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我想回家
陸氏是被一陣藥味激醒的, 她模模糊糊看到一個人影在念叨着什麽,卻怎麽也聽不真切。
“娘,娘?”程偃看向大夫,“老先生, 我娘為何醒了還是這般模樣?”
老大夫又給陸氏把了把脈, 随後為她施針, 半刻鐘後,陸氏總算是完全清醒了。
她疑惑不解:“你…”
老大夫打斷她:“你先別說話,把藥喝了。”
一刻鐘後,陸氏知道了事情緣由,昨日晌午程偃跑出門, 她追兒子的途中摔倒在田裏,幸好旁邊是水田, 水稻和柔軟的泥土托了她一把,程偃在劇烈的心悸下忽然就清醒了。
他不敢過分移動親娘,于是央求村長兒子去鎮上請了醫館的坐堂大夫,昨日陸氏未醒, 程偃好說歹說才把老大夫留了一夜。
陸氏靠在軟枕上,對兒子道:“我忽然想吃口鹹菜,你拿包零嘴去全山家換些來。”
程偃沒動, 在陸氏打算又一次催促時, 他才轉身離開。
正屋只剩她和老大夫兩人, 陸氏嘆息道:“我還有多少日子?”
老大夫捋着胡子剛要安慰, 陸氏又道:“我的身體我有數, 還望老先生如實告知。”
老大夫伸出兩根手指。
兩年。
陸氏微微颔首, 她甚至還開了個小玩笑, 她說:“跟我猜的差不多。”
但老大夫笑不起來。
他對這一家人印象太深了, 小小年紀郁結于心的孫子,心性如稚兒的兒子,快要油盡燈枯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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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陸氏帶着孫子來醫館看病,他就覺得陸氏的氣色有些怪,不像是正常的身體康健。
但陸氏沒有主動提出看病,他總不能追着給人號脈。
兩刻鐘後,程偃借了牛車親自将老大夫送回鎮上,快到醫館時他才低聲問:“我娘她……”
老大夫搖了搖頭。
程偃便走了,他沒有把此事告知在縣城念書的兒子,回家安心照顧他娘。
他把家裏跟兒子相關的東西都收揀了,第六日早上,他眼中的清明慢慢散去,茫然的看着陸氏。
“娘?”
陸氏應聲,她憂心兒子繼續鬧着找孫子怎麽辦,她現在腿腳不方便,程偃若是跑了她真沒法追。
然而程偃再沒提起過程敘言,母子倆好像又回到了過繼孩子之前。
陸氏花錢請易全山過來照料他們,本來易全山不收錢,他家種着陸嬸子一家的地,幫個忙怎麽了。
但陸氏只道照料時間久,親兄弟還明算賬,不要壞了兩家情誼。
太陽高懸,易全山在院子裏劈柴,程偃忽然湊過來把他吓了一跳。
“偃兄弟,你這是幹嘛?”
程偃盯着他手裏的斧頭不眨眼。
易全山猶豫問:“你…不會想劈吧?”
