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天香湯
“伯英, 今日你送貴妃入宮辛苦了,也算你半個妹子出閣,留下來喝杯喜酒?”
“臣……還是不攪擾至尊雅興了。許久不曾拜會皇後, 臣想去椒房殿看看。”
“也好, 皇後這段時日一直心緒不佳,你好生勸一勸。”
“臣遵旨。”
……
“阿徵?今日怎的想起到這裏來了?不去前面看熱鬧?”
“臣今日只陪皇後說話就是。”
“難得你這樣有心。我能有什麽?這些年宮裏形形色色的人還少了麽?什麽身份的沒有?不過是多了個貴妃, 是謝公之女又如何?孤一日在這個椒房殿裏住着,一日就是皇後, 還能為了嫔妃傷神麽?”
“皇後能這樣想, 臣很欣慰。不過……臣今日前來, 是有事相求。”
“哦?你又惹大家生氣了?”
“并不曾。臣……只是想替貴妃……求個恩典。”
“阿徵,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憑什麽替貴妃求恩典?”
“皇後……臣與皇後也算是從小一處長大的,皇後是真的拿臣當弟弟在疼愛臣也知道, 眼下弟弟創下了彌天大禍,皇後不救,臣就只有一死了!”
“你……究竟做了什麽?”
“眼下進宮的,并不是師父的女兒謝娉婷……而是, 皇後也認識的,從前的尚食局司膳司掌膳謝淩波……”
“淩波?她不是……”
“沒有……那是臣……想法子待她出宮所施的脫身之計。謝娘子她……其實一直都在安國公府裏住着。”
“你真是膽大妄為!私帶宮人出宮被人發現,你知道是什麽罪名嗎?你怎會把她帶出宮的?”
“是……是師父想救她出去, 做弟子的為了給師父分憂,所以才出此下策。”
“不對!曾今有一段時日,你往我宮裏來往很勤,是因為她吧?之前你說你要求個恩典要個人, 也是她,對不對?”
“不,不是的!”
“阿徵,說實話!若你不告訴我實情,我也救不了你!”
“皇後明鑒……是她。”
“既然你為了她敢犯了宮規更犯了欺君之罪,又怎麽會把她送進宮來?阿徵,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知不知道自己這麽做會怎樣?”
“臣知錯,請皇後責罰!”
“我責罰你有何用?事已至此,也只好想個法子替你遮掩了!”
……
費了這麽多心思,連皇後都被牽連進來,不是沒想過此事會被揭穿,只是沒有想過……會這麽輕易地被一個不相幹的宮人拆穿!
先帝聽到賀蘭昭這話之時,明顯愣了,片刻後,才轉向韓謹道:“韓卿,她說的是不是?”
“臣……”韓謹面色有些慘白,連忙跪倒在地,“臣不曾見過貴妃,如何确認?何況臣與……表妹三年不曾相見,只怕表妹即使在生都形貌大變了……”
“那謝氏進宮的時候就算只有十五六,如今也最多雙十,哪裏還能變多少?”先帝怒而轉向表姐,“皇後,你來說。靖武公的女公子也是進過宮的吧?”
“妾……”表姐別開眼去,手裏的一條絲絹被絞得死緊,“且不曾與那謝娘子說過話,照過面轉頭也就忘了。貴妃面相如此像靖武公,應該不會有錯。”
先帝又轉向我,“伯英,貴妃是你一路送進來的,你來說!”
“臣……的确是從安國公府接出人來的。”我亦撩袍下跪。
“貴妃,你自己說!”先帝險些要氣笑了。
錦帳後面,一片長久的靜默,淩波到底什麽都沒講。
“好,很好!”先帝擡手揉了揉額角,“徐安泰,把無關人等全都轟走,帶這罪婦自己去驗看!”
一見先帝是真的動了肝火,底下的宦官與宮人都不要徐安泰趕,自己便匆匆退下了,唯恐被拉去受了牽連。可見着他發這麽大脾氣,在場的人竟沒一個敢去勸和的。
徐安泰奉命帶這賀蘭昭走到錦帳後,片刻後,賀蘭昭激動地道:“回禀大家,婢子看得清楚,這就是謝淩波!”
