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諸花露

半個月之後, 先帝忽然下旨,重審前劍南節度使謝翊一案,恢複謝翊名聲, 免除一家女眷奴籍, 謝翊追封敦和公。接着又是一道旨意,說貴妃謝氏因病身故, 予以厚葬,谥號孝成, 恢複身份的謝翊之女封淑妃, 即日進宮。最後又附旨, 封靖武公義女為永壽鄉主,指婚與我。

先帝的這幾道聖旨下得可謂是雷厲風行,中書省、門下省大都被崔、盧二氏的子弟把持, 先帝便繞開他們,自己親筆拟旨,直接下達尚書省。先帝即位三年中一直在盡力擢拔自己的親信,這些人幾乎都在尚書省, 因此先帝下旨後尚書省執行起來倒也十分迅速,等姨夫他們反應過來,都已成定局。

本來師父不在了, 謝家就垮了大半,給一個死人哀榮,再執意反對就實在是氣量狹小了,姨夫也就生生忍了;貴妃病故, 謝家的榮華富貴看起來便更是到頭了;至于迎淑妃一事……背後都沒靠山了,只一個女子也掀不起什麽風浪。

那些關于沒入宮中的謝氏已死、淑妃與貴妃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等不為朝臣所知之事,就全都交給皇後處置了。

只是姨夫十分不滿——先帝竟然下旨給我賜婚,指的還是師父的“義女”,即便是加封鄉主,卻不知師父究竟何處來的義女。

姨夫上門來問我的時候,我亦不能與他實說那邊是師父的親女娉婷,畢竟先帝都不願多提的事,我自然不會大肆宣揚。

不過先帝這處置倒也是有意思,既然娉婷要讓人冒名頂替進宮,那她的身份自己不要就罷了,硬生生讓她一個親生女兒變作不知什麽來路的義女。我倒覺得……實在是大快人心。

“至尊為何會想起來與你賜婚?那日在宮中究竟發生了什麽?”姨夫的責問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

我只是道:“一個鐘情韓謹的宮人毒殺了他夫人,至尊便責罰皇後監管後宮不利了;但韓謹的夫人到底是死在昭臺殿的,貴妃受了驚吓一病不起,最後薨了;至于我,那日剛好在場,貴妃與至尊言語間不知為何提到了這個義妹,說是我正好還未成親,便下旨給我賜婚了。”

“謝竣人都不在了,怎麽忽然着意拉攏起來?”姨夫有些奇怪。

我卻懶得答話。

姨夫又問道:“那位永壽鄉主,你見過不曾?”

“見過。從前在師父那裏……還算熟識。”

姨夫恍然大悟一般,怒道:“阿徵你老實交代,從前我與你姨母想與你說媒,你卻如何都不願意,不會是……就瞧中她了吧?”

自然不是的。

但我也不想解釋,只是道:“霍徵的确早有心上人。”

“你……她到底是什麽來路?”

“師父收養的孤女。”

姨夫氣得要跳腳,“教了你這麽久,真是沒半點出息!瞧上誰不好?竟然是個來路不明的孤女!”

“至尊親自賜婚,若是姨夫不滿,便請他收回成命便是。”我無所謂地道。

這道旨意都下來這麽久了,六禮已經行至請期,是無論如何都收不回去的。姨夫自然是知道的。于是他氣得拂袖便走了,倒也還我個清淨。

只是他走了沒多久,霍禮又來報與我,說是韓謹給我遞了個拜帖。

雖說我也不曾做什麽好事,可我也是十分嫌惡他的。雖然他妻子新喪委實有些可憐,但說到底,這事也是他自己惹出來的。就算賀蘭昭對他有些非分之念,但若是沒有他的回應,也是絕不敢動手毒害他夫人的。

昔年先帝找他,他又試圖借賀蘭昭的手暗害表姐……大概就是報應。

“就說……我在準備婚事,沒空見他。”我把帖子丢還給霍禮,想叫他回了。

霍禮聞言赧然道:“郎君,小人辦事不利……”

“怎麽?”

