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柳悉

小二回頭看了一眼程偃, 飛快扣門:“老爺,您的友人帶來了。”

屋門從裏邊打開,來人四五十上下, 一身灰色交領長衣,想來是管家亦或心腹之類的人物。他飛快掃了一眼小二身後的程偃, 對小二道:“你下去吧。”

小二:“是。”

程偃被請進屋,天字號的雅間擺設十分雅趣, 內部空間亦十分大,用山水魚鳥屏風分割為內室堂間,東南方條案上擺着一只浮雕蓮花長口花瓶, 做舊的黃色花色添出一絲禪意,空中也彌漫着若有若無的禪香, 靜心寧神。

程偃垂下眼, 拱手作揖:“草民見過柳大人。”

桌案後的柳悉靜默片刻,才笑道:“你我舊友何必多禮,坐。”

程偃這才在對方面前落座。

灰衣人給程偃斟茶,程偃微微颔首:“多謝。”

灰衣人不理會程偃,默默退至柳悉身後。

柳悉亦是四五十的年歲, 臉型偏長,眉毛不濃不淡, 眼睛較一般人略長, 年輕時不覺如何。如今上了年歲, 柳悉的眼皮松弛,更顯得眼睛越發窄長,眼珠轉動時透着一股子精明算計。偏他一身藏青色圓領常服, 頭發簡單的用玉簪束着, 一副儒雅文士作扮, 是以整體十分違和,總讓人心裏沒個底。

柳悉近距離打量程偃那張臉,雖然程偃眼角生有細紋,可眉眼平和,眸光似水清潤,一身鴨卵青色長衫穩重又不沉悶,當真如書中的文士形象。

柳悉幾乎維持不住臉上的笑意,他道:“許久未見,拂雲與當年無甚變化。”

“柳大人說笑了。”程偃道:“歲月無情,卻也憐衆生平等。”言下之意,誰都逃不過歲月洗禮。

柳悉微愣,随後笑着搖了搖頭,“你這性子啊……”

柳悉話也不說盡,未盡之語故意讓人猜。他悠悠的呷了一口清茶,沒見到程偃臉上有任何拘謹惶恐之色,他放下茶盞:“拂雲,你這些年可還好?”

“當年的事…”柳悉嘆道:“你我好友,我卻未幫上你幾分。”

約摸是說書人講到精彩部分,外面傳來一陣熱鬧的喧嘩聲。對比之下,雅間十分安靜。

程偃輕輕一聲嘆息:“當年的事都過去了。”少頃,他又揚眉道:“人得往前看。有道是枯木煥新春。”

柳悉眸光一利,随後又恢複如常,那一瞬間的銳意仿佛他人錯覺。

他仔細盯着程偃的臉,懷疑程偃到底是話裏有話在炫耀程敘言,炫耀程家即将勢起還是單純感慨一句。

今日他與程偃在此處相遇自然不是巧合,但也不是他精心算計,只是順勢而為。

柳悉是在程敘言赴臨水居文宴後知曉程敘言這號人物,那時柳悉想拉攏程敘言,便特意差人打探,誰知道底下人帶回來的消息叫他大驚失色。

長源府,渭陽縣,程敘言……程敘…

柳悉強壓下一瞬間的心悸。他早該想到的,程敘言,程敘,二者只是差一個字而已。

若程敘言是程偃親子也就罷了,誰想程敘言是過繼給程偃的。

程偃什麽都沒了,人也渾渾噩噩,為什麽上天還是想法設法助他。程偃的親子沒了就另送程偃一個兒子,還是天賦卓絕之人,對程偃更是十足孝順,程敘言大好前途擺在眼前卻寧願停下科舉,踏遍河山也要為程偃治病。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知曉一切後,柳悉坐在馬車內遠遠看過程偃一眼,他那句“拂雲與當年無甚變化”不完全是虛情假意,歲月格外厚待程偃,經歷那麽大的變故,程偃先後失父失妻失子失去一切,然而程偃還是那個程偃,當年上京城風流寫意的侍郎公子。真要細究有什麽不同,大概是程偃更沉穩了,似水墨沉澱後的獨有韻味。

唯一能安慰柳悉的是,程偃如今只是一介白身,而柳悉已經官拜正四品佥都禦史。程偃見了他也得磕頭叩拜。

可惜了,程偃只是行拱手禮,柳悉維持虛假的舊友情亦未指明。

後來程敘言入翰林院,流言勢起亦有柳悉背後推一把,意料之中的沒傷着程敘言。

柳悉不想糾纏舊事可心裏忍不住去想,憂慮過重。前兩日一場暴雨他跟着倒下了。柳悉這幾日在家養病,聽聞眼線彙報程偃出門,于是這才有了茶樓“巧遇”。

外面的喧嘩聲陣陣,叫柳悉煩躁,他看着程偃那張八風不動的臉,他道:“伯母可還好?你如今大好,想來伯母很是高興才是。”

風吹動白雲掩住日光,天色一下暗下來。雅間的光線也弱了幾分。

程偃垂下眼,十分傷懷:“我母親她病故了。”

“抱歉拂雲。”柳悉一副懊惱模樣:“我不知…”

“無事。”程偃低聲道:“生死有命。”

