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七號樂章

如果我們再相見,事隔經年,我将何以賀你?

以眼淚,以沉默。

英倫小詩中,宋見青以往不愛讀拜倫。他曾在少年時期覺得風花雪月都是癡人說夢,因為他不平,獨獨他的生活如此困頓不堪。

換着更直白的語句,不如說是妒忌,拜倫狂傲到只愛自由和浪漫,而将整個世界棄如敝履,桀骜不馴、揮墨寫下《我從未愛過這世界》。

自己奮進全力追尋的一切,被寥寥數語貶低得一文不值。宋見青讀起來惱羞成怒,可雲酽偏偏喜歡得緊,與宋見青辯論: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除了靈魂的自由和炙熱的愛情,還剩下什麽?

他笑容狡黠,仗着愛侶的身份強詞奪理,宋見青啞口無言卻又不甘下風,只好付諸行動,吻住雲酽得理不饒人的嘴巴,引得他連呼吸都變得灼熱,向自己輕吟讨饒,再十分不人道主義地剝奪他的發言權。

然而當重逢真正來臨,這首小詩卻如敏銳迅猛的毒蛇,盤繞他骨骼椎脊蜿蜒而上,詭異光滑的鱗片摩擦過他的肌膚,貪婪而兇狠,以尖利牙齒刺破他的神經注入致命毒素。

他再見到雲酽的那一瞬間,相顧無言,卻好像千軍萬馬極速前進令他心中的防線潰不成軍。

他想過雲酽再見他第一眼時,或許會裝作生分疏遠甚至陌路過客,或許對他冷嘲熱諷厭惡非常,唯獨沒想過這般場景。

雲酽在他心中,合該過這世界上最優渥的生活,無憂無慮。

可他就沒想到,他們重逢的第一面,眼神交織的一秒內,二十四幀,他就看到了雲酽傷心狼狽的模樣,和窘迫可憐的姿态。

宋見青用盡渾身力氣,才冷靜下來,沒把電梯裏騷擾雲酽的那個男人給打一頓。

剛才他看到雲酽的第一眼,誤将他臉上的口紅印記認成猙獰傷疤,一顆心髒抽得生疼,好似滾過老虎釘。宋見青幾乎是頃刻便握緊了拳頭,怒氣将他變成厲鬼,無論發生什麽,無論是一切都還來得及的當年還是犯錯徹底的現在,他都不能容忍有人欺負雲酽,更別說毀了他的臉。

電梯緩緩上升,僅僅一面,分秒時間,宋見青倚靠在冰涼的電梯金屬牆壁上,覺得自己好比涸轍之魚。他清楚這場無聲博弈中,自己已敗下陣來,神仙難救。

在圈子裏混得風生水起的孟雀知何許人也、何等聰明,他手輕輕揉弄着薔薇花瓣,神志卻全然不在此:“你喜歡他。”

孟雀知把話說得篤定,被告也坦率,甚至言語間自信更上一層。

“不,”雲酽環繞整間花店,瞧上了一株典雅可愛的蝴蝶蘭,花瓣呈清透粉白,好像真有一對蝶作鴛鴦,翩跹在溫室中,“我愛他。”

法官眼神毒辣,一錘定音:“你倆之前分手了。”

四位數的百餘枝花,孟雀知只取蓓蕾初綻的一朵,兩指掐着柔軟花萼比在雲酽唇下,命令他用嘴巴噙着。

這要求怎麽聽怎麽帶着情色意味,得虧孟雀知是位實實在在的藝術家,不然雲酽從命時會覺得自己在做什麽不當交易。

效果讓孟雀知大為欣喜,雲酽小心翼翼把薔薇捧在自己手中,老實交代:“我這不是在想辦法把人哄回來麽。”

此話毫無半分可信,見過低聲下氣求回眷侶的,沒見過喊別人騷擾自己的,孟雀知拿白眼砸他:“你這手段倒是很新奇,不怕他覺得你和旁人藕斷絲連?”