“先前小人沒認出那是韓侍郎,只是有人問郎君得不得空時小人便順口說了句有空……”

我十分無奈,罵道:“真是蠢材!話都被你說了,那就請進來吧。”

霍禮更是窘迫,“韓侍郎想邀郎君外出同游。”

以往韓謹也是不愛與我打交道的,莫不是今日這日頭是從西邊出來的?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意欲何為。

“備馬。”我淡淡地吩咐了一聲,便負手往門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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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謹牽着馬,在門外已經等候多時的模樣,見我出來,神色一松,拱手道:“霍将軍。”

“韓侍郎。”我還禮,“怎麽今日忽然大家光臨寒舍?不知尊夫人的身後事……”

韓謹微微別開眼,“勞将軍垂詢,都已經辦妥當了。今日韓某貿然上門想請霍将軍敘話,冒昧唐突,還請霍将軍勿怪。”

他是文人,說話咬文嚼字彎彎繞繞,我本來就不喜歡,更何況最近心緒不佳,也不耐煩理他,只是道:“韓侍郎想去哪裏?”

“平康坊。”

“韓書毓,你真是……有辱斯文!”站在自家門口,我一個沒忍住便将他斥責了。平康坊是什麽地方?全長安有名的煙花巷都集中在那裏。從前我跟着上司同僚去過幾次,但後來越來月不耐煩與他們周旋,也是因為又淩波在,便再也沒去過。

韓謹卻沒有半點不自在,“霍将軍怕是誤會了,平康坊裏也有幾個曲子唱得不錯的娘子,偶爾聽一聽,倒也不錯。

他都這樣說話了,我要是不應倒似是我怕了他一般,也只好一點頭,接過霍禮牽來的馬,翻身上去,跟韓謹去了平康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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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館也算是平康坊名頭最響的花樓,來往之人非富即貴,自然不如那些下三流的豔俗,連鸨母與姑娘迎人的時候都是規規矩矩的。

韓謹來約我的時候時辰尚早,也沒遇上什麽相熟的人。他不說什麽,鸨母便将我二人迎到了樓上的雅間,只問了聲要聽什麽。

不假思索地,韓謹點道:“琵琶吧,玉奴的琵琶彈得好些。”

于是接了韓謹遞過去的銀子,鸨母便恭恭敬敬地下去了。

不多時,底下人搬來一道圍屏設在屋中,燭火在圍屏上映出一道人影,抱着琵琶的模樣。圍屏後傳來連聲輕微的撥弦聲,将弦音調試準後,圍屏後那人便信手彈了一曲《柳綿》。

“喲,果然彈得不錯,韓侍郎倒是輕車熟路麽。”我揶揄道。

韓謹淡淡一笑道:“陪着尚書來了多次,不熟也都熟了。無論公事還是私事,在此間說,也都再合适不過的。”

“那韓侍郎今日要與霍某說的,是公事還是私事?”

“自然是私事。”韓謹這才有些不好意思,眼神卻是灼熱而迫切的,“淩波……她還好嗎?”

“這話問得倒是好笑,她在宮裏,我哪裏知道?”我淡淡一哂,提醒道:“韓侍郎,尊夫人這才下葬幾日,你就問旁的人,不合适吧?”

韓謹從前是不甚在乎長孫氏的,我隐隐約約聽淩波說過,誰知我只是随口說了一句,韓謹卻有些愧疚,嗫嚅着道:“她都沒了,問不問也都不知道了。可淩波還在世,全然不同。”

“問了又如何?也幫不了她。”我不無諷刺地道:“托韓侍郎的福,至尊對她很好,連偷天換日這麽重的罪都想方設法瞞下來了,何況現在她身懷龍種,連皇後都忌憚三分,誰敢對她怎樣。”

“托我的福?”韓謹忽然有些激動,“究竟是我的福還是我的孽?”

在我的印象中韓謹一向是舉止得體的,偶爾失态也是因着淩波。今日雖然又提到了淩波,但我還未說什麽,韓謹就這麽激動了。

“一個男兒,卻被另一個看中,難道是什麽很光彩的事?”韓謹雙目微紅,“我曾經的未婚妻子,現在嫁給別人,丈夫對她還算憐惜,因為她身上有些我的影子……何其荒唐?”

《柳綿》這曲子嬌嬌軟軟情意纏綿的,用來作為韓謹怒斥時的陪襯并不哈斯那麽合适,只是我也沒心思讓錦帳後的玉奴再換。因為淩波的這個境地,不也是被我一手推過去的麽?