程偃不說話。
易全山:………
嬸子快來管管你兒子。
程偃握着斧頭,總覺得這斧頭不稱心意,但為什麽不合心意他也想不明白,他把木柴放好,一斧頭劈下去。
程敘言手一抖,紙上霎時間暈出一個墨團。他微微擰眉,壓下心裏那股不舒服。
直到上午的學習結束,他找到裴老。
“你想回家看看?”面對程敘言的請求,裴老一臉不贊成,“你并非兩三歲幼童,不要太過眷戀家裏。再者,你奶奶離開前曾懇請過老夫,讓老夫對你嚴加管教,除非你奶奶親自來接否則不讓你獨自回家。”
程敘言目瞪口呆,他沒想到居然還有這種事。
裴老甩袖離開,留下程敘言呆愣在原地,裴讓過來安撫的拍拍他的背:“祖父雖然嚴厲,但道理卻沒錯。敘言
,好男兒志在四方。”
走又走不掉,還被灌了一通大道理的程敘言只好作罷。
晚上他躺在床上休息,月光被窗格子分割成銅錢大小,灑了一地。
程敘言出神的看着:一個,兩個,三個……
如果他爹在這裏,恐怕會興奮的跑過去,壓根沒法睡覺吧。
程敘言翻了個身,也不知道爹和奶奶現在在幹什麽,他爹那個樣子真的很讓人擔心。好想回家看看。
看一眼也好啊。程敘言無力想到。
月風拂過樹葉,窗外傳來細碎的沙沙聲,仿若催眠曲。
程敘言聽着聽着忽然坐起來,如果他表現的很好,是不是能得個機會。畢竟現代學生們表現很好都會給獎勵…的…吧。
有了目标,程敘言一改之前的猶疑,他在心裏喚着:“系統,我要學習。”
電子音仍然平板無波:“恕我提醒,宿主現在需要充足的睡眠。”
“我每天能睡三個半時辰就夠了。”程敘言大着膽子補充:“理論上來說,我是宿主,應該可以自行決定學習時間。”
系統:“………”
系統:“我知道了。”
程敘言閉上眼,腦海裏出現機器小人和面板,而他要學習的是《孟子·騰文公下》。
“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
程敘言跟着過了一遍原文和大意,詢問其中人物的大致生平,進一步加深印象。
他迷迷糊糊睡過去,早上被系統叫醒,那是昨晚跟系統約定好的。
腦子裏自動播放騰文公的內容,程敘言一邊跟着記一邊在窗邊熱身。
“……立天下之正位…獨行其道…”
他靠牆倒立,又順了一遍大意,基本就把這一篇背個七七八八。
待到外面天光微亮,他收拾齊整出房間,與裴讓一同去飯廳跟裴老用早飯。
飯後,程敘言跟裴讓在院子裏背書。
古代的眼鏡是個稀罕物,名曰叆叇,非富貴者難求。所以讀書人還是很保護眼睛。
等到巳時時分他們才回到書房,聽裴老先生講學一個時辰,學生少,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很快得到裴老先生的解惑。
程敘言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學習系統給他講學的時候,講的細致,客觀。而裴老先生講學的時候,哪怕盡量客觀了,但仍然殘留了一小部分個人色彩。這是人性避免不了的。
下午時候氣溫最高。
程敘言在書房練字,忽然被推了一下。
程敘言:?
程敘言好奇道:“有事嗎?”
“書房裏太悶了,我們去池塘邊的涼亭練字。”裴讓抱着筆墨紙硯,就等程敘言了。
程敘言猶豫,這不太好吧,這點悶他其實能忍受。鄉下人家可比這苦多了。
他雖然沒有言語,但神态和肢體語言表達出了意思,把裴讓逗笑了:“言弟,你是不是覺得吃苦是件好事。”
程敘言眼神飄忽。
下一刻,他被裴讓強行拉起來,裴讓收拾了他的東西就往外走。
“等…等…”程敘言擡腳追去,“讓哥。”
裴讓大他幾歲,步子邁的又快又大,程敘言小跑才能跟上。
他顧不得擦額頭的汗,低聲勸道:“裴老先生知道了不好。”
裴讓哼哼:“才不會。”
他祖父可不是迂腐之人。
借此機會,他還給程敘言傾倒思想,沒必要的苦不吃:“你看富貴人家的兒郎,有誰鬧着要受苦。”
還不都是好吃好喝供着,就算念書,那也是各種上等筆墨伺候。
最後裴讓做出總結:“你就是太老實。”這是裴讓對其一種褒義上評價,寧肯負己不肯負人。
裴讓他娘也這樣,最後卻落得個氣絕身亡的下場,而罪魁禍首還逍遙快活。
有天理嗎?沒有。
可它就是發生了。
程敘言被念叨了一路,最後他只盼着快點到涼亭。
因為整座院子也就二進,所以池塘的規模并不大,周圍繞了一圈柳樹,将熱意擋去大半。偶爾有風吹過,帶來一絲水腥氣和涼爽。
裴讓和程敘言相對而坐,彼此練字互不幹擾。少年的背脊挺的筆直,已經有了清竹的雛形。
伺候的小厮偷偷将裝冰飲的食盒放在欄杆上,随後輕手輕腳的離開。
大半個時辰後,裴讓擱下筆,将紙上新鮮的墨跡吹了吹,看着自己的作品他還算滿意。
“咦……”
裴讓起身走到程敘言身後,“你一直練楷體?”
