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刺青的評判依據無非審美與技術兩點,技術最基礎的部分是合适的入針深度和均勻的線及填色,這是基本功,對于溫止寒和趙六這種高手來說是在難以分伯仲。

至于拟真與意向,兩人同樣不相上下。

往常與人比試,趙六總能一眼看出對方刺青的不足之處,可今天沒有,姚書會背上那副作品一切都太過完美,完美到他也不得不撫掌稱妙。

但他并不甘心認輸,也覺得自己的作品與溫止寒的同樣完美。

在天寒地凍的冬天光着膀子并不是什麽愉快的事,姚書會覺得自己的上半身快被凍成冰碴子。但他知道,他得撐着,他不能露出半點畏寒冷的樣子。自他決定成為溫止寒的助力起,除了在對方面前,他永遠得是硬漢的模樣。

趙六終于再次發話:“吾看不出誰好誰壞,既是如此,便讓衆人評判罷。”

他走到自己攤子的案臺上點了一炷香,又拿了倆陶盆,分別放在自己和姚書會面前,朝衆人拱手道:“吾與修卿身上的紋身哪個看起來更好看些,就往我們面前投個石子罷。有勞、有勞。”

看熱鬧的衆人紛紛按照自己的審美往陶盆中扔石子,趙六轉向姚書會,道:“冬日寒冷,你我便以半炷香為限,如何?”

姚書會心下大喜過望,想着自己終于可以少挨會凍,但他面上仍淡淡地,只微笑着略一颔首。

一刻鐘很快過去,甚至不用細數,打眼就能看出,姚書會面前陶盆的石子比趙六的高出一大截。

趙六是個豪爽漢子,他大笑着拍了拍姚書會的肩膀:“第一次輸給別人,我很高興。偃都修文,我記住了!”

在姚書會穿衣服的當口,趙六朝衆人拱手:“有勞各位,午時前諸位到醉香樓報上我的名號,掌櫃自會送上桂花釀。”

姚書會心中略算了一下,醉香樓離西市還有些距離,若是此時出發,到醉香樓離午時不過一刻鐘。

姚書會算得明白,衆人自然也是,他們紛紛散去,刺青攤前僅剩姚書會、溫止寒、趙六三人。

趙六問:“敢問修卿,背上的刺青是何人刺下?”

姚書會以掌指溫止寒:“溫司酒。”

趙六見到貴人,也只是拱了拱手,看不出什麽恭敬的樣子,語氣更是不卑不亢:“久仰司酒大名,今日一見果然當得起‘公子氣翩翩’的贊譽。”

溫止寒直道過譽。

趙六再次轉向姚書會:“不知修卿要我刺何字?”

姚書會環視四周:“街頭太過寒冷,可否換個地兒細說?”

三人移步醉春樓。

溫止寒在醉春樓似乎見到了什麽,以公事為由匆匆向兩人道了別。

姚書會處暫且不表,且說溫止寒進入醉春樓時在隔間看見了元嬰,他正打算撇過頭時,對方朝他招了招手。

元嬰平常從不和他打招呼,更別說讓他過去;因而在他看到對方動作的就有了判斷——珠玉閣一定出了大事。

溫止寒來到那個隔間時元嬰已經離開,店小二見溫止寒來尋人,從懷中掏出一張紙,遞給溫止寒道:“方才那位郎君落了這個。”

紙上畫了一串精巧的首飾,溫止寒明白,這是在珠玉閣見的意思。

溫止寒到珠玉閣時,一眼就看到了案上的包袱。

元嬰一見到溫止寒便跪了下去:“元嬰恐不能再伴大司酒。”

溫止寒忙饞起他,可他卻如同膝蓋釘在地上一般長跪不起。

“這是元嬰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跪大司酒,大司酒就成全元嬰吧。”

溫止寒思索片刻,也跪了下去。

元嬰的眼眶已經紅了,他痛苦地抱住頭,聲音有些哽咽:“我今日才得知真相……我竟冤枉好人許久……”

這一天元嬰上山踏青,偶遇同來踏青的姚斯涵、蕭竹、蓮奴以及一衆下人。

元嬰看到蕭竹就恨得牙癢癢,只恨當時東窗事發,那位下藥的婢女沒能多下幾天藥,讓蕭竹就此去了。

他跟在三人後面,看到姚斯涵推着蕭竹進了涼亭。

姚斯涵俯身溫柔地問:“在此地可好?湖中荷花雖然凋敝,但勝在開闊。”

蕭竹拍了拍姚斯涵的手背,半阖眼睛點點頭:“随你便是。”

姚斯涵朝下人吩咐道:“舅舅畏寒,快些下去圍好步障,再去攏幾個火盆子來。”

蓮奴領着奴仆們退了下去。

蕭竹道:“何必如此興師動衆?”

