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花藤

在感覺到視線的瞬間, 裴柳身體立刻緊繃,變得警惕戒備。

他慢慢站起來,腰帶垂落在地,發出細微的聲音, 但這裏太安靜了, 顯得很大聲。

裴柳沒管腰帶, 抓着衣襟,就弓着腰,一點點朝着神龛靠近。

然後, 他終于看清了神龛的模樣,木色很深,接近于紅黑色,雕刻着繁複的花紋,面前擺着一排大大小小的香爐, 香火燒了一半, 煙霧袅袅。看起來, 應該很重視這位神才對,卻又很奇怪地,沒看見任何貢品, 按理來說,應該每天都換上最新鮮且豐富的貢品才對……

想到這,裴柳忽然反應過來, 剛才在轎子上, 他聽到老婦說他是獻給神的祭品。該不會……貢品就是他吧?

裴柳突然就覺得自己像是主動羊入虎口的傻逼, 慌忙想向後退, 卻在視線不經意間落在神像上時, 發現神的模樣很眼熟, 分明是謝巫煜。

瞬間,裴柳就放松下來,甚至伸手摸了摸神像,呼了口氣。

這古老的屋子很空曠,還很黑,只有供桌上幾盞昏黃的燭火,照亮一小片地方。敞開的門還吹來一陣陣冷風。

裴柳控制不住,聯想到很多恐怖畫面。

他哆嗦了一下,走過去,把門合上,又很快地跑回去,将軟墊拉到供桌前,再坐下來。

這樣一番動作,他身上寬松的喜服變得更加松散,外衫滑下,像披帛一般挂在手臂上,裏衣也歪了些,露出精致的鎖骨和一小片白得晃眼的肌膚。

不知是不是藥的緣故,裴柳很疲倦,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困得眼睛都眯了起來。他猶豫一會,還是脫下了外衫,蓋在身上,就在軟墊上躺了下來。

他蜷縮着身體,喜服秾麗的紅色襯得他臉頰泛紅,層層疊疊地包裹着他,就像是一朵盛放的繁花,嬌弱而漂亮。

燭火搖曳,淺淺地映在他臉上。

一個修長的黑影從神龛中走了出來,立于裴柳身旁,神情淡漠,垂眸沉默地看着他。

他知道,今天又會有一個祭品送過來,不論他怎麽拒絕,也沒有人會聽他的。他們只想他吞噬祭品,從而有力量實現他們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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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品從瓜果,到牛羊,到活人。

願望越來越大,貪婪無度。

他不實現願望,他們就認為是貢品不夠,買賣拐騙陰年陰月陰日生的活人,送到他面前。他扔出去一個,他們就會以惹神不滿的理由殺了,換另一個人過來。他放着人不管,沒實現願望,祭品一樣會被殺。而實現願望,他們就更認為這種手段有用,變本加厲。

這已經是第七個了。

謝巫煜逐漸變得麻木,不想再管,這些人的命和他又有什麽關系。

他冷漠地看着可憐的祭品急促喘息,快要被腰帶勒到斷氣,看着他笨拙又着急地解開腰帶,然後,朝着他走了過來,大膽而冒犯地摸了神像。

明明摸的是冰冷的雕像,但謝巫煜竟然感覺到了,柔軟溫熱的觸感,落在他身上。

謝巫煜心裏難得湧出了一絲疑惑,目光不自覺被裴柳吸引,盯着他看了很久。

視線猶如實質,緩慢逡巡,游遍了裴柳身上的每一寸,無比清晰地刻入腦中。

這時,裴柳皺着眉,忽然含糊缱绻地低喚:“……神。”

聲音很小。

但謝巫煜還是聽到了,瞬間身體一僵,黑霧不受控制地湧出,像是鋪天蓋地的一張巨網,朝地上的裴柳襲去,企圖将祭品緊緊裹住,拆吃入腹。

但就在黑霧已經将他束縛住時,謝巫煜忽然回神,黑霧又不得不緩緩後退,回到謝巫煜的身體中。

後半夜,裴柳睡得不安穩,翻身時,蓋在身上的外衫掉了下去,他就只穿着幾件薄衣,蜷縮成團,冷得發抖。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撿起外衫,又幫他蓋了回去。