沒等雲酽解釋,孟雀知連珠炮似的又問:“你這般皮囊,他居然舍得和你分手?”

從小到大受到的關于外貌的贊許數不勝數,換做別人聽了這話定要高興半天,雲酽卻早已免疫。他臉上笑容悻悻,自嘲道:“估計在他心裏,我比白雪公主的後媽還要惡毒。”

捕捉到關鍵詞彙,孟雀知靈光一現,自認通曉一切,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既然當年出軌,那現在想要把人追回來,的确是有點難度。”

一頂冤屈大帽子扣下來,雲酽也不辯解,跟在孟雀知後面回影棚去。沒什麽好解釋的,雲酽在心裏想着,自己對宋見青做的一切,不就與出軌無二麽。

丁如琢的辦公室在博越影業大樓的頂層,宋見青平穩了自己的心情,才緩緩敲門。

影業老板沒點尊嚴,看到是免費的外賣送上門,遣送秘書出門,自己沒出息地親自來開門迎宋見青。

丁老板年輕有為,芳齡二十八歲,已憑借自己的本事獲得啤酒肚一個。其他的,諸如整棟公司大樓,則全靠繼承啃老,還十分造作地将“大柱影業”更名為現在的招牌,這不吉利的名字一上匾,老丁總便被孝順兒子氣得住進醫院高檔單人間。

老的嫌棄小的不曉得何為福氣吉利、定會把自己數十年攢下的聚寶盆砸碎;小的嗆聲老的毫無文化水準,堂堂內地傳媒影業活像是賣蓋澆飯的小攤兒。

誰也不服誰,最後還是宋見青作為“別人家的孩子”友情客串這出家庭戰争片,勸着伯父別氣惱,他丁如琢說不定就傻人有傻福,而且龍生龍鳳生風,丁家大寶才不會是凡夫俗子。

三言兩語将老頭誇得渾身舒坦,眉開眼笑,這才勉強允了更名之事。

外界總有傳言說,博越影業總經理丁如琢和名導演宋見青關系非比尋常。每當想起這種話,宋見青都覺得自己青筋快活一跳,他們的确關系匪淺,但嚴格來說,應當是并不怎麽合理的勞務關系。

七年前宋見青、雲酽和丁如琢一同入住首都大學傳媒學院男生宿舍502。頭一天晚上躺在一間房子裏談天說地的丁如琢與另外兩位相見恨晚,言之切切,托宿舍分配的福,希望他們幾個人的感情能和502膠水一樣好。

後來除他之外的兩人的确如膠似漆、鹣鲽情深,做一對不羨仙的恩愛鴛鴦,只剩下他,像個沒蛋可叮的大蒼蠅,孤苦無依。

辦公室沒那麽豪華,反倒像個正青春宅男的游戲間,從總經理辦公椅到會客用的椅子,竟通通都是電玩椅。宋見青轉過其中一張坐下,将紙盒遞給丁如琢。不怪丁如琢年紀輕輕就發胖,他特意叮囑宋見青,火腿幹酪可頌來一份、焦糖華夫餅也不能少,烤巴旦木牛乳拿鐵換五泵牛軋糖奶味糖漿,再加上一份草莓拿破侖。

他一頭黑線向店員說完要求後,店員貼心為他準備了三人份的餐巾紙。

拿破侖蛋糕被丁如琢一口塞進去半個,好像有人虐待餓了他三天一樣,宋見青實在是擔心好友年紀輕輕患上糖尿病,語重心長:“丁大寶,樓下前臺妹妹也沒你這麽愛吃甜食。”

不怪丁如琢委屈,實在是宋見青此人十分雙标,他義憤填膺為自己辯解:“那雲酽和袖袖也很喜歡吃,我看你送的倒是殷勤。”