柳悉又是一聲長嘆,他故意說着從前,說起程偃過往的風光,“那時多少女郎傾慕你啊……”

程祖父只有一妻,多年未納妾,在上京的女子眼中,這便是程家家風清正。程偃生的俊朗又富有才華,傾慕者自然不少。

然而過往再風光終究是過往,尤其與現在強烈對比。柳悉就是故意惡心人。

程偃一副落寞樣子,總算叫柳悉心頭舒服了,柳悉這才肯放人。

程偃離開雅間後,程青南和時明立刻圍上來,若不是雅間無甚動靜,他們都想沖進去了。但程偃叔離開前交代過他們不要魯莽。

“程偃叔,您怎麽樣?”時明有些擔憂,他第一次看到程偃叔這般疲憊。

待程敘言從翰林院回來後徑直進入書房,卻發現他爹不在此。

程青南小聲道:“敘言哥,程偃叔說他有些乏力,先回正屋歇下。”

“我知道了。”程敘言敲響正屋的門。少頃,程偃的聲音從屋內傳來:“敘言,你們吃晚飯就是,不必在意我。”

程敘言:“開門。”

屋內靜默。

一盞茶過去,程敘言又敲響正屋的門。這一次沒等多久,屋門從裏面打開。

程偃披着一件長衫,嘴唇泛白,程敘言跟上去,坐在羅漢床上給他爹號脈。

他出去開了一張方子叫程青南抓藥,又叫時明另準備些清淡小菜。院子裏很是安靜,八哥在外面還未歸家。

程敘言重新回屋,肩上挎着一個藥箱,程敘言頭也不擡:“我先為你施針散淤氣。”

程偃心底愧色湧上,面上一陣赧然。

施針期間,程偃猶豫道:“爹今日……”他還是說出口:“遇到…柳悉了。”

程敘言施針的動作一頓,随後又繼續,他手很穩。連杜蘭都誇過他有天賦。

柳悉想什麽程偃心裏明白,柳悉無非就是想看他落魄難受。

程偃不在乎從前富貴,可他不能将親人的接連逝去當做無事發生。尤其陸氏病故前。

程偃還記得那間漆黑的屋子,搖搖晃晃的燈火驅不走濃墨的夜,亦如油盡燈枯的陸氏。他趴在床邊似稚兒蹭着母親幹枯的消瘦的手。屋外的雨好大,怎麽下也下不完,正屋裏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也止不住,他的心好慌……

他對上一雙飽含愛意不舍的眼,泛黑的血珠順着他的面龐滑落,那是陸氏臨終前最後一口血。

那個時候,程偃神智是渾噩的,他好像明白什麽又好像不明白。霧裏看花的喜悅,水中無月的痛,都是模模糊糊,不真切。

程偃能回想他的父親,他的妻子,他的親子,因為那個時候程偃是清醒的。

只有他娘和敘言,尤其他娘病故前在敘言心

上狠狠捅了一刀。曾經點滴相處的情分變成最鋒利的刃。

程偃擡眸看了一眼兒子,眼眶不知不覺泛紅,眸中滿是愧疚。

程敘言手下一重,程偃猝不及防受痛,大叫出聲。程偃那點負面情緒也被沖擊的七零八落。

程偃呼出一口氣,重新調整好心态,開始說正事。

以今日柳悉的言行來看,柳悉絕對會對他們出手。程偃這邊還好,但他擔心兒子。

“你初入翰林院,除了懷年也無甚熟人。”程偃心裏沉重,獨木難支啊。

程敘言擦了擦手,在他爹面前坐下:“現在朝廷的局勢,獨木未必不好。再者我雖無成群好友,卻也未大面積樹敵。”

雖然智商不代表情商,但走過層層考試最後入仕的官員中,“蠢貨”的占比還是比較少的。

沒有特殊的,巨大的利益,誰費勁聯手對付他。只要不是鋪天蓋地的攻擊,程敘言逐而破之就行了。

程偃見兒子有成算,心裏又驕傲又心疼。敘言本不必走的如此坎坷……

程偃看着面前烏隆隆的藥湯,眸子大睜:“怎的這般快藥就熬好了。”

程敘言面無表情:“現在是亥時一刻。”

程偃:???

怎麽回事,誰偷走他時間。

程敘言抱着被褥打地鋪,程偃急了:“你這是作甚?”

“你情緒起起伏伏我不放心,恐你半夜發熱。”程敘言解釋了一句,倒頭歇下。

程偃直接拽起他,“你別睡地上,受濕。”

程敘言嗯嗯啊啊應着,等程偃喝完藥,程敘言摸出一顆小石子擲出去,屋內陷入黑暗。

程偃一夜好眠,再醒來時太陽已升至半空,他剛打開門,一個黑影沖過來:“懶豬懶豬。”

八哥圍着他嘎嘎叫,還伴以嘲笑聲,程偃笑道:“你吃飯了嗎?”

“吃啦,豆豆吃啦。”小家夥瞬間被轉移注意力。它今兒個老老實實待在家裏陪程偃。

于是某座小院裏,多了一位失意人,也或許是兩位,誰知道呢?

程敘言在翰林院當值,經昨日他爹跟姓柳的一事後,程敘言警惕心更高,越發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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