屋內的溫度也忽然升高了些,裴柳感覺不冷了,不再發抖,皺着的眉毛也慢慢舒展開,睡得更沉。

第二天。

天色一點點亮起來,光明驅逐并取代了黑暗。不過,陽光還是照不進陰森古老的宗祠。

裴柳不是被太陽曬醒,而是餓醒的。

屋內很陰涼,沒有一絲陽光,只是透過門發現外面變亮了,才知道已經到了早上。

裴柳身上的藥效也過了,身體恢複了些力氣。

他從軟墊爬起來,不是睡的床,難免腰酸背痛。他捏了捏自己,伸了個懶腰,然後把外衫穿上,系上腰帶,和神像打了聲招呼,打算出去找點吃的。

一道目光灼灼地落在他的背影上。

裴柳毫無所覺,或者說,已經有些習慣了。他走出門,踩在青石板路上,現在是白天,周圍景色比昨晚看得更清晰。

深宅大院,暗色的牆面,漆黑的瓦片,青石板縫隙間青苔和雜草肆意生長。

雖然是明亮的白天,但這裏依舊陰冷寂靜,沒有絲毫人氣,甚至是活物的氣息。

一片死寂。

裴柳下意識放輕了呼吸,鞋底和路面摩擦出細微聲響。除了中間供奉神的主屋,周圍的房間他都去看了,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他一路走到朱紅色的厚重大門前。昨天他就是從這裏進來的。

用力推門,但很可惜,他推不動。

裴柳嘆氣,摸着自己的肚子,餓得難受。如果是在家裏,他肯定已經吃上謝巫煜精心烹饪的豐盛早餐了。

他向後退了兩步,仰頭去看高牆,考慮自己翻過去的可能性。

這時,一陣微風輕輕拂過,像是撫摸過他的臉。

大門開了一條縫。

裴柳訝異,下意識朝身後看去,懷疑是謝巫煜在幫他。

但下一秒,大門縫隙不斷擴大,有兩個人走了進來。面容還是裴柳熟悉的,秦梧跟和尚。不過當然,現在的他們都不認識裴柳。

秦梧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你怎麽還在這?!”

裴柳更疑惑:“我是昨晚被送來這裏的。”

“這我知道,但以往的祭品不是都……”被扔出來,沒有一個會在這裏過夜的。

秦梧十分不解,把裴柳從頭打量到腳,覺得他除了長得好看,并無特殊,為什麽能得到神的垂憐?

和尚咳了一聲,秦梧回神,沒再看裴柳,而是拎着手裏的盒子,垂首躬身進屋,打掃清灰,點燃新的香燭,恭敬地放入香爐,并跪在墊子上,規規矩矩地叩拜下去,額頭貼地。

當然,他們都注意到了本應和神龛有着足夠遠距離的墊子,被挪到了供桌前。昨晚這裏就只有那個祭品,除了他,也不會有別人動墊子了。

秦梧感覺很古怪,差點壓不住臉上微妙的表情。他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明空,發現他很平靜,像是什麽都沒看到。

他就想,可能是自己大驚小怪了,神或許只是一時可憐祭品呢。

剛這麽想的下一秒,他的腦海中就響起了神的聲音,瞬間緊張起來,仔細聆聽吩咐。

然後,秦梧就聽到神說,給他準備膳食。

他?誰?那個祭品嗎?!

他一臉恍惚地走了出來,聽到明空出聲,要帶裴柳去用飯。

他們三人一起去了另一側的偏屋,那是他們神侍住的地方,燒火做飯也是在這裏。吃的都是清淡的齋飯。

白豆腐,鮮筍,蘑菇,還有一小盤腌菜。

沒有一點葷腥,味道也一般,但勝在食材新鮮,裴柳也餓了,很快就吃完了一碗飯。

秦梧一直欲言又止的模樣,頻頻看他。

裴柳放下碗,問:“你想說什麽?”

秦梧終于忍不住,很不客氣地說了很多,比如墊子不能挪動,要恭敬跪拜,不能對神不敬等等,總的來說,就是讓他牢牢記住自己的祭品身份,他是自願将自己獻給神的。

自願?

裴柳:“我是被下了藥強行送過來的。”

秦梧不信,“祭品都是犯下罪過的人,獻給神是為了贖罪。你們這些人慣會巧言令色,我是不會上當受騙的。”

裴柳哦了一聲,“你說是就是吧。”

低頭就繼續吃飯。

秦梧郁悶不滿,轉頭看向明空,結果發現他也在專心吃飯,絲毫不為外界所動。

秦梧更氣了。

飯後,裴柳在院子裏閑逛,想試着打聽關于謝巫煜的事。那個聲音讓他看謝巫煜的本性,言語間,明顯透着挑撥的意思。裴柳當然反感,他有眼睛有腦子,一個人到底對他是好是壞,他有判斷的能力,不需要別人以一種高高在上的态度指使他該怎麽做。