韓謹又道:“我實在不知我究竟有何處得了至尊的青眼,竟讓他這樣不願放過我!曾經說是年少不懂事便罷了,我現在都在都只能表現出姨夫無心庶務的模樣,不知還有哪裏是能讓至尊看得上的!眼看着都有妻有子了,至尊為何還不放過我”

其實此事我也很好奇,先帝不喜歡表姐,或許多半還是因為姨夫,但也說了是因為表姐不懂騎射也無甚文采,與他沒什麽話好說。但韓謹也懦弱得很,亦手誤縛雞之力,文采出衆是真,但又不是獨一無二,怎的就讓先帝這樣在意?

“至尊折磨我一個便夠了,與我妻兒又什麽相幹?何必置他們與死地?”

我搖頭道:“不,這不會是至尊下的手。”先帝都不太熟識賀蘭昭此人,此前還隐隐約約懷疑到表姐身上去,怎麽會指使賀蘭昭殺人呢?大概韓謹真是因為想擺脫先帝而折騰得心力交瘁,全然還忘記了自己曾經李永國賀蘭昭對他的一番情誼了。

韓謹卻已經聽不進我的解釋了,絮絮地道:“可至尊這樣做,難道不覺得我會恨他嗎?殺妻殺子之仇……不共戴天啊!”

“你不會的。”

“對,我不會的。”韓謹卻又忽然清醒過來一般,接了我的話,“若我真是還有半點血氣,最初就不該答應的。若是我還有些勇氣……這些話我就該當面告訴至尊的。”

如今我再不能嗤之以鼻,只能沉默以對。

圍屏後的玉奴彈完了一曲《柳綿》,靜靜地後再外面。待我二人都不說話了,才輕聲問道:“二位郎君……還想聽什麽?”一句多餘的話也沒問。

“不必彈了,打一壺酒來。”韓謹忽然一揮手。

按照韓謹如今心緒不穩的樣子,只怕喝一丁點就會醉倒的。不過也好,都說一醉解千愁,這個時候,不就是該圖一醉麽?

我沒有反對。玉奴也就抱琴起身,輕聲除了們,不多時便取回一個托盤,上面放着一只玉壇子與兩只玉酒杯。

玉奴用她那柔軟纖長的素手斟了兩杯酒,小心翼翼地方道我二人面前。

我只聞了一聞,便皺眉道:“這是什麽酒?這麽香,卻不是酒味。”

玉奴還沒答話,韓謹卻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接道:“這是玉奴自己釀的諸花露1酒,橘葉、桂葉、紫蘇、薄荷、藿香、佛手柑、玫瑰、茉莉、橘花、香橼花、野薔薇、木香花、甘菊、桂花、牡丹花、芍藥花、玉蘭花、夜合花、桅子花等香料蒸制成露調入酒中的。”

一聽便如此繁瑣,大約真是他們這些喜好風雅的文官看重的。我皺眉道:“這酒我不喜歡,換一樣。”

玉奴垂眸,小心翼翼地道:“如意館……不曾備下烈酒。”

想想也是,來這裏的,大約也沒幾個莽夫,自然不喜歡烈酒。于是我只好作罷,舉杯飲盡,只覺得入口香甜,倒也好喝。

韓謹只顧飲酒,不再與我說什麽,我也沒想找話,玉奴又殷勤勸酒,一不留神,竟喝下去了十幾杯。

我以為那花酒是沒什麽酒勁的,誰知喝到後來,就有些頭昏腦漲,入口一杯酒就仿佛一團火一般,順着喉嚨滑到胃裏,再慢慢滑到下腹,一發不可收拾。

“霍郎君,你醉了?”一把火燒盡理智後,我也分不清叫我的是誰,只覺得嬌聲呖呖,酥媚入骨,微微上揚的尾音就仿佛一把小鈎子,直勾得人雜念叢生。

“霍郎君,奴服侍你歇息吧。”恍惚間,感到又一雙手仿佛靈蛇一般,攀上了我的衣帶,緩緩抽開,衣襟一下子便散開去。那雙手卻猶嫌不足,左分右拂,将層層衣衫都剝離。

也顧不上呵斥無禮,只覺得體內的火苗四處亂竄卻發|洩無門,恰好有人在我耳畔呵氣如蘭,便一把攬住她的腰肢将她拉到身前,尋了她柔軟的紅唇便一口嘬了上去。

天雷勾動地火,旁的,實在是顧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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