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荒漠行
豐蓉造詞遣句間總是不斷描述殷九霄對嵇遠寒如何歡快的笑,嵇遠寒又對殷九霄眼神如何深情,等說完之後,史绮南有些哭笑不得。
似乎怕史绮南太受打擊,豐蓉察言觀色地又補了句:“我知你性情豁達,想必這幾天也已想開了。”
史绮南點點頭,不想開又能如何,她與殷九霄的相見不過是這諾大江湖中偶然。
兩人又聊了幾句話,便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雖然史绮南嘴上說着豐蓉想太多,可心裏不免也偏向了那個方向,越想還越是那個意思,最後在心中祈願殷公子身體康健。
紅衣短打女子迎風而立,擡頭望月,只覺無比輕松。
殷九霄和嵇遠寒在當天的未時一刻下船,離生蛇蠱毒發剩下二十一日,他們原本想繞過北國依慶,選擇在塞北化昔城購置幹糧,畢竟開拓好道路的化昔城是前往原敦荒漠最方便的路。
然而,之前在福船上聽史绮南所言,當初屬于塞北化昔的榮光日漸消亡,逐漸的,被攜家帶口逃離這裏獵戶帶走,有的在北國依慶安家落戶,有的則是前往中原,在那裏安穩度日。所以,如今的塞北化昔又被人們稱作孤城。反倒是位于化昔城東南角四百裏之外的北國依慶,越來越繁華,四十多年前到處鬧饑荒的景象似乎只是噩夢一場。
許多的江湖人從經過綏鄂江之後,都是直接到北國去,而不會吃力不讨好的到這塞北化昔來,實在是化昔的食物比依慶少太多,山林裏的動物們在一次次雪崩中也朝着依慶附近的山裏遷徙,這也成了化昔城裏的人離開的原因之一。
也正因如此,殷嵇二人最終在依慶置辦了衣物和幹糧,之後便迅速出發,駕着馬車在渺無人煙的道路上前行。
嵇遠寒日夜兼程,用了足足三日,踏入了一片蕭條的孤城。
十一月份的化昔城,早已步入冰天雪地,紛紛揚揚的大多雪花從天而降,落在積壓起來的厚厚雪層之上,冷冽的朔風拍打着街上破敗的各家鋪門。
殷九霄裹着早就備好的白裘,披着雪白大氅,捂着手爐,靠在窗邊,緩慢地撩起簾子。
放眼望去,大道上沒有任何販夫,只有被掩埋在雪地裏的酒旗似乎仍顯示着過去曾有的熱鬧。
十四年前這裏,城中還有叫賣糖葫蘆的小販,他拉着師父給買串糖葫蘆,師父就給他買了兩串,一手一串,好不歡喜……
怎會想到會有現在這般蕭條景象。
嵇遠寒駕着馬車穿過長街,到達城外後,駕輕就熟地停在了一棵斷裂的枯樹旁。
漫天飛雪像是在織就一張白色雪網,斷成兩截的枯樹孤零零地紮在雪地裏,基本已被掩埋了大半。
殷九霄從車輿內走了出來,呼出的白氣在飛雪中消散。
嵇遠寒待他下來後,蹲下身在枯樹旁邊徒手挖起了雪,直到一塊脆弱的木牌從雪地裏冒出頭。
他看着嵇遠寒雙膝跪下,默默地磕起了頭。
這裏便是嵇遠寒父母的墳頭。
當年,殷九霄遇到年僅十歲的嵇遠寒,他看出嵇遠寒被救之前有了死志,之後好不容易有了點活下去的念頭,嘴裏也說着那些老話,什麽大恩大德無以為報,願意做牛做馬。
殷九霄知道嵇遠寒無處可去,當時什麽話都沒說,算作了默認。
後來來到這裏,望着墓碑上殷紅的字,想到師父提到嵇遠寒學武天賦奇高的話,而世人都有爹娘,哪有爹娘會希望看到孩子成為對別人聽之任之的牛馬,于是當場說了一番話:“我不需要你做牛馬,人就是人。師父說你是練武奇才,你要是真想報恩,我正缺個武藝高強的侍從,你待在我身邊保護我吧,若是今後想要離開,我也不會攔着。”
記得那時嵇遠寒呆若木雞,阮正卿則是一把抱住拍着胸脯小大人似的殷九霄,佯裝一把鼻涕一把淚:“翊兒,你長大了,為師真感動,離開化昔前給你買一把糖葫蘆。”
師父總是行事造作,殷九霄以前總被逗得哈哈大笑,現在卻是一聲也笑不出來了。
