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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從周從公董局出來,門口便已停好了一輛龐蒂克,穿戴整齊的白俄司機替他開門,白色手套壓在黑色車身上頭不留一絲痕跡。顧從周面色平淡無絲毫情緒外洩,坐入車內便從鹿皮做的公文包裏拿出一疊文件,戴着金絲邊眼鏡,面無表情閱覽公文。
作為法租界新上任且唯一一個進入管理層的華人,他身上的壓力不小,雖有養父喬治的舉薦信,可到底還是間隔太遠。
一路上他都是這般緊繃着低頭看着文件,等到了顧公館,由司機提醒,顧從周擡起頭來,鏡片下的鳳眼朝外看去。
“先生,到了。”
“嗯。”
顧從周收起幾份文件,手指劃過那層麋鹿皮,從車裏下來,外頭的光線跌在他的臉上,如冰雕成的面龐似稍微溫和了些。
作為新任董事,顧從周晚間還有個洗塵宴,臨近傍晚龐蒂克停在了鐵士蘭路的金錢門裏。
有軌電車徐徐駛過,顧從周從小汽車上下來,給了白俄司機小費,又同他說了時間來接,白俄司機點頭應着。
這冬天裏頭白夜氣候差距大,上午還是陽光普照,晚間就陰冷的厲害,顧從周穿着毛呢大衣,脖間攏着黑灰色格子圍巾,皮質手套扶着紅木色的雕花鑲金手杖。
迎賓的門童站在冷風裏,一見到他眼就亮了,迎上來時顧從周的手杖點地,略後退了兩步,他背脊挺直,面上是一派沉冷,“去209房間。”
門童頓了頓,輕聲問:“是顧董事嗎?”
顧從周下颌輕點,他便被客客氣氣的迎了進去。
金錢門是老虎王彪開的,這場所能開在法租界裏,他是塞了不少銀錢了的,顧從周來時偶有耳聞,知道這是個銷金窟。他到了209房間,服務生替他開門,顧從周進去就看到裏面一個大圓桌,桌上無人擺放着煙和酒,邊上是軟沙發,沙發上坐着幾對男女,顧從周朝他們點點頭,脫去大衣遞給服務生。
幾人見到顧從周來了便都紛紛起身,笑着寒暄,顧從周朝他們點頭,随後落座,坐下後解了西裝扣子,露出裏頭的白襯衫。
他是斯文人打扮,金邊眼鏡、白到發光的襯衫領子、腕間銀色表盤還有那金貴的手杖,在座的幾人裏還有那王彪也在,他有意讨好,便奉承了幾句,顧從周淡淡笑着。
“顧董,您吃吃這道菜,是這裏的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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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彪熱情張羅,顧從周淺嘗為止,一頓飯大部分都是王彪說着話,顧從周安靜聽着。
吃飯間隙王彪煙瘾犯了,抽了支煙遞給顧從周,對方搖頭,“不好意思,我不抽煙。”
王彪的手懸在半空,幹笑了一聲,“不抽煙好,多不健康。”
說着“啪”的一聲,燒油打火機點了火,他徐徐抽了一口。
顧從周放下筷子,喝了一口杯子裏的檸檬水,他那不喝酒不抽煙的态度讓桌上的人很難辦,王彪心裏煩,又見顧從周起身,他叼着煙巴巴的喊了一聲“顧董”,顧從周支着手杖,修長的手指卡在金色蘭花之上,他說:“屋裏悶,我出去透透氣。”
煙灰落了一小戳下來,王彪的臉白了幾分,等着顧從周從房間裏出去,他吐出了那根煙,對着身邊的人罵了一句,“什麽人啊,不就是進了公董局,還真把自己當尊佛了。”
旁邊的女人看他臉色笑着說:“顧董顧董,還真就是個古董,不喝酒不抽煙那他要什麽,難不成女人嗎?”
王彪臉色微頓,看了眼那張嬌美的臉,他伸手在那女子的臉上揩了一把,“你還真是個鬼機靈。”
吃過了飯,王彪又提議去洗澡按摩,他說這話的時候态度暧昧得很,顧從周淡淡掃了一眼,這回不做推辭了。
見他答應王彪在心裏嗤笑,文人面孔斯文敗類。
洗浴中心就在金錢門邊上,一體的産業,到了裏頭換了鞋,顧從周拿着牌子去更衣間,王彪随他在一塊,見他一件件脫去外衣,感嘆了一句,“顧董身材不錯啊。”
顧從周瞥了一眼他那肥碩類豬的模樣,把脫下的毛衣疊好放進櫃子裏。他轉過身去,王彪回頭看他,微微一愣,就見顧從周背後一道從後頸延綿而下到尾椎骨的砍痕,像是被人一刀要把身體劈開似的,看着可怖吓人。
也就是一眼,顧從周已走進了霧氣綿綿的淋浴間,熱水流淌過身體,沒過多久王彪過來邀請他去搓背,被他拒絕了,又被過多久王彪邀他去蒸桑拿,還是被他拒絕了,他說自己心髒不好受不得悶熱。王彪心裏腹诽,瞧了一圈他腹部明顯的腹肌。
一直到洗完了澡,換上了浴室衣服,顧從周都是冷冷的一人,王彪嘆着氣過來同他說:“顧董,待會去打麻将嗎?”
