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小姑娘與老師

楊玉燕雙肘支在桌上,跟着蘇老師的筆念句子。她也是學過英語的,但口音跟蘇老師沒辦法比。蘇老師就一邊帶她背單詞背短語,一邊糾正她的口音。

兩人一教一學,十分枯燥。

幸好有張媽留下的茶和點心可解無聊。

學了不到半個小時,楊玉燕就提議吃點心。

“蘇老師,你沒吃早飯吧?吃點點心吧。”她熱情的招待道。

蘇純鈞就放下手中的筆和書本,把茶和點心拿過來,陪楊二小姐吃點心。

楊二小姐吃着點心,把腿盤到了沙發上,過膝的裙子就卷到了大腿中央。蘇純鈞把目光挪開。

他倒是不怕自己生邪心,而是怕被祝女士和張媽看到,百口莫辯。

楊二小姐才吃過早飯,本就不餓,啃了兩口幹點心就放下喝茶,找蘇純鈞聊天。

“蘇老師,學校今天不是有活動嗎?你沒有參加?”

蘇純鈞知道今天一大早,楊大小姐就出門參加學校的讀書會去了,現在估計正熱火朝天呢。

他搖搖頭,說:“我沒錢,沒去。”

讀書會并不需要掏錢,但其中必定會有一個捐款的項目!十分費錢。蘇老師不參加,楊玉燕是贊成的。她聽祝顏舒說以前她在學校參加的各種活動,也是需要捐錢的。有時每天都要捐,各地的窮苦人,吃不上飯的,穿不上衣的,讀不上書的,看不起病的,都需要救助。還有各種醫院、濟民所、孤兒院、福利局……等等。楊玉燕的衣服帽子鞋子書鋼筆鉛筆都捐過,當然也沒少捐錢。

現在她不必上學了,真是替家裏省下好大一筆開銷。

祝顏舒倒沒有小氣到不讓女兒們在學校裏捐錢,只是逢到月末都要頭疼賬單。

楊玉燕見過母親發愁錢的事,對錢格外敏感一點,對花樣百出的捐款沒有半點好感!

焉知此地沒有一個□□?

蘇老師的話自然深得她心。

她一開心,接下來的課時配合許多。蘇老師大感松了一口氣,今天的背誦任務在課時內就完成了。

蘇純鈞說:“這二十個單詞,二十個短語你這兩天再看一看,明天我們學日語,後天再帶你一起複習,再學新的。”

看一看時間,還不到一個小時。祝顏舒當然還在二樓打牌,說了一個小時就回來的張媽當然還沒有回來。

楊玉燕:“張媽肯定又去聽講了!”

張媽是個有信仰的人。

但張媽認為凡是神佛,都是有用的。所以上帝、佛祖、觀音、太上老君……等等,她都信。

張媽常去的那條賣菜的街,一頭接着就是半開門的書寓,一頭是教堂,足見上帝救苦救難的決心。張媽就總是買完菜去教堂聽一聽神父在說什麽,聽一聽聖歌,再拿兩根蠟燭就回來了。

楊玉燕早在家裏見過許多神像神畫。廚房貼着竈王爺,大門貼着鐘馗,客廳是財神,餐廳是上帝,祝顏舒的屋子裏是觀音,楊玉燕的屋子裏是送子娘娘——張媽說送子娘娘保佑小孩子。

張媽自已的屋子裏更是聖經和黃歷摞到一起,黃符和十字架難分難舍。

唯有楊玉蟬的屋子裏貼的是明星海報和貼畫,最時尚。

楊玉燕看過楊玉蟬屋子裏的明星穿着旗袍抱臂,大白膀子露着,細細的挑眉,精致的眉眼紅唇,寫一些“花容月貌”“邀君共賞”的廣告詞,就對這樣的時尚敬謝不敏了。

蘇純鈞不能把楊二小姐一個人放在家裏,只好有一搭沒一搭的陪她說話。

楊玉燕卻不想多見老師,見教課的時間到了,就催蘇純鈞走。

“這不是周末嗎?您就沒個約會什麽的?”她瞠大雙目,從上到下打量蘇老師。雖然帥比明星,但大約是窮了一點才沒有女人喜歡。

蘇純鈞哭笑不得,拿書本輕輕敲了她的腦袋,這皮猴子!

“不勞您操心了!”他說。

正說着說,門突然開了。楊玉蟬風風火火的跑進來。

楊玉燕看到姐姐,連忙伸頭喊人:“姐!你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楊玉蟬沖進她的房間:“我拿東西!”一通翻找以後又風風火火的跑出去,砰的一聲把門帶上,比踩風火輪還快。

蘇老師站起來等着跟楊大小姐打招呼,結果楊大小姐進門出門都沒看到他,只好再坐下。

楊玉燕覺得不太好意思,就又給他拿了塊點心,倒了杯茶。

蘇老師只好繼續吃點心。

楊玉燕替姐姐說話:“姐姐學校裏的事情多,她還是幹部,什麽都要操心。”

蘇老師淡淡的說:“嗯。”

楊玉燕只見過姐姐身邊随時散發無盡熱情的學生,再看蘇老師如此淡泊,不免覺得他特別了點。

“蘇老師,你怎麽不跟他們似的?”