空調冷風呼呼地吹,氣氛好像結了冰。沾上奶油的紙盒包裝被宋見青面無表情扔進垃圾桶,還補了一腳。

丁如琢咽下最後一口餅幹,自知醉脂肪後失言,眼睛瞪得溜圓,像個剛吃飽的胖松鼠,心虛道歉:“兄弟,我說錯話了,你那是愛之深情之切。”

這麽多年來,雲酽和周袖袖是宋見青心上最大的兩塊地雷,自己心寬體胖甜後丢腦,一下子引爆倆。

這麽多年感情,宋見青不會幼稚到因此和丁如琢生氣。他不在意地搖搖頭,伸手翻閱起丁如琢桌上放的幾本劇本。還沒翻幾頁,宋導便不耐煩地用指尖敲打着桌面。

“我看有些人是不打算在博越待下去了,連這種成色的東西也敢遞上來。”并非宋見青越俎代庖,當年他的處女作電影被雲酽舉報得無法上映,眼見他高樓塌,都上來啐他一口。圈子裏的人紛紛落井下石看他笑話,他成了落水狗的那段時間,唯有丁如琢帶着博越站在他身後,把博越為數不多的精良本子全給宋見青先挑,步步幫襯着宋見青。宋見青有真材實料,自然不畏懼一時風雨,幾年來兩人一起把博越越做越大。

“初步拍攝預算九千三百萬?”宋見青手腕一用力,把封着塑料皮的劇本丢進垃圾桶,和蛋糕盒子作伴,口裏仍不饒人:“它連兩千萬的收益都不會有,這些人但凡把做夢的力氣花到寫作上,都不至于現在還是腦子被門夾的水平。”

“滿腦子都是怎麽賺快錢,有沒有想過公司一年二百萬年薪不是用來養他們這些蛀蟲的,”垃圾作品實在讓人窩火,倆人像是回到了大學的影視藝術批評課堂上公開演講,激情四射,“除了請還沒掉個威亞就跟要了他們命一樣的流量明星做主演以外,再就是花心思在到處請八百年前心肝脾肺腎都出賣給金錢的營銷號做公關。”

丁如琢恨不得起立鼓掌以示贊同,眉飛色舞剛要拍案而起講上兩句,突然神色一凜,又一屁股坐回去。

講到正興處,宋見青只當是丁老板想起在公司要維護自己的威嚴,壓根沒想到別處去:“再敢寫這種腦殘故事應付了事,就讓他們收拾鋪蓋滾出博越。”

宋見青怒氣未消,氣勢不減,沒注意到丁如琢的神色古怪,膽大包天指使老板:“渴死我了,給我倒杯水去。”

正巧從宋見青後方遞來一杯溫水,他還以為是丁如琢的秘書小劉。他真是口幹舌燥,順手接過喝了一大口,準備回頭道謝,卻意外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雲酽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他結束拍攝已卸了妝,把頭發簡單梳成一個高馬尾,反而青澀的像是那年蘇州初遇,悄無聲息就站在了宋見青背後。

宋見青剛才喝得急,水沒咽下去反倒嗆在氣管裏,驚訝和難堪混在一起,讓他臉脹得極紅,面子直接掉到三十二樓下的地下停車場裏去。

水随着劇烈動作噴濺到宋見青的衣服上,他捂着嘴咳嗽個不停。雲酽趕忙抽過丁如琢桌子上的心相印,替他擦拭下巴和濕了的衣服。

這是他們重逢後的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讓宋見青恍若隔世,他怔忡半刻,胸中乍然結起一股不平不甘:剛回國,這麽迫不及待向他示好?

他厭惡極了這樣的雲酽,現在對自己噓寒問暖,那為什麽當年又要那樣對待他?在自己的生活步入正軌後,故作一副貼心的模樣,又出現在自己身邊。不就是想繼續看我對你搖尾乞求、卑躬屈膝的可笑模樣嗎?