“好了,徐安泰,将人帶下吧。”先帝語氣森冷地道。
“大家?”賀蘭昭的聲音有些驚慌失措,“求大家饒命!婢子難道不是将功折罪麽?大家饒命啊!”
她的聲音漸漸遠了,徐安泰才又從帳後走了出來,恭敬地立在先帝身邊。先帝冷笑道:“原來你們都知道?聯起手來欺瞞朕吶?以為朕是什麽?是瞎子還是傻子?由着你們這樣刷的團團轉!”
“大家息怒,當心傷肝。”徐安泰連忙勸慰道。
“息怒息怒,朕怎麽才能息怒?堂堂貴妃竟被人冒名頂替,皇後、左翊衛将軍、禮部侍郎合起夥來撒謊,大郦開國三百年來,這是破了天荒頭一遭吧?”先帝一巴掌拍在幾案上,“也真是好笑,冒充貴妃的人,還是個‘死人’……宮裏怎麽記檔的?皇後管不着就罷了,徐安泰你也糊塗麽?”
徐安泰雖然是太監總管,但大多數時候也是陪在先帝身邊的,後宮諸事繁雜,哪裏等得到他一一過問?只是看着先帝氣得不輕,徐安泰也不敢辯駁,只能連連告罪。
先帝生了這樣大的氣,淩波身邊的蕉綠端着小碗請他喝一口潤潤喉嚨的時候手都在抖,不慎把碗裏的湯水灑出一些來,竟是滿室的木樨清香。
大約因着這香甜的氣味,先帝神色緩了緩,問道:“這是什麽?”
蕉綠早就吓得哆哆嗦嗦,嘴唇翕動半晌也說不出名字。倒是錦帳後的淩波輕輕地接了一句,“是天香湯,消火潤肺的。”
“不就是木樨清露嗎?”先帝皺着眉嘗了一口,“還加了什麽東西?”
“是将桂花撿去青蒂,搗爛如泥,加炒鹽與炙草粉、梅肉拌勻後曬幹密封的,每次取一匙用沸水點服。”
先帝又飲了兩口,忽地目光一凝,撂了碗,“朕想起來了,去歲挑菜宴的時候,朕還誇過她的玉蘭片做得不錯是不是?”
“是,大家謬贊了。”淩波從錦帳後走了出來,端端正正地跪在了先帝面前。
先帝哂道:“我道是怎的傳言中擅長音律的人怎的一曲不會還如此精通易牙之道,原來本就不是一個人。”
在場的所有人都靜默着,不敢答話。
“韓卿,那次你問朕讨要謝氏未果,怎的謝氏就忽然暴斃然後到宮外去了?”先帝看着韓謹的目光有些陰冷。
但這的确是錯怪韓謹了。誠然他有這份心,卻實在沒有這麽做的膽氣,何況淩波已經知道了真相,也是不願與他同去的。
韓謹也因此一愣,叩首到底:“此事的确不是臣所為,還請至尊明鑒。”
先帝盯着韓謹看了許久,大約最終是相信他了,才轉向表姐道:“這事皇後也是早就知道的吧?”
“是……”表姐應該也有些怕的,就怕先帝一怒之下牽累家人,但家訓家風使然,表姐跪在先帝面前請罪,氣度卻還是半點不變的。
“什麽時候知道的?”
“貴妃進宮的當日。”
“怎麽知道的?”
若是說了出來,只怕先帝不僅不信,還會懷疑到姨夫身上,可表姐吧這個時間都說死了,旁人想怎麽辯駁也不能了。于是我連忙道:“至尊,此事全是霍徵一人所為,與他人無關,還請至尊責罰臣一人便是!”
“你?”先帝斜觑我一眼,“那你說,你又做了什麽?”