蘇老師咽下點心,聽到門響,知道是張媽回來了,淡淡的說:“我窮啊。”不窮能來做家庭老師嗎?能來幫人看孩子嗎?

楊玉燕聽出了一點嫌棄的味道,翻了個白眼。

蘇老師收拾東西,看她這樣,笑着摸了下她的腦袋:“你是個聰明孩子。”

楊玉燕的白眼翻得更厲害了:“你也沒比我大幾歲!裝什麽啊!”

她十七,他二十二,也就大五歲而已!

張媽看到了!一雙眼睛瞪得比銅鈴都大!

“燕燕!!”

楊玉燕一縮脖子,躲回卧室了。

中午,祝顏舒趕回家吃午飯,張媽趕緊告狀!

楊玉燕不得不站在祝顏舒面前挨訓。

“女孩子就要有個女孩子的樣子!你怎麽可以翻白眼!那多難看啊!”祝顏舒坐在沙發上,讓楊玉燕站在面前聽訓。

楊玉燕乖乖低着頭,做出一副悔愧的樣子。張媽在廚房一邊幹活一邊伸頭看。

“你說你這樣對不對?”

“不對。”

“以後改不改?”

“我改。”

因為楊玉燕态度很好,祝顏舒也趕着去打牌,只訓了十分鐘就草草收場,真是阿彌陀佛。

祝顏舒出門以後,張媽才從廚房出來,給楊玉燕端了塊小蛋糕。

楊玉燕雖然不痛快,但也沒對張媽撒氣。

張媽:“你媽管得你嚴了點都是為你好。”

楊玉燕:“我知道。”

張媽嘆氣,“你爸那個樣,你們姐妹可不能給你媽丢臉!”

楊玉燕聽一句點一下頭,乖得不得了。

張媽又加訓十分鐘,終于心滿意足的挎着小籃子去買菜了!這一去,又要去聽經,又要跟老姐妹聊八卦,不到六點不會回來。

楊玉燕等人都走了,換了衣服拿上小錢包,鎖了門就溜了出去。

祝顏舒家的這幢樓是她祖父留給她父親的,她父親又留給她,正正經經姓祝。聽說家裏祖上也是闊氣過的,但不是什麽大官,而是個江南豪商。商家不像官宦人家,敗落了還有一二故舊撐場面。商家一敗落,樹倒得格外快,猢狲們散得也快。不到五年,兒孫們分了浮財就都各奔東西了。

祝顏舒這一支沒有經商的膽量和本事,她父親當了個老師,種下許多桃李,還把女兒也嫁給了一個弟子。可惜他前腳去世,後腳女婿就另覓新歡去了。

最後還是祖上留下的這幢樓養活了祝顏舒母女三個。

因為所以,這幢樓的位置就挺好的,往前不到半站就是商場、電影院,門口一路公交車直通楊玉蟬的學校,還有許多黃包車日常在這條街上待客,兩條街邊,舊式的點心鋪,新式的蛋糕店,西洋的咖啡店,南洋的咖喱飯,應有盡有。

楊玉燕最愛在這條街上逛,她每天的零花錢大多都浪費在這裏。不過蛋糕咖啡咖喱飯她倒是不感興趣,她更喜歡逛書店。

書店裏的書什麽都有,外文書有不少,翻譯書也有不少,還有一些不知名的文人起個筆名寫出的一些評論文章或風花雪月。

她年紀小,書店的老板不許她在風月書櫃前久站,總把她轟到畫報前去,可她偏偏不愛看畫報。

老板稀奇道:“別的小姑娘都愛這些,上面全是明星,多好看啊!還教你怎麽畫胭脂,怎麽塗口紅,還有那西洋的指甲油,你都不喜歡?”

