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誦經一篇

晏陵看向身側的人。

她的衣袍沾染了些許檀香,檀香素來多用于寺廟,有靜心、凝神之功效,然她身上的,卻恍若帶着絲絲甜味。

同她細嫩的脖頸間,若隐若現的紅線一樣。

似虔誠,偏又像極了亵渎。

晏陵眼眸微垂,淡聲道:“世間之人求神拜佛,所求多為兩種,贖罪或祈願。”

“亦或者二者皆有。”

他微頓後道:“郡主倒是與他人不同。”

何止是不同。

他二人說話的聲音很輕,趙嬷嬷等人皆是沒能聽清,但晏陵身邊的長随非尋常人,把溫月聲的話聽了個清清楚楚。

當下就是眼皮一跳。

他想起那日跟随晏陵的死士說,險些以為思寧郡主動了殺心,如今看來,倒也不是誇張之語。

“只是不知。”晏陵緩聲道:“郡主今日可還欲殺我?”

夏日燥熱的風戛然而止。

溫月聲對上了他不帶任何情緒的眸,這人容貌傾絕,可眼底卻好似籠着深霧,與人交談時,分明人就在眼前,卻仿佛隔了千萬重山。

“可是。”溫月聲眼眸黑如夜,她聲音輕淺,一字一句仿若都帶着些微的冷香:“帶着沾了血的劍入佛堂。”

“晏大人這可是渎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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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陵眸微動,稍錯身,目光卻落在了她的頸後。

瓷白如玉的肌膚上,盛開着一朵火色的蓮。

紅而灼眼。

“晏大人。”蕭缙快步行來,他身側的內侍嗓音尖利。

晏陵收回眸,對上蕭缙幽沉的眼:“宮宴将要開始,晏大人怎還在此處?”

他複又看向溫月聲:“太後要見你。”

旁邊的晏陵已頓住腳步,蕭缙微颔首,擡步示意溫月聲跟上。

晏陵立在原地,直看到他們二人身影消失在了長長的宮道上,方才轉過身。

他身後的小厮輕聲問道:“主子,可是去宮宴處?”

晏陵聲色冷淡:“回府。”

要見的人,已經見到了。

那邊,蕭缙本打算讓宮人領溫月聲去慈寧宮的,可一路行來,溫月聲一改往常,既沒有纏着他多言,也不似從前那般故作姿态,唯有身上淺淡的檀香浮動。

蕭缙眼眸幽沉,思緒間,已跟她一并進了慈寧宮。

太後常年禮佛,宮內也燃着檀香。

可一進殿,他卻覺得殿內的檀香過于濃烈,全然不似溫月聲身上的清淺靜心。

他們入殿後,宮人去請了太後。

太後着一身深色宮裝,一手持碧玉佛珠,一手輕搭在宮人手上,一進入殿內,目光就落在了溫月聲身上。

因舊日深宮積怨,太後并不喜歡溫月聲的生母慧怡長公主,對溫月聲的印象就更是不佳。

但她記得,此前的思寧,不過是個跋扈任性的小姑娘。

可眼下……

“賜座。”太後眸光落在殿內的二人身上,因蕭缙這個嫡孫在,面容柔和了些許:“哀家倒有些時日沒見到缙兒了。”

太後兩鬓已微白,雙眸卻格外有神,猶帶着當年在先帝宮中那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孫兒不孝。”蕭缙道。

太後擺擺手,回身吩咐宮人:“将佛經取來。”

宮人很快遞上了那份出自溫月聲之手的佛經。

只是和當時溫月聲随意在宣紙上寫就的不一樣,如今這份佛經,被人裝點成冊,妥善保管了起來。

宮人将佛經攤開,指向了其中一頁。

在此之前,蕭缙哪怕日日在宮中,也并未見過這份傳聞中的佛經。

此番一看,竟是一怔。

這佛經所用的宣紙只是尋常,甚至不是京城世家常用的上等宣紙。

然看了那紙上的佛經後,是無論如何也道不出尋常二字來的。

不論其他,只說字跡。

京中素有才名之人衆多,蕭缙進入朝堂後,也見過不少字跡出彩的人。

可放眼整個朝堂,大約也找不出第二個能寫出這般字跡的人來。

字跡蒼勁有力,若鐵畫銀鈎。

最矚目的,當是字跡裏縱橫彌漫的殺意,氣勢太盛,說是佛經,卻狀似滿篇絞殺之文。

“哀家初見這篇佛經,曾一度以為其出自高僧之手。”太後顯是對這份佛經愛不釋手,她看向溫月聲:“倒不想竟是你親筆所書。”

“只這篇佛經尚有一處殘缺,今日叫你過來,也是想讓你将其補全。”太後話音将落,便有宮人送上來了桌案及筆墨紙硯。

趙嬷嬷暗叫不好,這名為補全,實為考校。

太後分明是想确認這佛經是否為溫月聲親筆所寫。

蕭缙也聽懂了太後的言外之意。

他上次見到溫月聲的字,是在幾年之前,因他誇贊溫玉若一手簪花小楷漂亮,溫月聲苦學了些時日,便來他面前賣弄。

可惜那字形神皆散,軟綿無力,甚至比不得他府中随便一個通些筆墨的丫鬟。

她一貫如此,耗個幾日,便敢稱苦練。

再觀眼前,字跡确實天差地別。

那天所寫的佛經,确實是差了幾個字。

導致她手持佛前開了光的佛珠,依舊殺意滔天,後才取白玉佛頭,紅繩佩于胸口。

“備水。”溫月聲道。

邊上的宮人一愣,擡眼看向太後,得了應許後,方才用銅盆盛了清水上前。

溫月聲淨手,接過宮人遞來的嶄新绫帕擦幹。

“焚香。”

