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策論
易全山把水煮蛋拿過來, 程偃自己剝掉蛋殼敷額頭。
他跟程敘言閑聊兩刻鐘後,終于切入正題:“你近些日子可是将書本都置之一旁了?”
程敘言沉默,随後否認:“沒有。”
花廳內寂靜無聲, 茶水輕輕蕩漾, 映出一張染上歲月痕跡的臉。程偃撫着眼角的細紋, 他已經上了年歲,他的身體早不複當年,何苦為他這麽一個廢人誤前程。
程偃擡起頭:“敘言,如果爹說, 爹想看你參加鄉試,想看你高中呢。”
“會的,會有那麽一天。”程敘言看向廳外, 寒風撩起他的碎發,裹住他的聲音帶着一點沉悶:“爹不要急。”
花廳安靜的落針可聞, 良久,程偃放下雞蛋:“走吧,我們出去逛逛。”
程敘言微怔, 随後反應過來,他跟易全山打過招呼就跟着他爹出門。
還是那條巷道, 他們又一次遇見那個小男孩, 對方雀躍的跟程偃打招呼。
程敘言本以為恢複清醒的程偃會三言兩語把男孩打發走,沒想到程偃蹲下來照舊跟男孩聊天。
小男孩興奮介紹:“這是我爹給我買的木劍,你看上面還有花紋。”
“真好看, 如果你揮舞這把木劍會更好看。”程偃笑盈盈回應他。
“真的嗎?”小男孩果然拿着木劍舞起來。
程偃眸光溫柔又專注。
冬日的陽光忽明忽暗,這會兒雲層退去, 太陽重新出現人前, 淡金色的光落在程偃的身上, 暈出柔柔的光層。
這樣溫和又對孩子幼稚想法十足耐心的男人,是程敘言夢裏都不敢奢求的父親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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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偃的聲音仿佛遠去,他們隔的這樣近,他卻聽不清對方的聲音,他只能看見程偃的唇在開合,睫毛顫動,側臉能看到嘴角翹起的弧度,以及程偃耳後突兀的銀白。
在陽光下,那銀白如同山間将化未化的雪,在褐色的土地和枯黃的野草間刺人眼。
程敘言心口一緊,下意識上前一步又頓住。程偃注意到他的情況,自然的結束跟小男孩的話題,哄着小男孩先行離開。
從始至終,那個小男孩都沒有發現今日的程偃伯伯跟往日的程偃伯伯有什麽區別。
程偃站起身,對程敘言彎了彎眼睛,“等煩了?還是吃味了?”
程敘言茫然:“什麽吃味?”
程偃笑而不語,轉身往巷口走,過了片刻程敘言才回過神來。
程偃問他是不是吃味,莫不是以為他若幾歲幼童那般争父愛?
程敘言:………
因為臨近年關的原因,縣裏十分熱鬧,越往南面去人越多,随處可見背着大背簍的行人,有些穿着短打,明顯的農戶打扮。
程偃問兒子:“你可看出什麽?”
忽然一個問題把程敘言問住,他四下張望,見行人臉帶笑容,眼神有光,互相交談時也是高聲笑語。又見街邊的小攤販安置整齊,街道地面雖然半舊,卻無明顯坑窪。
他将自己的發現一一說給程偃聽,最後總結道:“不管是之前的縣令,還是新來的縣令,都将渭陽縣治理的很好。”
“你還漏了一樣。”程偃指着地面:“你看這地面是否幹淨?”
程敘言有些懊惱:“是我不夠細心。”
越是尋常的東西越容易忽略。
街道的地面整潔非一日可得,需要日日維護,需求創造職位。
程偃順着這些尋常事務給程敘言講解,不可避免的講到程祖父身上。
程祖父當初通過科舉入仕後,在翰林院待了三年,之後又在六部之一的工部幹了兩年才外放地方官。
很多東西都是一個輪回,程祖父将自
己為官的心得和感受告訴兒子,以幫助兒子未來在科舉考試中取得好名次。
如今程偃又将這些東西一一說給程敘言聽。
“那個時候你祖父運氣不好,外放的地方偏僻又窮困……”
兩人不知不覺将整個渭陽縣整整走了一個來回,程偃說的內容太有吸引力,程敘言完全聽的入神,偶爾還在程偃的引導下發表自己的看法。
最後他們在石家的胭脂鋪前停下,已經近黃昏,還有兩名婦人從鋪子內出來,她們的手上各拿着一個小小的盒子。
小石頭眼睛利最先發現他們,立刻奔出來沖向程敘言,清脆又歡快的叫着“敘言哥”。
程敘言溫柔的摸摸他的腦袋,習慣性問一句:“累不累?”
“不累。”小石頭嘚瑟道:“鋪子生意好,我每天都有幹勁。”
這時候他才注意到一旁的程偃,笑嘻嘻打招呼:“伯伯好。”
程偃回以微笑。
小石頭把他們兩人帶進鋪子,石父立刻倒水招待,同時讓妻子拿上銀錢去外面買些點心回來。
胭脂鋪的後院十分狹窄,只勉強放下一套桌椅,石父面色微紅:“招待不周,二位見諒。”
程敘言又挂上微笑面具,溫聲道:“是我們冒昧打擾才是。”
程偃靜靜看着程敘言跟石父交流,石父再一次提出将利潤分成結給程敘言,沒想到又一次被婉拒。
“眼下年關在即,你們正是需要本錢的時候。再者…”程敘言刻意頓了頓,眉眼帶笑:“我聽聞做營生的有講究,大年是一年才有一次的好日子,該是聚財的好時機,若此時給出大筆銀錢,豈非有營生漏財之意。”
恰好石母帶着糕點回來,石父忙不疊把糕點擺上,“秀才公你們嘗嘗,這糕點口感很是不錯。”
他始終低着頭,不讓程敘言和程偃看到他泛紅的眼眶。他何其有幸,在父輩基業面臨絕境時遇到這麽一位大善人,他真的,真的不知該用什麽樣的言語去感謝。
程敘言只做不知,撚了一塊松仁糕吃着,半垂的眼睫遮住眼中的情緒。
稍作停留後,程敘言提出告辭,他沒有過問石家鋪子的情況,更未插手石家鋪子的營生。
街上的行人散去七七八八,程敘言問道:“爹累不累,如果累的話…”
“沒關系,慢慢走着看夕陽也很不錯。”程偃偏頭笑:“你覺得呢?”