一個不認識的人神,一個相處了那麽久的親密之人,心裏偏向誰一目了然。

而且他覺得,謝巫煜也不會讓他留在這裏太久。在謝巫煜來之前,裴柳想親眼見證一下他的過往。

裴柳站在院子裏,和明空聊天,但對方不知是不是性子謹慎寡言,基本不說話,最多蹦出幾個字。

裴柳思索幾秒,想起未來的明空奶茶不離手,就提出借廚房,做了一份簡單版奶茶,味道當然沒有未來那麽豐富有層次,但在古代深山中的宗祠來說,算得上是新奇難得一見。

重度奶茶控患者明空嘗了一口,眼睛瞬間亮起,立刻開始噸噸噸,疏離的表情都被奶茶融化,看向裴柳的眼神多了幾分佩服和親近。

秦梧喝了一口,皺眉吐槽,這是什麽東西,奇奇怪怪的。然後,喝一口,又一口,不知不覺就喝上頭,幹完了整整一杯。

這會,裴柳再問明空,态度就不一樣了。

他得知,謝巫煜并不是生來就是神,而是凡人之軀。剛出生時,身懷異象,霞光漫天,白鶴繞屋檐飛了數圈,遲遲不願離去。這般異于常人的景象,引來了一位慈眉善目的道長,他說小公子命格不凡,或将成神。謝父驚喜不已,按照道長的吩咐,建造神廟立神像,将年幼的兒子送進去,安排了許多下人照顧,細心供奉,讓他每日抄經念書,切斷紅塵,不能與人接觸。數年過去,謝巫煜身上竟真泛起了一圈異常的光,擁有了神力。謝巫煜端坐在高臺上,他的父親跪在下方,求升官,求發財,求病痛痊愈,求對頭出事……

全都逐一實現了。慢慢的,謝巫煜就成了宗族口中的神,所有族人都要誠心供奉,求得庇佑。

明空說:“這是神的慈悲,降世賜福。”

秦梧緊接着道:“所以我一定要虔誠供奉,敬畏神明。”

還帶着點警告的意味,瞥了裴柳一眼。

但裴柳沒有接收到他的眼神,垂眸思索起來。這些話聽起來是漂亮,但剝開神的包裝,其實不就是将一個小孩囚禁起來利用嗎?從頭到尾,誰才是真正獲益的人?

這事其實很詭異,裴柳剛一聽到,就察覺出來了。但秦梧他們都很自然尋常地接受了,說出來時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像是被洗腦了,成了眼裏只有侍奉神聽從指令的機器人。

裴柳問:“只有謝家宗族的人才能祈願,其他人不行嗎?”

秦梧立即皺眉,“你想做什麽?你想求神完成你的願望嗎?別想了,求願必須要有重要的儀式過程,沐浴焚香,提前七日齋戒,抄經書,奉上大量貢品,神才可能會聆聽。怎麽可能你跪拜一下,求兩句,就能幫你實現?別妄想了。”

他說了一大段,裴柳卻只提取了自己想聽的,“所以,神并不是只庇佑謝家。”

明空點頭,提到曾經有人誤入宗祠,為病入膏肓的母親祈求,神給了他一包藥,他拿回去熬好了給母親喝下,他母親就痊愈了。

裴柳若有所思,忽然感覺到腳腕被什麽觸碰,驚得他立刻站起來,向後直退。

明空注意到他驚恐的模樣,笑了一下,淡定說:“是院子裏的花藤,不會傷人。偶爾我們也會通過這來猜測神的心情。比如,安靜曬太陽是平靜,變成黑色甚至枯萎是惱怒不悅。”

“花藤和神有什麽關系?”裴柳問。

“這是我們侍奉神數年下來的經驗猜測,基本是準的。”秦梧微擡下巴,語氣有些驕傲,“神無所不能,神識自然能去往任何地方。”

裴柳恍然,這應該是心情的一種外在表現形式,就像貓的尾巴。

他剛這麽想,就有一條花藤落下,鑽入了他的後衣領,讓他癢得一顫,差點嗚咽出聲,慌忙伸手一把抓住。

将花藤扯出來,藤尾還卷起來,勾纏住了他的手指,黏人地蹭了蹭。

一朵小花掉落,順着衣領滾了進去,最終被腰帶攔住,停在後腰的皮膚和貼身裏衣之間。

裴柳一動,花瓣就蹭過皮膚,存在感異常強烈,讓他極不自在。甚至好像有些花粉沾到了他身上,感覺更癢了,後背像是有細小的電流竄過一般酥麻。

“怎麽了?”明空發現他神情不對,疑惑問。

裴柳僵硬搖頭,“……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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