宋見青緊皺着眉,手握成拳抵住自己的嘴巴,另一只手嫌惡地推開了雲酽。

整間偌大的辦公室寂靜無聲,雲酽保持着被宋見青推開的動作,不知所措地愣在原處,像是熾熱高溫的火焰猛地被潑上一瓢冷水。

親娘,丁如琢趕忙接過雲酽手中的抽紙,随意擦拭了一下桌面丢掉。他在心裏哀嚎,他為這兩人重逢相遇的劇情明明建構得完美無缺,老天你瞎了眼!

任重而道遠的調解員丁如琢初上任便遭遇危機,企圖打破尴尬局面,親切問候雲酽:“你不用理他哈哈哈,他衣服一小會兒就幹了,我辦公室空調開得猛!”

說罷,怕雲酽不信一樣,伸着胳膊在抽屜裏摸索空調遙控器,調到最低限度十六度,大有不凍死三個人誰也別走的架勢。

他知道宋見青不可能會樂意看到自己,雲酽心中難免有些受傷,他垂下眼睛。

可再轉念一想,自己這比起宋見青來說,簡直不足挂齒。

他伸手拿過遙控器,将出風片上調,避免冷風對着他們吹。

蒼蠅搓手真是大自然教會給人類緩解尴尬的好動作,丁如琢順着杆子往上爬:“還是雲酽你對他最貼心。”

接下來雲酽和丁如琢的敘舊,宋見青一句都沒注意聽,他只覺得把場面做得太狼狽。

難堪又寂靜,沒有分毫體面。

不管是自己的形象也好,還是他對雲酽的态度。多年來第一次,這是第一次他主動推開雲酽的手,以前雲酽是他最心愛的人,大夏天揣在兜裏都怕他化了。他從不願對雲酽那麽疏遠。

可就在剛才,雲酽替他擦胸口處水漬的時候,一股香氣撲鼻而來,這個味道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在大一下學期那年,他們剛在一起,舔舐到甜蜜戀愛滋味的小情侶恨不得在彼此身上烙下獨屬于自己的印記。雲酽參加的社團有一項活動,他被分到和級花跳交誼舞,每次回到宿舍,宋見青都會聞到一股玉龍茶香的味道。

他覺得心裏不舒服,好像自己叼回家的布娃娃被人拿走的小狗那樣失落。他憋在心裏不言語,犟着說自己沒事,可忘記戀人都有讀心術。在雲酽“三天不說話”的嚴酷刑法下,宋見青招了,說完耳朵就紅透了,覺得自己很丢人。

可他沒想到,第二天雲酽就退出了社團。本來已經占用一學期還多的時間,現在退出,一個學分也拿不到手。宋見青懊悔無比,可雲酽在他眉間印下一吻,鄭重其事地和他說:“讓你不高興的事,我都不做。”

這承諾如今想來多麽諷刺,宋見青記得當時自己第一次走進奢侈品店,兜裏揣着自己打工半個月的錢,給雲酽買了一瓶香水。Loewe 7 Anonimo,酸澀鮮橙與清涼泛苦的雪松混在一起,加以乳香調和。