“嗯。”程敘言筆下不停,“奶奶讓我先練好基礎。”
裴讓略過這茬,随便一瞅發現程敘言默寫的內容不對。
“祖父上午教的文章你就會了?”這也太快了。
程敘言執筆的手微頓,他不能解釋系統的存在,只含糊應了一聲。
裴讓:………
這一瞬間,裴讓領先同齡人那點自得頓時被打擊的幹幹淨淨。
他盯着程敘言圓圓的後腦勺,用力瞪了一下,轉身食飲子去了。
秋初時候,裴老先生将孟子講學結束,于是對兩人做了一個四書的階段性測試。
外面蟬聲陣陣,書房內兩個少年沉默作答,并不顯急躁。
裴老先生的目光落在程敘言身上,窗外的陽光暈出他的輪廓,讓人看不真切,這個孩子超乎他的預料。
當兩人的答卷交上來時,裴老看着程敘言那手清秀的楷體只覺得賞心悅目,再看答卷內容哪哪兒都覺得滿意。
有了這麽一個對比,裴老看孫子的答卷就有些不得勁。同樣是正楷字體作答,可因為裴讓後來又練草書,是以那手楷體字一眼望去雖是端正,但再略略琢磨,總有一種掩不住的鋒芒。
裴老擡眸掃了一眼面前的孫子,裴讓微微一笑,裴老心中冷哼,臭小子還嫩了點。
下午時候,裴老宣布結果:“此次測試,敘言勝。”
裴讓臉上的神情頓住,他不敢置信擡起頭:“這不可能。祖父,舉賢還不避親。”
言下之意,裴讓懷疑他祖父因為避嫌,刻意擡高程敘言。
他承認程敘言很聰明,學東西也快,但是他比程敘言啓蒙更早,還長程敘言幾歲,別看他倆同時學孟子全文,但裴讓對五經已有涉獵。他不過是再次深讀溫習罷了。
面對裴讓的質疑,裴老先生直接把程敘言的答卷遞給他。
裴老出題仿照的是縣試模式,帖經,墨義和經義。因為考慮到程敘言的學習進程,所以出題範圍都局限在四書和一幹啓蒙書籍中。
兩個少年的基礎都牢固,但在一道經義題時,裴讓落了下風。
撇開私心,程敘言那道經義題答的更符合主流,平和內斂,隐隐有中庸之意。
外面日光陡盛,書房東南角的白底青花瓶映出模糊的暈痕,程敘言有些無措的看向裴讓,少年人緊緊攥着答卷,低着頭擋住了自己的神情。
程敘言欲言又止,他不想因此跟裴讓生出嫌隙。可他也很想借此機會提出回家,他實在放心不下他爹。
書房裏安靜的讓人發毛,程敘言最先沒撐住,他剛要開口示弱,裴讓就走了。
“讓哥……”
程敘言擡腳要追,卻被裴老攔住,“讓兒自己冷靜一下就好了。”
裴老拍拍程敘言的肩:“憑你自己本事勝的,不必不安。你有什麽想要的。”
外面的蟬鳴仿佛靜止了,連樹葉都停止擺動。只有陽光依舊,程敘言聽見自己的聲音:“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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