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Episode 第一晚

你聽過城市呼吸的聲音嗎？

我聽過，我也聽見了，橫濱死掉的聲音。

……

時至今日，智上芽衣從噩夢中驚醒的時候，都會想起自己結束了高中畢業典禮的那個傍晚。

當時橫濱帝國大學的校長站在嘉賓演講臺上，刺眼的燈光從上往下，打在他很光很亮的光頭上，成功吸引了無數畢業生的仰望的目光。

“諸君，這是屬于你們的全新時代，你們的前輩已經用自己實力向世界證明，癌症并非不可戰勝，編寫基因将是我等新的偉業，神明也無法阻止——”

橫濱帝國大學校長的演說很成功，這一點從畢業生臉上熱血沸騰的表情就能看出來，然而這裏頭的人并不包括芽衣。

彼時，禿頭校長在臺上鬥志激昂，臺下，銀發金瞳的少女仰着頭，神情專注地盯着那個閃閃發光的禿頭，然後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好想吃雞蛋黃啊。

決定了！今晚慶祝宴的豪華主菜是——肉蒸雞蛋黃！

別笑，這已經是難得能吃到的高級料理了。

并非智上芽衣家境不理想，實際恰恰相反，芽衣的家庭可以說相當富裕，能夠在一顆蘋果堪比黃金，大普通市民以營養劑代替三餐的時代，還能吃上一頓熱飯，足見奢侈。

“所以說，這就是科技發展過于迅猛的代價啊，芽衣。”

芳齡48的智上老父親第一百零一次總結道，順便第一百零二次向自家閨女炫耀起曾經人人吃得起大白菜，還把青椒胡蘿蔔偷偷丢掉的黃金年代。

“嗯嗯嗯！”

芽衣頻頻點頭，光聽聲音就很真誠買賬。

智上老母親撫着臉笑眯眯：“阿娜達，再吹牛，小芽衣就要連你的份一起吃掉了哦。”

智上老父親：“？！”

“竟敢觊觎父親餐盤裏的肉，big膽，智上芽衣！”

銀發少女頭也不擡，繼續幹飯。

總而言之，這只是個極其平凡夜晚，截止到銀發少女入睡以前。

“媽媽，你是不是又把我的沐浴露換成炸雞味的了？都說了這個不僅不香，還會顯得你女兒特別适合送進嘴裏……”

洗完澡的少女擦着頭發走了出來，全身熱乎乎的，連抱怨的語氣都透着一股氤氲的水汽。

“媽媽？”

預想中的回應沒有出現，只有一樓內廳的全息電視還在滔滔不絕地介紹新販售中的AI管家。

不對勁。

在校多年的訓練，讓芽衣立即意識到了情況有異，少女的腦中迅速浮現起早已滾瓜爛熟的流程，一邊維持着往日的語調，往樓下走。

“又無視我……媽媽？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芽衣一邊喊着，一邊狀似無意地将頭上的毛巾扯下來握在手裏，在掌心繞一圈。

這是個進可充當襲擊武器，退可從背後勒住來人脖頸的動作。

入室搶劫嗎？

不可能，愛麗絲沒有發布警告。

也就是說，是熟人嗎——

這個時間點，能讓她的父母毫無戒心迎進門的客人……

銀發少女眯起眼，迅速在腦袋裏過了一遍「父母交好名單」，篩選出幾個可疑的人選，然而少女的戒備盡數落了空。

廚房，沒人。洗浴室，沒人。客房，沒人。

……

無論哪裏，都沒有父母的蹤影。

“啪……”

芽衣俯身關閉了全息電視的能源，內廳中眉飛色舞的主持人消失了。

當宅邸唯一的聲源消失後，不正常的靜谧就顯現了出來。

太安靜了，不僅僅是家裏，連窗外的街道甚至再遠一點的人工公園，都沒了聲音——就好像有個看不見的橡皮擦，将那些制造聲響的活物盡數删除。

智上芽衣猛地打了個寒戰，一股說不出的恐慌開始在心地蔓延。

“媽媽！爸爸！”