來這世上走一遭,只有師父是真正待他好的。
或許,還能算上嵇遠寒吧。
短暫的祭拜了嵇遠寒爹娘的墳頭,兩人坐回馬車上,迎着風雪,一路向北,之後除了不得已的休息,駕駛的馬車再沒有停下。
起初,途經的道路目之所及只有厚厚積雪,後來漸漸出現道路,皆是荒無人煙、雜草連天。
一日一日過去,殷九霄身上的衣衫日漸寬松,人亦是日漸消瘦。
早在福船上時,他便好幾次吐血了,即使吃了薛筎給的七寶化瘀丸,也并沒有任何用處,現在到了晚上也是一口一口的嘔血,止不住,讓人精力交瘁。
某日夜晚降臨,嵇遠寒打開車輿的門,透過月色的映照,看到殷九霄臉上的人|皮面具開始挂不住臉,堪堪地貼在臉上,顯得詭異非常,而他只是掃了一眼,便不動聲色地坐了進去。
殷九霄用帕子捂着嘴,而帕子已經完全染紅,他蜷縮在角落裏,察覺到嵇遠寒進了車輿裏,緩緩打開眼睑,看到嵇遠寒後,又再次閉上眼。
手心裏的帕子被換了一塊,額頭上的汗水被輕柔地擦拭幹淨,他知道嵇遠寒坐在了身邊,随後,有股溫熱的氣息被緩緩推入他的背上,恍惚間,好似有溫暖的陽光包裹在他的周身,雖然嵇遠寒能的內力無法完全治好身體的苦痛,卻讓他精神好了些許。
耳邊是嵇遠寒輕輕訴說關于自己事情的聲音,迷迷糊糊的,殷九霄想,這一個多月以來,他對嵇遠寒的了解遠甚于過去十四年的相處。
他知道了,嵇遠寒喜歡吃面條,不喜歡吃魚;嵇遠寒喜歡做菜,不喜歡洗衣;嵇遠寒兒時也有調皮的時候……
還有,嵇遠寒給那把丢棄的劍取名同塵,其意應是“混同于塵俗,不立異趣,不鋒芒畢露”。
“若我們找不到毒無榭,或是毒無榭不肯醫治我,到時候就把花念真給的那瓶解藥給我服下。若我最終還是逃不過一死,便就地把我埋了,你獨自回中原,不要再回輪迴谷,不要去找薛筎,就在江湖好生過活吧。”殷九霄用輕不可聞的聲音道。
嵇遠寒一聲不吭,讓他有些不悅,提起一口氣,瞋目道:“回答我。”
車輿內光線灰暗,眼前之人的眼睛卻極為明亮。
他努力睜着眼,想維持自己那份氣魄,然而,在嵇遠寒的眼裏看到的是一張啼笑皆非的臉,好在嵇遠寒的臉也好不到哪裏去。
嵇遠寒依舊在輸送了真氣給他,手掌堅定不移,一聲“好”卻好似破碎了一般。
後來殷九霄在想起這時的一些話,只覺自己怕是癡了傻了,才會說出這種“遺言”。
在漫漫道路上行至十日過後,馬車終于趕到了原敦荒漠。
有傳言說,千年前的原敦荒漠是好幾條河流交織在一起的一處平原,後來地勢逐漸變化,最後成了一片荒漠,然而因為曾有過水源的關系,使得這裏的沙漠較為濕潤,也就成了許多草木植物生長的地方。
另外,原敦荒漠除了中央的毒火山之外,周邊一年只有兩個季節,夏季和冬季。
夏季溫度極高,風沙四起;冬季溫度極低,亦有許多的積雪,造成了就算這裏并非一片荒蕪,也極少有人趕往這裏的最大原因。
裹得嚴實的殷九霄坐到了外面,他已經撤下了臉上那張皺巴巴的面具,恢複了真容,蒼白無比的臉上幾乎可以看清皮膚下青紅色血管,右臉上長約四寸的刀傷早已結痂,仿佛侵蝕脆弱花朵的爬蟲,顯得無比駭人。
殷九霄原先的臉,宛如遒曲桃花枝頭在清冷微風中唯一盛開的嫣紅一點,明豔又澄澈的色彩可輕易奪去所有人的目光,叫人見之贊嘆,如癡如醉。
而如今的形銷骨立,猶如凋零了花朵的枯萎枝頭,似乎只要再來一陣稍大一陣的風,這枝丫便會随風湮滅。
嵇遠寒近日總是眉頭緊皺,光是看到這張臉不用說話,殷九霄就知道這人在想什麽。
“整日在裏面悶得慌。”殷九霄先把話說出口,令嵇遠寒無話可說。
他咳嗽了一聲,用帕子捂住了嘴裏吐出的血,感受到周邊傳來的熾熱之感,舉目遠望,前方積雪已然消失。