姚斯涵答:“同舅舅在一起,每一件事我都想做到最好,我不想日後回想起來後悔。”

溫酒的爐子和最好的燒酒很快被擡了上來,姚斯涵揮退下人們:“舅舅,如此大好時光,陪我喝幾杯吧。”

蕭竹不能飲酒,但他想僅此一次,舍命陪君子也未嘗不可。

當他拿起酒杯時,姚斯涵握住了他的手,桃花眼中盈滿了笑意:“我與沛郎說笑,沛郎怎的當真了?我飲酒、沛郎吃茶,再好不過。”

仆人們魚貫而出,為了不被發現,元嬰裝作賞梅,暫時走開了。

待元嬰回來時,姚斯涵已經醉了。

他死死抱着蕭竹,神情消沉:“沛郎,若不是你,我這一生,已經毀了。求你,活下去。我每日午夜夢回都會看到元畫屏向我索命,我不想……我不想再添一個你。”

元嬰聽聞此言如遭雷擊,他仿佛被奪去了思考能力,原來他一直以為的兇手竟是替罪羊。

姚斯涵的內心剖白顯然還沒有結束,他又道:“我每日每夜都在被你本該知道的真相折磨,我該告訴你的,可我說不出口。”

蕭竹心中大震,他想這恐怕是他接近真相最近的一次了,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這個結果,但他還是溫聲道:“與我說吧,我不怪你。”

這句話似乎給了姚斯涵莫大的勇氣,他擡頭望着蕭竹清俊的臉龐,深吸一口氣,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我曾折服于溫止寒的絕代風華,那時我長久不曾得到他,便想有個替代品也好,元畫屏肖象的雖是你,但因藥物,我當做的是他,不是你。”

聽聞此言,蕭竹覺得喉頭一甜,他喉結滾動了兩下,硬生生将湧到嘴裏的血咽了下去。

姚斯涵見蕭竹不說話,又補充道:“我對天起誓,除了你,我從不曾對其他人動過真心。”

蕭竹聲音喑啞,問道:“所以那天若先入內的是我,你也并非将我當作我,而是将我當作溫司酒,對麽?”

姚斯涵并不正面回答,他緊緊抓着蕭竹的手,不斷地喚着蕭竹的小字。

蕭竹勉強地笑了笑,笑容中是姚斯涵讀不懂的苦澀,他只道:“我知道了。”

元嬰聽到這裏便跌跌撞撞地離開了,他本想去醉春樓買一醉,卻在喝至半酣時遇上了蕭竹。

元嬰本想避而不見,蕭竹卻将他堵在了門口。

他看到蕭竹面色灰敗,心中更加懊悔。

蕭竹輕聲問:“愚從未見過元娘子,愚同她真的很像麽?”

這是元嬰第一次仔細端詳蕭竹,他發現對方比起肖象元畫屏,更肖象他不知所蹤的姐姐。

他幾乎不顧是否冒昧,聲音顫抖地問:“你果真是白氏所出?”

蕭竹似乎也明白了什麽,他握緊了拳頭,仿佛這樣能讓他的聲音聽起來更平靜些:“我母親已經被填井了。”

元嬰向蕭竹講了這麽一個故事——

元嬰自小家中貧窮、父母早喪,與比他大上五六歲姐姐的元雙兒相依為命。

至元嬰十一二歲時,元雙兒就出嫁了。

不久後元畫屏出生,元雙兒的夫家也不是什麽富裕之家,他們嫌棄元畫屏是個女孩、又兼多一個人便要多一張嘴,打算将元畫屏淹死,但元雙兒堅決不肯,不論吃飯沐浴都将元畫屏帶在身旁。

就這麽過了一年許,元雙兒的丈夫上京趕考,至那年秋天,傳回了他考中的喜報。

但同喜報一同帶到家中的,是一紙寫給元雙兒的休書。

元雙兒帶着元畫屏回到了弟弟元嬰處,家中本就家徒四壁,這回又添了兩張嘴。

本來元雙兒也不做他想,巧的是那時村中來了個無需束脩的先生,元雙兒不肯放過改變一家人命運的機會,堅持讓元嬰去上學。

元雙兒本想着去幹點賣力氣的活計,可卻發現自己有了身孕。

她已經有元畫屏了,更何況元嬰還需要買筆墨紙硯等用具,這對普通家庭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故而她決定打掉那個孩子,以求能盡快繼續掙錢養家。

就在那時,有人找到了她,他們允諾黃金百兩,想買下元雙兒腹中的孩子,屆時無論男女,他們都要;但他們要求,元雙兒必須到他們府上養胎。

元雙兒答應了,有了那些金銀,不僅她的弟弟能上學,他們一家也将衣食無憂。

元雙兒就這樣被接走了,元嬰并沒有見過那家人,黃金是他們半夜打破窗戶直接扔到家中的。

從此元雙兒便失蹤了,元嬰苦尋元雙兒二十年,莫說是人影,就算是蛛絲馬跡也尋不到。

元嬰說到這裏,蕭竹毫無征兆地嘔出了一口鮮血,濺了滿桌。元嬰的酒中、他自己的茶裏,都染上了淡淡的紅,看起來頗有些帶着恐怖的喜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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