宋見青滿懷憧憬朝雲酽獻禮時,支支吾吾地說,這是我心中最符合你的氣味。

他沒想到雲酽竟一直用這款香水直到現在。

大腦下意識的應激反應或許會替這顆死有餘辜的心髒打掩護、開解罪名,可普魯斯特效應會一秒把記憶帶回熱戀之河。

剛才那瞬香息仿佛生生撬開宋見青的心門,趁他不曾防備便鑽進角落裏躲藏,叫宋見青不得不受抽筋刮骨之痛将它揪出。

人所有的器官都會有記憶感知。他此時此刻就坐在雲酽的旁邊,他聽到雲酽的聲音,可他們之間的隔閡一遍遍提醒他們,已非再是當年。

他們曾交頸缱绻,他們曾不顧一切地親吻着對方,宋見青記得,他曾抱雲酽無數次在懷中。

可他們現在竟做不到對視一眼。

他攥起拳頭緊緊抵在唇邊,骨節處包裹着的皮膚都變白,好像這樣就能鎖住他無邊無際的哀怨。

宋見青無端想起他們第一次在一起過年守歲,他們走遍好幾條街才尋到一家沒關門的小超市,買了袋速凍餃子,可他們倆誰也不熟練,有好幾個餃子被煮開,肚子上裂着小口。

宋見青鼻頭一酸,當時連破了皮、沒了滋味的餃子都不舍得讓我吃的人,竟也會舍得抛下我三年。

不斷有工作電話打進來,丁如琢不得不停了和雲酽敘舊的對話。

丁老板日理萬機,竟還不忘操心撮合他倆死灰複燃,朝宋見青擠眉弄眼:“哎呀真不巧,外面下雨了,”他轉頭詢問雲酽,“你帶傘了嗎?”

見雲酽搖搖頭,丁如琢喜出望外,恨不得化身北京丘比特給他倆一門腦門上來一箭顯顯靈:“那可淋不得雨,見青,你送送雲酽哈!”

其實丁如琢知道宋見青受的傷有多重,他甚至也連帶着一度恨過雲酽,恨他就這麽一走了之。

可後來他查到一些細節,發現事情真相可能并非他們所想,而宋見青昏沉半年之久,丁如琢心裏明白,他沒忘掉雲酽。

不管是牽橋搭線還是惹人生厭,丁如琢都不在乎,只有他這麽個局外人清楚,他們對彼此的執念有多深沉。

從電梯到樓下大堂,宋見青在前面走着,雲酽默默跟在後面,沒有人主動說話,沒有人主動告別。沒了丁如琢在中間和稀泥,他們就好像陌路之人。

雨的确不小,可宋見青沒有打算和前任繼續卿卿我我。他徑直走向車庫,點火發動車準備回家,雨滴砸在前擋風玻璃上“撲通撲通”,宋見青開出車庫時無意間一瞥,竟發現雲酽真準備淋着雨去乘地鐵。

他的肩膀已經完全被瓢潑大雨淋濕,襯衫挺闊的設計癟了下去,顯得人更加瘦削。

他瘦了很多,看上去比當年還脆弱,好像只需要一陣風,幾點淅淅瀝瀝的雨,最柔弱的水滴,就能把他的墨暈染掉,讓他縮回畫裏去。

風繞着雲酽的周身打了個轉,他下意識地聳起肩膀,用細瘦的手臂把自己環抱住,忍不住瑟縮。

這一動作做完,他才仿佛想起什麽似的,強行做出不畏寒的模樣,給某人看。

宋見青感覺到一股無名火從心頭起,他低罵了一聲,身體只能根據大腦下意識的命令行動。

他把車豪橫停在路邊,一把抓住雲酽的小臂,不由分說把人拽上了副駕駛的座位。

兩個人身上都濕漉漉的,雲酽額前的碎發被雨打濕貼在鬓邊,雨水順着他的面龐流淌,滴落到已經起不到什麽蔽體作用的襯衫裏去。

車廂這種密閉空間內,雲酽身上的香味更加明顯,随着逐漸攀升的溫度,将宋見青整顆心髒都包裹,形成最密不透風的牆。

他們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聲,雲酽索性将馬尾散開,他微微轉過身來,正對着宋見青。

“宋見青,我是雲酽。”

宋見青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沖動至此,他怎麽就這麽賤,活該他被像垃圾一樣扔掉。

他粗重地喘息着,胸膛用力起伏,他壓抑自己心中的怒意,雲酽到底想耍什麽把戲?