不多時,視野中果然出現了被漆黑岩石圍繞,正在噴湧岩漿的火山,依稀間,似乎還有一個黑點出現在岩漿噴湧的邊上。
越是靠近毒火山,越是炎熱。
殷九霄坐在車輿裏,已經脫去了雪白大氅,然後是白裘,最後剩下一身空蕩蕩的白衣青衫,額頭汗水如雨,鼻尖充斥着極其難聞的味道,唇邊卻笑意翩然。
兩匹馬開始不願意繼續向前,嵇遠寒皺眉正要揮動馬鞭,殷九霄探出頭,神情并無不快:“既然它們不願意上去,我們自己上去吧。”
因為炎熱,殷九霄的臉頰兩邊染上了兩抹紅,映襯着形容枯槁的樣子,另透出幾分別樣神采。
看到殷九霄終于有了些許神采的模樣,嵇遠寒不自覺地放輕了聲音應“好”。
他将馬車拴好,邁步前行,期間,嵇遠寒多次想要扶着殷九霄,都被拂開了手,那人像個不服氣的孩子,嘀咕着:“我還沒到身嬌體弱不能走的地步,自己可以。”
之後足足走了一個時辰,兩人終于來到了毒火山頂。
殷九霄劇烈地喘息着,終于看到先前那一抹黑點顯出了真容,那是一個衣衫褴褛,高鼻深目,面色黝黑的卷發老人,老人手裏手裏拿着一個瓷瓶,噘着嘴,似乎正苦惱着什麽。
“請問您是毒無榭老前輩嗎?”殷九霄努力揚聲問道。
老人聞言,驀地擡頭,看到殷九霄和嵇遠寒後,嘴裏喃喃:“天助我也!”他眼神精光四射,一步步逼近兩人,“正是老夫,小子,你身中生蛇蠱命不久矣,讓老夫物盡其用吧!”
嵇遠寒提劍在手,未見毒無榭有任何動作,下一刻身前的殷九霄突然向地面倒去,他趕忙邁出一步,接住倒下的殷九霄,同時,一劍朝來人挑去,瞬息之間便是致命一擊。
然而,毒無榭的身影悄無聲息自他眼前消失。
喜不自勝的大笑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毒火山現在可是老夫的地盤,你們随随便便靠近這裏,該感謝老夫在這裏撒的是迷魂散,而不是一命嗚呼散。”
嵇遠寒頭疼欲裂,随即,他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當嵇遠寒重新擁有意識時,首先感受到的是極致的寒冷,他整個人都好似被冰塊凍住了一般,根本無法催動真氣護體,從外到裏的冰冷似要将他的五髒六腑都給冰凍。
隐隐約約的,似乎從旁觀收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溫暖,他試圖靠近,當碰到了那份有別于自身冰冷,讓他想要汲取的溫暖時,下意識地想要擁抱這份溫度。
然而,意識卻在這時占了上風,嵇遠寒睜開了凍僵的眼睑。
剎那之間,蜷縮起來的嵇遠寒僵在了原地。
此刻此刻,在四周點燃的燭火映照下,幽暗的石室內,他與殷九霄躺在一塊兩人寬的白布上,殷九霄就躺在他的身邊,近在咫尺,而他适才試着靠近的地方便是對方的臉頰。
殷九霄先前的臉龐蒼白如紙,這一刻卻好似染上了一層胭脂,紅得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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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小谷主渾渾噩噩的立了一個反向flag。
周三停更,周四按榜單內容再定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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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