他一攔,沒有攔住,反而被他刮了眼鏡,眼鏡摔下樓梯,啪地落個粉身碎骨。
他一間間屋子挨個敲過去,最後敲到上鎖的那間,在走廊的盡頭。
該死的把手擰不開,他往門上撞了幾下,只把自己撞得頭昏,沒轍了,便又擡手拍門,大聲叫嚷紀玉河的名字:“你在裏面對不對?”
屋裏終于有了活物的動靜,紀玉河扒在門前,喉嚨沙啞:“段志初……”
“是我。”段志初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門,“我就該昨天送你回去。”
心裏隐隐想到龌龊的事,可是又不敢提。
“我餓,我想吃蛋糕。”紀玉河拿手指撓着門,輕聲抽泣。
“老東西飯都不給你吃?”段志初惡狠狠地放了話,“你等着。”
一陣風似的,段志初順着樓梯跑回客廳,他看到段正青仍舊坐在沙發上,一手煙一手酒,眯着眼睛,好不惬意。
那張臉是有棱有角的,從來比實際看着要更年輕些;那張臉像朵捉摸不定的烏雲,十幾年來不間斷地籠罩着他。他曾經多想愛爸爸,像其他孩子一樣,是段正青從不給他機會。
段志初卷起袖子,心頭的火已經燒起來了,他今天非得打一架不可!
板着臉走到段正青面前,段志初咬着牙恨道:“我是你的兒子嗎?”
段正青這才回過神來,頗為訝異地看着眼前這個體面而暴怒的年輕人。其實他也時常搞不清楚,這是自己的兒子嗎?
“你要不是我兒子,那就一定是我上輩子欠了你的——”段正青放下酒杯,掐了煙,站起身來,“不懂感恩的小鬼。”
段正青從來沒看得起他,一個銀樣蠟頭、一個繡花枕頭、一個敗絮其中,就算是氣得要死了,他也攪不起什麽波浪來。
養孩子橫豎也就是這麽回事,肉包子打狗,或許真是還前世的債了。
段志初哭了,他沖上去和段正青扭打在一起。
“你憑什麽,你想要什麽就有什麽,憑什麽要拿我的!我沒媽,我沒爸,現在連個朋友也交不得了!”
“我憑什麽?就憑我是你老子。”段正青一巴掌扇在段志初臉上,很快将他摁住了。
十幾歲的小孩,畢竟沒有長成,打他一頓還不跟玩似的。
“我以為是多大的事呢。”段正青從口袋裏抽出一條幹淨的方巾,擦去左邊下巴的血,“老子花錢替他贖了身,從今往後,咱們就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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