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鎖章】

第7章 狐媚

就當是被邪祟勾了魂去。

段志初半跪着,漸漸又擠到床沿處躺下。再往裏,月光下,閃動着朦胧的人影。

夜裏總歸是涼的,也不知是因這涼才顯出身上的熱,還是身上确實是熱得過分。他好像不是他自己,而是被什麽牽引着,着火了必得找水似的,指尖碰上俞嘉祯裸露的後脖頸——就只這浮光掠影的一下,冰忽然變得燙手,他吓得縮回來,可害得整個人陷入火災,又不得不貼上前去。

驚惶着醒來,俞嘉祯胸膛抽搐起伏,幾乎喘不過氣。他想要張嘴,可被什麽捂住了。

“是我,別怕。”段志初試探着松手,他将額頭抵在俞嘉祯的背上,向月光躲閃扭曲的面容,“只是想抱你。”

嘴唇顫着,顫着,說不出整話,只能無知無覺地尋找救贖。

俞嘉祯一動不動地呆愣片刻,逐漸想明白什麽似的,也跟着顫抖起來:“你瘋了!”

“你就當我瘋了吧……”手掌就那樣胡亂摩挲,他只摸着一件薄薄的汗衫,過完今夜,也沒什麽說不得的,橫豎已經沒有臉了。

他掰着俞嘉祯的腦袋,将他轉過來與自己對視。真轉過來了,又不敢對視。他低下頭,鑽進那白得幾近透明的汗衫裏面,長長久久地吸一口氣。

鼻端湧進淡淡的皂角香,肚皮上短小的絨毛頂端分布着無味的細汗。

他伸出舌尖舔上去,涼涼的帶些鹹味。

段志初将那汗衫打起卷直推到腋下,月光曬着的白花花的胸膛,一件曲折的玉雕。

俞嘉祯就那樣仰面躺着,兩手交叉掩住大半邊臉。

“我想你,幾個月了,睡不好一覺。”段志初輕輕吻過他的小臂、唇瓣、頸窩,“就算你怪我,我也認了。”

“你現在就走,我不怪你。”透過濃稠的月光,這聲音傳進他的耳朵,止不住的顫抖。

段志初将臉貼上他的臉去,便感到一片灼痛的液體,可是只能說:“來不及了。”

今天的事,做了因而來不及,以後的事,不做更是來不及。

他抽出一條舊領帶,纏過兩只手腕,将其高高地綁在床頭。

“你原本可以直接說的。直接問我。”失去遮掩,幾近□□地擺在此時此刻呈現了,是肉鋪子裏新鮮的展品,俞嘉祯不得不對上段志初的眼睛,強裝坦然,“我們可能還有機會。”

這是氣話,段志初想。

“我會好好待你。”他心虛,他愧疚,同時仍舊是難以自持,松松垮垮咬着俞嘉祯的耳朵,他還是說,“我真的……喜歡你。”

俞嘉祯不再言語,他看着窗外,眼底是綿綿的空洞。

段志初撬開他的雙腿,覺着自己像一把待鑄的劍,溢滿滾燙的鐵汁,可是那兩只眼睛一下澆滅了他,內心忽然漾起深切的恐懼,劍身終究沒有成形,最後只徒勞地蹭上兩下,他抱着俞嘉祯,不動了。

這是場并不體面的離別。天還沒亮,他就匆匆地逃回家去。大約過了兩個多月,他收到一封來信,是俞嘉祯臨走時寫的,或許還有些劃清界限的言論,他記不清了,因為不敢細看。

後來他将這股沒來沒由的邪性歸咎于他的老子,還有那個狐媚的年輕戲子紀玉河。他覺得紀玉河一定是個精怪,正如古書裏記載的各類動物變成的美貌畫皮,或許就是他迷惑了自己,不過也或許,自己本來就不是個好東西。

生活是昏天黑地,但終究要繼續過下去,誰能想到,秋天的時候,家裏的小狐媚子竟然鬧起了自殺。

聽下人說,他連着兩三天不吃不喝,只是躺在床上。

出于隐秘的好奇,段志初還是走進他的房間。再糟也糟不到哪去了,他抱着這樣的想法,也不怕狐媚子蒙了心。

他捉住房裏的下人小齊,并沒有問出什麽所以然來,最後還是握住了狐媚子的手爪,他狀似體貼地問道:“怎麽就想不開了呢?”

紀玉河好像這才回過神來,扭頭看向段志初,他的頭發蓬亂,雙頰瘦削,唯有眼神是留有一絲餘燼:“我不想活了,活着沒有意思。”

段志初揉捏着他的爪子,思考琢磨:“可是為什麽呢?”

沒人接他的話,他又繼續自顧自地問道:“難道是為了那個老東西?”

紀玉河聞言,有氣無力地呸了一口。

“到底是何苦來的,我瞧你現在體體面面的,比起從前在外面偷東西挨打的時候,可不是好得多了。”

一顆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将二人都吓了一跳。

“他把我當個畜生。”紀玉河咬着嘴,“用完就鎖在這裏。”

“吓,”段志初并不意外,“我是他兒子,也沒見他把我當個人了。”

他幾近悲觀地對紀玉河告誡:“你還不懂,在這個家裏面,他高興了,大家都開心,他不高興,誰也讨不着便宜。”擡手摸一摸紀玉河的腦袋,“你就是個小玩意,別把自己當人,想明白了,這輩子就好過了。”

其實現在就談論一輩子的事情,屬實為時過早,然而全須全尾地活到成年,不愁吃穿地捱到年老色衰,這些大抵還是不難預料的。

段志初扭頭,一面指使小齊端水端飯,一面繼續說道:“我家比起別家,還有多的好處,既沒有正房夫人,也沒有十幾個姨太太,你在這家裏,統共也就受那一人的委屈,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紀玉河便渙散着蜷起身來,一會閉眼,一會又睜開。

要麽做野狗,要麽當家犬,眼前一共就這麽兩條出路,這是他有限的選擇。認吧,不認還能真回去唱戲不成?他唱不出來的,自己心裏清楚,不是幹那行的材料。

“何況我也舍不得你死。”段志初以手托臉,誠摯地說道。

長久以來,他都覺着自己落在一個深不見底的泥潭上面,沒人救他,甚至沒人看見他,就這麽着緩慢地往裏陷,現在還是沒得救,泥潭是無邊的,可是多個人作陪,那就比自己孤孤單單的強。

紀玉河眨眨眼睛:“真的麽?”

“真的。”段志初端正握住他的兩只爪子,心想自己沒救了,這是個會演戲的公狐媚子,“你死了,我以後給誰買蛋糕去?”

“我貪你那兩口吃的。”紀玉河這才露出一點笑模樣。

“我看你挺貪的,除了吃就是睡,吃飽睡足了,就要去惦記別人的東西。”

“你瞎說。”紀玉河一聽這話,又甩了臉子。

這時響起敲門聲,是小齊将剛做好的飯菜整齊端了上來。段志初接過小勺,端起一碗肉粥,吹涼了送到紀玉河嘴邊。

紀玉河便咽下才要出口的話,張開幹裂的嘴唇,将那口肉粥含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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