銀發少女突然拔腿奔向主控室，她掏出光腦十指翻飛撥通父母號碼，與此同時，AI愛麗絲在少女的命令中，依言打開了智上健樹與利川沙耶身上的芯片定位。

冷靜，只要爸爸媽媽還活着，愛麗絲就一定能找到他們。

對，沒事的，不會有事的……

芽衣手指顫抖地往主端輸入許可指令，然而在漫長的搜尋之後，回答她的，只是光屏上「查無此人」四個字符。

智上芽衣緩緩眨了下眼睛，慢動作一樣，她低頭看向了始終忙音的光腦，她呆滞的目光上移，停留在手腕的位置。

少女遲鈍地想起——

2025年後的橫濱，每一位合法居民都曾接受過定位芯片注射，芯片與宿主DNA綁定，哪怕只剩下一塊肉，愛麗絲也絕不可能跳出「查無此人」的結論，除非，除非她的父母從來沒存在過。

……

智上芽衣沖出了家門，她想要尋求幫助，卻最終停下了腳步，因為她找不到人。

無論是路人也好、警察也好、屋內還亮着燈的鄰居、建築裏還播放着音樂的商場，她都未曾找不到半個人影。

銀發少女赤腳站在曾經最為繁華的商業中心，面對的卻是死一般的空城。

就在此刻，她不得不承認一件事——

這個曾經被稱為「最接近上帝」的城市在一夜之間，死掉了。

然後，只有她被遺忘了。

芽衣低下了頭，将臉埋進了手掌間。

就在少女沉浸在茫然中時，一個腳步聲在她的身後響起。

那絕對不是正常人類會踩出的聲音——撕拉着，像是砂紙在玻璃上摩擦，又像是死肉在地上拖曳。

芽衣慢慢回過頭，漂亮的金色瞳孔因震驚驟然縮緊。

借着商場輝煌的燈光，她看見了——

“這種怪物，我們暫且叫它「影子人」。”

“根據一日前，橫濱天幕上的畫面顯示，這種怪物外形似人，卻通身包括五官被漆黑的流體物質包裹，表皮光滑無比，在攻擊A367時表現出巨大的力量和極強的傷害性。”

“初步估計，「影子人」的握力達到1噸以上，普通人一旦被抓住絕無生還可能。”

“但它似乎受到了某種因素幹擾，目前行動緩慢，是它唯一的弱點，不排除後續進化的可能。”

智上芽衣已經忘記了她是如何在那些怪物的包圍下逃脫的。

感謝高中的訓練課，至少讓她擁有最起碼的逃跑能力，出于大腦某種危機的警告，芽衣在面對怪物時，拿出了十二萬分的謹慎。

盡可能拉開了距離，躲開了尖銳的指甲的抓撓。

事實證明，當芽衣看見黑色的怪物輕而易舉的在堪比鑽石硬度的建築上，留下爪印時，少女的直覺是多麽正确。

怪物、怪物。

到處都是黑色的怪物，它們無聲無息，就像影子似的躲在陰影之中，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從什麽地方冒出來。

當芽衣甩開這些東西的時候，體力已将近告罄。

她通過某處天窗躲進了一個陌生的房屋內，值得慶幸的是，這大概是一個單身的屋主——不大的空間，讓芽衣能輕松地将整個室內納入視線範疇中。

沒有多餘的時間給她休息。

在默數十秒後，芽衣深吸了口氣，狠狠抹了把臉上的汗水，指使着發抖的四肢從地板上爬起，然後一點一點的，無聲無息的将窗戶封死，把正在嚎叫着尋找獵物的東西阻隔在外。

最後，少女找出了屋主藏匿的槍支，直直坐在了正對着房屋大門的椅子上。

等待的時間永遠是最漫長的。

智上芽衣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可能是在等一個反擊的機會，也可能只是在等大門被破開的瞬間。

求生而爆發的腎上腺素讓她的大腦保持在了極度清醒亢奮的狀态，芽衣開始逼迫自己回想，複盤這一晚的驟變。

失去父母的悲痛，被世界抛下的巨大痛苦被打包成了一個小盒子，粗暴地塞在了思維空間的某個角落。

屋外怪物的嚎叫依舊在繼續，不見停歇，索幸，那扇看似脆弱的房屋大門，至始至終沒有被破開。

時間就這樣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外頭的天色漸漸亮了起來。

一縷晨光順着間隙爬入照在了少女的臉上，下一秒，芽衣銀色的睫毛一眨，整個人如同被喚醒一般，活過來。

外頭怪物的嚎叫，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消失了。

智上芽衣僵硬地動了動手臂，握了一夜的槍支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發出的聲響讓少女當即一跳。

而就在此時，芽衣感覺自己的手腕微微震動。

她低下頭看去，發現沉寂了許久的光腦正閃爍着信號燈，有人，在聯絡她。

【智上芽衣，SAN值：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