我鄭重地叩首,“皇後知道此事,是因為臣在貴妃進宮當日去椒房殿求皇後萬萬不可揭破此事,皇後一向愛護臣,亦不想連累他人,才不得不答應。至于韓侍郎……若不是意外,只怕連韓侍郎……也不知道貴妃還在世。”還未下旨貶谪亦沒有口谕褫奪位份,我仍舊叫貴妃。
“霍徵,你知不知道你幹了什麽?這可是殺頭的大罪!”先帝沉聲說着,沒有怒喝沒有拍案,但我能聽出這一聲裏滿含怒意。
“大家……此事不關霍将軍的事……是妾……看中霍将軍與靖武公的關系,求霍将軍相助的!畢竟是伯父,也不會對妾坐視不理。”我還沒說話,淩波忽地重重地磕了個頭,搶先開口。
事到如今,我害得她剛剛脫離苦海卻又深陷泥潭,還悲傷了兩次欺君的罪名,是我先放棄了她!卻沒想到在這時候,她竟會站出來幫我說話!
“哦,朕想起來了,你是謝翊的女兒,靖武公果然是你伯父。”先帝眯起眼睛,看不出喜怒,“那你既然把她救出去了,又為何會把她送進來?難道靖武公府還容不下?”
“是妾愛慕虛榮,求着一娘與霍将軍施了這李代桃僵之計。”淩波又搶先答道。
“七巧快莫要胡說八道!你是這樣的人麽?”韓謹情急之下竟喚了她的小名。
果然,一聽韓謹這麽一喊,先帝的神色又沉了下來,只是問我:“是不是?”
“不……”
“妾所言千真萬确!一娘與霍将軍起初都不同意的,還是妾厚顏無恥地求了許久的……啊!”
先帝也不知哪來的一股怒火,竟起身疾走幾步,擡腳便踹在了淩波的肩上,将她踹得一個身形不穩,便倒在了地上。
我與韓謹都伸手想扶,卻又不敢。
到底還是蕊紅與蕉綠上前來将她攙起,卻一直緊閉雙目,吓得二人連聲叫娘子,也不見答應。
“大家……要不要叫司藥司的人來看看?”徐安泰小心翼翼地問。
先帝也不是個粗鄙之人,素日發再大的火也不見動手的,今日這是……氣得太狠了。我雖這樣想着,但也抑制不住地一陣心疼一陣怨恨,看韓謹的神色,想必也差不多。
先帝也知道自己失态了,有些讪讪的,蹬了徐安泰一眼,“還不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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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是皇帝召到貴妃宮裏,司藥司的裴司藥都親自來了,還帶着幾名經驗豐富的醫女。
她們幾人尚不知這宮裏發生了什麽,給淩波診脈的時候十分謹慎,商議半晌,裴司藥才對帝後道:“恭喜大家,貴妃這是……有孕了。”
“有孕?”一時間衆人驚奇,神色各異。我只覺得自己的腦中一片空白,只想到了一句話——淩波有孕了!是皇子!
表姐的神色有些晦暗,“當真是有孕了?”
“回皇後的話,婢子幾人都診過,确實是喜脈無誤。”想着貴妃有孕皇後大約會嫉妒,裴司藥回話的時候不由得有些緊張。
“好,很好。徐安泰,帶下去賞。”先帝面上十分平靜,叫人瞧不出在想什麽,“來人,傳朕口谕,禮部侍郎韓謹之妻長孫氏攸德,溫婉淑德、娴雅端莊,封淄川君1,予以厚葬。皇後管轄後宮不利,使外命婦殒命宮內,罰俸一年,閉門思過半月。尚食局司膳司典膳賀蘭昭,嫉妒成性,蛇蠍心腸,污蔑後妃,謀害皇嗣,鸩殺朝廷命官之妻,實在罪不可恕,即刻絞殺!”
“妾……遵旨。”表姐有些不甘,卻又無從辯駁。
先帝長舒一口氣,向韓謹道:“韓卿,帶着你夫人……回去好生安葬吧。”
“至尊……”
“好了!你還想讓長孫氏在昭臺殿停多久?”先帝的語氣有些嚴厲,然後又轉向我道:“霍徵,你的事還沒說完,随朕去紫極殿。”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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