程敘言自然沒意見。
随着他們往租住的院子去,原本身邊行走過的三兩人也淡去,街道還是那條長長的街道,這一次街上只盈了滿街的橙色餘晖。
偶爾有一只不知名飛鳥略過,天空再度恢複寂靜。
程偃講着從前,老實說這不是多久遠的從前,只是那個時候陸氏尚在。
“你奶奶在世時教你許多,爹承認你奶奶教的大部分東西是對的。但是松柏和芙蓉不一定相配。”
太陽徹底落下去,暮色漸漸襲來,程敘言站在暮色中,他擡起頭直視身邊的男人:“您想說什麽呢,爹。”
程偃比程敘言高一個頭頂,他微微垂首,與程敘言視線相平:“你很聰明,但不要覺得別人是傻子。玩弄真心的人,最後也會被人玩弄。”
“這是自然。”程敘言垂下眼,黑色的眼睫比夜色更濃稠。
程偃有意再開口,但見兒子神色最後還是歇了這個心思。他上前抱住兒子,“半真半假,半假半真都沒關系,可若一絲真都無,豈非可悲。”
他拍着兒子的背:“你看,冷的時候相擁,身體能感受到溫暖。”
陸氏臨終前用最狠辣的方式教會程敘言冷酷和果決。她沒有多餘的時間,所以走了極端。
但凡事過猶不及。
殺人者人恒殺之。程敘言沒到那個地步,可對人無情無愛者,終其一生也再難覓得愛。
臨界鋪子的布招在風中擺動,程敘言看着自己伸在空中的手抿了抿唇:“我很抱歉,爹。”
他低着頭大步往前走。
程偃也有些意外,他竟然被推開了。當初的孩子真的長大了。
他擡頭望着灰暗的天空,忍不住感慨:時間過得真快。
明明他記憶中的小敘言還在哭鼻子,害羞臉紅,現在那個孩子已經長大能擔事,有自己的思想。
晚上父子倆躺在同一張床上,卻是背對背。
“敘言。”漆黑的屋子裏傳來男人清越的聲音。
程敘言猶豫片刻才應聲,他內心深處很抗拒跟程偃談及陸氏相關。刀子戳在誰心頭誰記得久。
以他今日頭腦,程敘言當然能看出陸氏臨終前在激他。可他放不下的是陸氏最初對他的算計。
如果他真的死在望澤村的河中,陸氏會像口中說的那般:死了就死了。
但是程偃沒提陸氏,甚至也沒想教育他,只是道:“年後安心跟着你的老師念書罷。”程偃不知道何謂系統,但既然那看不見的存在能教程敘言四書五經,那麽尊稱一聲“老師”很合理。
程敘言含糊應了一聲。
随後屋內傳來一聲低低的嘆息。
次日天光大亮,程偃和程敘言父子倆沒事人一般相處,程偃給程敘言講解這個朝代的兵制。
他揉揉眉心,不好意思道:“過去這許多年,也不知道如今是何模樣,我姑且講講,你姑且聽聽,心裏有個底就好。”
程敘言點頭。
程偃的姑且講講,一講就是大半日,期間易知仁給正屋送茶水點心聽了幾句,頭都大了。
為什麽每個字能聽懂,但程偃叔把它們連接後就那麽晦澀呢。
晚飯後,程偃提筆在黃麻紙寫下一道策論題目:“晉武平吳以獨……事同而功異”。
這一段出自《宋史·列傳》,“這是爹當初參加鄉試時考過的策論題,我給你講講策論題的答法,你試着做一下。”
程敘言掃了一眼,心裏無甚把握,程偃道:“答題之前先審題,通讀題目知曉話下的典故。”
讀書人說話做事一般偏委婉,官場上尤是。直來直去易得罪人更易犯忌諱。
策論題一般結合時事,但出題人不會明說時下問題,所以會從典故入手。
然而要命的是,縱使程敘言能從系統中學來許多,可系統不會随時記錄當下發生的大事,他自然也沒得學。換句話說,程敘言如果不走出這個小小的縣城,不了解外面的局勢,那麽他在鄉試中必然處在劣勢,屆時別說取得好名次,不落榜就謝天謝地。
而且程敘言最好祈禱上天,當他參加鄉試的那一屆,出題人最好不參加黨争。否則考題中夾帶私貨,考生更是苦不堪言。
考生怎樣在不得罪各黨派,不得罪龍椅之上的那位,還得言之有物,簡直是地獄難度。
見屋內氣氛凝重,程偃口風一轉:“如果黨争激烈,這也側面預示一個王朝即将走向末路。看如今盛世太平,百姓安康,敘言不必擔心這一點哈哈……”
程敘言:………雖然但是,确實有點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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