太後禮佛,殿內多檀香。

宮人取了一支,點在桌案上。

她不過寫幾個字,卻要求諸多。

若換了尋常,蕭缙必然不耐。

然她動作若行雲流水,且一樣的檀香,染到她身上,就變成了那股清淺冷淡的味道。

有那麽瞬間,蕭缙甚至感覺,眼前的人當真是在禮佛。

宮人研好了磨,溫月聲以筆蘸之。

提筆直接寫于那裝訂好的佛經之上。

見她如此,宮人大驚。

桌案上鋪有上好的宣紙,太後的意思,原是叫她先寫于紙上,哪知她竟直接落筆。

此刻提醒已是來不及。

太後面色微沉,起身旁觀。

但見殺意縱橫于紙上,最後一筆更是渾然天成,似利劍将紙張生生劈開。

太後面色蒼白,當下便捂住胸口,後退了一步。

身後的宮人忙攙扶住她,卻見她大喜過望:“有如神跡!好!”

溫月聲已擱了筆,重新将一雙素手,浸入冰冷的水中。

蕭缙眸深如海,靜看着她。

她好似,和從前不大一樣了。

宮人撤下桌案,太後更是将補全的佛經視若珍寶。

溫月聲動作輕柔地擦拭着手,佛經寫完後,對她就無用了。

“去,将哀家那串翡翠佛珠取來,賜予郡主。”太後看向溫月聲的眸裏多了些熱切:“思寧日後有空,多進宮來陪陪哀家。”

溫月聲垂目,并未作答。

太後一心沉浸在完整佛經的欣喜中,也并未在意。

将佛珠贈予溫月聲後,便讓他們離開了。

走出慈寧宮後,蕭缙見溫月聲都未打算佩戴那碧玉佛珠,只看了眼,便叫人合上了錦盒。

那翡翠佛珠是太後珍愛之物,宮中之人都未能得見過,此番賜予她,她卻反應平平。

若換做以前,只怕早早就佩戴上,去宮宴上顯擺了。

蕭缙看着她瓷白的側臉,忽而問:“你何時習得這般精妙絕倫的字?”

這是蕭缙這麽久以來,待溫月聲最為溫柔的一次。

她身後跟着的人皆驚訝不已。

她卻換了新的绫帕又在擦手,聞言頭也不擡地道:“許是在夢裏。”

說罷擡步離開。

蕭缙眼眸微動,未再過問,跟在她的身後。

領路的宮人将他們帶到了宮宴所在之處。

午後暑氣更盛,宮宴換到了臨湖的宮殿中。

四面窗戶全開,既可以賞荷,又能避暑,是個乘涼的好去處。

只這殿內殿外之人,都未料到溫月聲會與蕭缙同行。

有關溫月聲禮佛的事,京裏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但誰都沒想到,溫月聲再次露面,竟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溫月聲來之前,恰逢皇後頭疾犯了,宮人宣了魏蘭芷和溫玉若前去侍疾,提都沒提溫月聲。

許多人還以為她今日并未入宮。

但溫月聲不得寵的事,也并非是這一日兩日的事了,皇後忽視了她倒也正常,不正常的,是蕭缙竟與她同行了。

殿內殿外的人都在犯嘀咕,偏巧,蕭缙還沒入殿,就有一宮人快步行來。

“王爺!”宮人面色慌張,急道:“溫小姐不知為何與福瑞公主起了争執,公主動了怒,要罰溫小姐!”

蕭缙面色發沉,冷聲道:“不是去給母後侍疾了嗎?怎會撞上福瑞?”

福瑞公主是端妃所出,跟蕭缙的那個庶長兄一母同胞,又是皇帝的第一個女兒,自小被嬌寵長大,頗有些無法無天。

宮人為難道:“……從禦花園繞行時,正巧撞上了,福瑞公主便扣下了溫小姐,不讓她離開。”

他話音剛落,又有一個宮人匆忙趕來,對蕭缙行禮後焦急道:“王爺,福瑞公主罰溫小姐在烈日下站着,溫小姐體力不支,昏厥過去了!”

蕭缙那雙深眸瞬間冷沉了下去:“帶路!”

趙嬷嬷掂量了下,小聲問溫月聲:“郡主可要去看看?”

倒不是她多嘴,溫玉若身子不好,溫家上下将她看做眼珠子一般,溫月聲人在宮中,聽及此事不過問的話,只怕回去要挨溫尋的罵。

溫月聲面無表情:“我去做什麽?給她誦經一篇?”

趙嬷嬷噎了下。

她聲量并未壓低,周遭的人皆聽得清楚,包括蕭缙。

蕭缙回眸看她,身側的宮人見狀只能道:“溫小姐也是郡主的妹妹……”

溫月聲:“我不是大夫,治不好她的病。”

蕭缙眼沉如水。

旁邊的宮人暗叫不好,溫玉若每次昏厥那麽及時,也總不可能次次都是身子不好,如若這樣的話,只怕是連門都出不了一步。

王爺心裏也不是不清楚。

然無論如何,都有人将她捧在掌心,這就是受盡寵愛的人,必然會得到的偏愛。

趙嬷嬷心裏也着急,蕭缙對溫月聲的态度好不容易好了些許,如今怕是又要回去了。

他們都想岔了。

蕭缙只覺得溫月聲确實和從前全然不同,之前溫玉若病了,不論她心中如何想,皆會跟在他身後,一副焦慮擔憂的模樣。

現在倒是半點都不遮掩。

說話是語調平直,如她那句在夢裏一般,神色尚不如她在太後宮中低頭淨手時經心。

有那麽瞬間,蕭缙都要以為,她僅是在陳述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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