楊玉燕輕曬道:“那些東西……我才不用呢。”

她也去逛過商場的化妝品專櫃,最時興的是密絲佛陀,香奈兒只賣衣服,擦臉油是凡士林。

所有的包裝都老土的要死。楊玉燕轉過一次就沒興趣了。

書店老板誤會了,誇她道:“你這孩子倒是挺懂事的,不亂花錢。”

楊玉燕轉了一圈,不買畫報,只挑了一本一看就是中國文人仿着羅密歐與茱麗葉寫的外國小說,父親叫佟大海,女兒就叫珊蒂妮,女兒打小學三從四德,還纏了足,家裏開舞會唱的是京戲,珊蒂妮還上臺唱了一段呢,還拿鋼琴加二胡伴奏,充滿了豐富的想像力。一半中一半西,中西結合。她付了錢,打算拿它消遣(開心)幾日。

結果出門就碰上了蘇老師。

蘇老師身邊還有幾個同學,兩邊撞個對臉,楊玉燕不好不打招呼,只得上前喊一聲老師好。

她要敢裝沒看見,被人告了祝顏舒肯定饒不了她。

蘇純鈞常見她在這條街上逛,看她手裏有書就知道肯定又花錢買閑書了。這個女孩子聰明是聰明,就是懶惰的很,不肯往正經書上用功。他剛接手她的時候,發現她連單詞都不肯好好背,只憑着小聰明混了一口流利的街頭口語,她以前的老師也是糊弄事的,他不得不從頭教起,每天帶着她背才讓她慢慢長進起來。

不過楊二小姐的脾氣可不太好,白眼翻得又快又大。他知道她愛面子,不會在外人面前叫她難堪。所以看到也當沒看到,更不敢借着老師的名份教訓她在外面閑逛,只是點點頭,說一句“你好”。

可他身邊這兩個同學太不會看眼色,見到一個青春亮麗的女孩子就忍不住上前搭話。

同學甲說:“你就是蘇劍的學生啊,他常叫你楊二小姐。”

楊玉燕才聽到“蘇劍”這個名兒,一轉腦筋就知道是“純鈞”二字的簡說,還來不及笑就聽到“楊二小姐”的混名,臉色登時拉下來,冷冷的瞟了一眼蘇老師。

怎麽想,“楊二小姐”都不會是誇她的!必定是在嘲笑諷刺她!

蘇老師端着笑,不說話。他現在說什麽都是錯,索性受着。

同學乙看到她手裏的書:“你買的什麽書?”

楊玉燕就把書拿出來給他們看。

同學甲接過來翻了翻又還給她:“你們這些女孩子就是喜歡看這些傷春悲秋,風花雪月的故事。仿佛愛情中就只剩下自盡這一條路可走了,不自盡都不行似的。”

楊玉燕最聽不得這個,登時就要翻個大大的白眼!偏中午才被訓過,硬生生的忍下來。

蘇純鈞已經看到她的臉色氣得鐵青,趕緊把兩個話多的同學先趕到前邊去,省得再惹毛了這個小姑娘,讓她在大街上發作起來,要是惹她哭了,那他的名聲可好聽了。

他陪她罰了會兒站,見她竟沒生氣發作,大為驚奇,沒話找話:“你是繼續逛,還是這就回家去了?”

楊玉燕終于找到發作的機會了,當下硬綁綁的頂回去:“管你什麽事!”然後潇灑至極的轉身就走!

蘇純鈞挨了這一下,反倒放了心,看她好好的走了,轉身趕上他的同學。

蘇純鈞:“都是你們害了我!罰你們一會兒請我喝酒。”

同學甲乙都奇道:“蘇純鈞,你竟是如此重色輕友之人!”

“你吃了小女生的排喧就拿我們來撒氣。”

“不找你們找誰?還不是你們惹得她?不然她平時還是很願意裝成個乖巧樣子的。”

同學甲乙都笑他真有當老師的樣子了,愛護短。

蘇純鈞笑道:“她今年才十七歲,還沒成年的。我搬到她家那樓裏時,她才十五,剛出院,瘦瘦小小的每天坐在窗戶前。我等于是看着她長大的。”

同學甲道:“她的父親是不是就是楊虛鶴楊先生?”

說起楊虛鶴先生的故事,那也是如雷貫耳。有說楊虛鶴忘恩負義的,也有說他勇于追求愛情的。一半人羨慕他能娶一個小他二十歲的新妻子,另一半的人則鄙視他的操守。

蘇純鈞既然住着祝家的房子,當然不肯去羨慕楊虛鶴先生,只能鄙視。

同學甲:“楊先生跟祝女士再無聯系了?那可曾回來看過他這兩個女兒?”

蘇純鈞搖頭:“我住了兩年,一次都沒見過他來。”

同學乙嘆氣:“這也太冷漠了些。據說楊先生新婚時,他的女兒還在醫院,他都沒有去看過。”

蘇純鈞沒說那正是楊二小姐,都說他護短了,他就多替學生的名譽操一操心吧。

同學甲:“我聽說楊先生與新妻子已經生了一個兒子了,對前頭這兩個女兒的愛自然就要少了。”

蘇純鈞冷笑:“他與這新妻帶新兒子出門,正好是祖孫三代合家歡!”

同學甲乙頓時轟笑起來。

“蘇劍你好毒的一張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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