顧從周不會麻将,就說:“我在旁先看一會你們打吧。”
他這麽說還算是給了些王彪面子,王彪笑了笑,領着顧從周往裏走着,一邊走一邊道:“顧董,待會單單看麻将難免索然乏味,您要不先到這邊看看?”
這麽說着他便先推開了一扇門,走廊裏的光亮堂的晃眼,屋內卻只開了一盞小燈,昏昏黃黃光景之下一眼看過去都是一團模糊的瑩白……是鮮嫩的赤裸的身體。
顧從周沉默以對,王彪想要伸手攬着他,被他先一步躲開,王彪幹笑一聲,低聲道:“顧董,看中哪個就挑了去。”
他說着話其實也拿不準顧從周的心思,這新上任的公董局華人董事看着實在是太油鹽不進了,心裏忐忑片刻,就聽顧從周低聲問:“幹淨嗎?”
王彪眼睛一亮,哈哈笑了,“放心吧,都是雛的。”
顧從周“嗯”了一聲,平波無痕的眼裏看不出情緒,他往前一步,王彪就立刻替他把裏頭的大燈打開了,顧從周掃視一圈,最後在王彪驚訝的眼神裏挑出了角落裏的一個。
這廂顧從周挑了人先去了小房間裏,王彪回到棋牌室就拉着自己那小情人笑着說:“猜猜那顧董挑了個什麽玩意兒?”
情人說了幾個都被王彪否決,她實在是猜不出就聽王彪嘲諷着道:“這顧從周是個喜歡兔子的,一圈的女的他就單單從角落裏把那小兔子給拎了出來。”
王彪嗤笑着又說了幾句,最後卻是嘆了口氣,輕聲道:“果然豪門家裏頭養出來的少爺就是身嬌肉貴,謝小公子那身子竟比你們這些女的都要白。”
謝稚柳被人從房間裏頭帶走了,他來之前被喂了兩顆藥,昏昏沉沉任由人牽着,到了房間裏頭,也是跟個木偶似的任人給自己穿上衣服。
他那身體不由自己做主,腦子卻還是活絡的,他垂着眼,悲哀想着自己這一遭只怕是真的逃不過了。
謝家落魄後,那麽大的一個家族四散飄零,他遭人诓騙,身上的銀錢都沒了,且又泛起了煙瘾,沒多久就欠了一屁股的債,直接被綁金了這銷金窟裏。
那些人讓他賣屁股賺錢還債,他當時風光時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多少豪門權貴公子哥,現在見他落魄,誰他媽的都想奚落他一番,過來操他屁股是假,譏諷嘲笑他是真,前段日子他還被脫光了衣服像只狗似的在屋子裏爬了一圈,那屈辱的感覺還不如屁股挨一棍來的狠絕呢。
可這會兒等到了真的要挨棍子時,謝稚柳心裏頭卻是更害怕了。
他穿好了衣服,下巴被輕輕擡起,托着他下巴尖的手指冰涼,謝稚柳仰起頭看進了那雙眼裏,被裏頭的冰冷給刺得一激靈。
耷拉松弛的眼皮緩緩撐開,形成了個震驚的弧度,顧從周嘴角邊扯開罕見的笑,他說:“謝三公子,別來無恙啊。”
謝稚柳呆愣數秒,接着喚出一個名字,顧從周眉毛輕扯,他對謝稚柳道:“我早已改了名字,不再姓謝,如今我是顧從周,新上任的華人董事,也不再是任由你們謝家打罵的妓女兒子了。”
他的那些話勾起了謝稚柳的大片記憶,當年的謝家,當日的顧從周。淅淅瀝瀝的大雨下,病重的妓女和他的兒子來到謝家求着收留,哭訴打罵還有父親母親嫌惡的模樣,他站在門口懵懂看着那比自己高了許多的少年,冷白的臉狠絕的神色鑿進了幼童的眼裏。
父親終究是不忍自己的骨血颠沛流離,收了兒子卻趕走了妓女。那一整個雨夜,隔着一扇門,謝稚柳這位新多出來的哥哥雙膝鑿地不停地磕頭,血肉模糊的臉混着淚,他大喊着求着父親去救救門外的女人,無人回應。直到第二天,謝家大門被打來,入目的是一具蒼白屍體,下人過去收屍,裹上一卷草席,不顧少年哭喊,頭也不回離開了。
謝稚柳對顧從周的印象只有片面的幾年時光,他只知道這人過得比謝家的下人都不好,沒幾年便偷了謝家的一些銀錢偷偷離開了,而後再無音訊。
而此刻,謝家落魄,他流落至此,看着昔日那只能哭喊絕望的娼妓之子成了買下自己的人。他這般想着,陡然笑了,軟着聲音對顧從周說:“是啊,沒想到現在是我成了一個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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