“我當然記得你是誰,”宋見青将每一個字都咬得極其用力,“你別再給我整那些花招。”

雲酽對他的盛怒置若罔聞,他失魂落魄地盯着宋見青的眼睛:“你從頭到尾一直都不喊我,我還以為你不記得我了。”

荒謬至極,宋見青在心中想,為什麽雲酽要做出這副受了委屈的表情?三年前是他親口所說,他和宋見青彼時年少的私語不過是最拙劣的笑話,他親自把他們的夢想送上斷頭臺。這一切噩夢的源頭都是他,為什麽三年後他做得一副楚楚可憐的姿态、好像他才是這場游戲裏凄慘到屍骨無存的輸家?

種種惡意的揣測和現實的痛楚如毒蠍在耳邊低聲嘶鳴,快要把宋見青折磨到瘋狂。他一手用力捏住了雲酽的下巴,将人按在座椅靠背上,睜着赤紅血絲密布的眼睛瞪着他,他感覺到雲酽在發抖輕顫。

太可笑了,他雲酽怕什麽?明明遍體鱗傷的人一直是他宋見青才對。

他淪為過街老鼠受盡欺辱的時候雲酽在哪裏?為什麽如今他又能輕輕松松站在自己面前,裝做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

他用最粗粝的嗓音在雲酽耳邊低語:“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我不知道你現在回來是想做什麽,但我告訴你,沒用。”

就好像他們并不是曾經最親密無間的愛人,宋見青一字一句都砸在雲酽心上,把他的心都揉碎了:“那幾年來我極盡全力讨好你,我把你奉做我心中的神明一樣虔誠,看到你高興,我寧可做一條狗都開心。”

雲酽感覺到自己的骨頭被捏得生疼,他好像掉進最恐怖的夢境的漩渦,他張口想要為自己辯解,看着眼前如同一只受傷的雄獅般怒不可遏的宋見青,他什麽也說不出口。

他瘦得可怖,蝴蝶骨好像只需要輕輕一捏就會碎裂。宋見青的手下移,轉而掐住了他白皙纖長的脖頸,還扯到了雲酽散落的長發,惹得他輕輕嗚咽一聲。以往在進行激烈情|事時,宋見青總會在不經意間壓到雲酽的頭發,痛得他眼眶發紅。他總在床上掉眼淚,無論是哪種原因,宋見青手足無措向他道歉,把汗涔涔的他抱在懷裏。

眼淚讓宋見青惶恐又不安,他細細吻着被雲酽自己咬得充滿血色的嘴唇,渴望得到原諒。雲酽則從不氣惱,只是喘着氣環抱住宋見青的脖子說不痛。

雲酽的呼吸急促起來,他感覺雙眼看不清楚眼前的人,他想摟住宋見青,要他親一親自己,可是宋見青像對待獵物般死死掐住他,在動脈旁留下斑駁青紫的痕跡,好像要把他拆吃入腹。

滂沱大雨壓垮最後自欺欺人的遮掩,雷聲嗡鳴震耳,宋見青尖銳的話語好似一把粗糙生鏽的匕首,刺得兩個人都百孔千瘡、傷痕累累。

最後剩下的,只有怨憎和遺憾,過往的回憶平淡的外表被撕扯粉碎,露出它久久未能愈合的肉與骨。

風碾過,它們都化作失去生命力的斷枝殘葉、枯木朽株。

細數他鮮血淋漓的傷疤,痛入骨髓的恨意讓宋見青發狂:“我真想一口咬斷你的喉管,雲酽,我要把你的心肝都剖出來,”宋見青喉結滾了滾,他的理智在遇到雲酽的那一刻便蕩然無存、灰飛煙滅。他繼而惡狠狠地說:“看一看,裏面究竟有沒有過我存在的痕跡。”

像是脊柱被人用力抽走,雲酽四肢軟綿綿無力,他神志昏聩,脖頸處敏感的皮膚傳來陣陣鈍痛,倒叫他從迷夢中解脫覺得真實。

如果真的能夠死在宋見青的手裏,他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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