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他日墳前三杯酒

“他們在那裏!”

“快抓住他們!”

“別讓他們跑了!”

江允成和何夕一見如故,兩人攜手游歷江湖。他們行至一小村,發現村中不時有人失蹤。調查發現,原來是教主為修煉魔功,派教徒四處收集新鮮血液。兩人殺了村中的魔教教徒,卻引來了魔教的報複。何夕中了魔教青木堂堂主的青木神針,江允成則中了赤火堂堂主的赤火掌。

兩人在魔教的追殺下疲于奔命,江允成忽然想起曾聽村中人說起附近有一處懸崖,崖下是水潭。

“阿夕,你信不信我。”江允成揮刀擋開射來的羽箭,這位江南公子此時一身狼藉,不僅發髻散亂,白衣變灰,而且胸口有一大塊燒灼的痕跡,正是赤火掌的掌傷。

何夕拾起地上的羽箭,朝身後的魔教教徒射去,“我若是不信你,就不會和你一起被追殺了。”他雖然看起來比江允成好些,但青木神針其實已進入了他的經脈,他漸感內力運行不暢。

江允成和何夕已來到懸崖邊,懸崖之下霧氣缭繞,深不見底。

江允成揚聲道:“今日你我共死于此,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何夕大笑,“快哉快哉,當浮一大白!”

江允成抱住何夕,從懸崖上一躍而下。

一位魔教教徒向一個綠衣女子禀報道:“堂主,那兩人已躍下懸崖,是否要派人搜索兩人的屍體?”

“這兩人有勇有謀,若是活着,來日必是我聖教心腹大患。”綠衣女子秋波一轉,“不用了,回總壇。”

江允成和何夕一同落入水潭。

何夕已經昏迷不醒,江允成咬牙拖着何夕向岸邊游去。江允成将何夕推上岸,自己卻仍待在水裏。原來這處水潭是一處寒潭,剛好可以克制中了赤火掌的江允成的身上的火毒。

江允成在水中整整待了一個時辰,感覺自己身體不再發熱後,才爬上岸來。他知道何夕中了青木神針,木毒須以金克之,他毫不猶豫割開手腕,将血滴入何夕的嘴唇。此法只能暫緩木毒的發作,治标不治本,然而身邊并無藥物,姑且便宜行事。

不知喂了多少血,何夕才悠悠轉醒。他看着江允成手腕上的傷口,竟流下淚來,“此生君不負我,我不負君。”

那是江允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見何夕流淚,那滴眼淚從那雙璨若星辰的眼眸中溢出,從眼角處流出,順着臉龐滑落,最後停留在何夕的下颌處。江允成情不自禁伸出手碰觸何夕的下颌,那滴眼淚就落到了他的手指上。一瞬間,江允成連自己的手指怎麽擺放都不知道。那滴眼淚明明已經冷了,他卻覺得手指發燙。他就維持着那麽一個僵硬的姿勢,直到那滴眼淚在他的手指上幹涸。

何夕察覺到自己落淚,頗覺羞澀,也不開口。于是兩人就這麽沉默以對了許久,直到江允成回過神來。

江允成不知為何,竟不敢看何夕一眼。他偏着頭說:“魔教說不定會派人搜尋我二人的屍體,此地不宜久留。”

何夕怕洩露情緒,便只“嗯”了一聲。

江允成背起四肢無力的何夕,向着地勢比較高的方向走去。

何夕伏在江允成的背上,氣息噴在江允成的脖頸間。他的口中仍然殘留着血的味道,那味道毫無疑問是令人不喜的,可他竟不覺得讨厭。他湊到江允成耳邊小聲說:“我本以為,我們今天真的要死在一起了。”他并不知道懸崖下是水潭,他是抱着必死的心思和江允成一同跳下來的。

江允成覺得脖子和耳朵都有些癢,“你就這麽放心吧命交給我?”

“若是連你都不能信,天下我還敢信誰?”何夕擲地有聲地說。

“若是有一天,我騙了你呢?”江允成鬼使神差地說。

何夕沉默半晌,說:“我便堂堂正正與你決鬥,我若身死,我不怨你,你若身死,我每年都到你墳上敬三杯酒。”

“第一杯,敬你我傾蓋如故。”

“第二杯,敬今日喂血之恩。”

“第三杯,敬來世再不相見。”

何夕醒了。

他覺得很惡心,對着木桶半天,卻什麽也沒吐出來。嘴裏似乎有一股鐵鏽味,他漱了口,可還是覺得那股味道萦繞不去。

他回到床上,躺了許久,沒有半點睡意,于是從包裹裏翻出一塊布,對着月色擦拭自己的長弓。他擦着擦着,忽然想起,這把弓也是江允成送給自己的。

江允成,江允成,江允成……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默念這個名字,這個和自己人生如影随形的名字。

十年前,他與江允成相遇相知。

九年前,他與江允成、君游、沈硯冰結拜。同年,武林盟成立。

六年前,武林盟分裂,他與江允成亦反目成仇。

三年前,北盟滅,南盟散。

他與江允成之間的恩怨糾葛,已經十年了,人生能有多少個十年呢?所幸的是,不久之後的決鬥,不是他死,就是江允成亡。這一段長達十年的孽緣,是時候該結束了。

可是,結束了又如何呢?

武林盟還是覆滅了,昔日的兄弟不是死了就是各奔東西,他與江允成——也回不到過去。

但是,若是沒有一個結果,他又實在是不甘心。

故事總是要有一個結局的,悲歡也罷,離合也罷。有一個結局,故事才算完整,看客才會心滿意足。至于看客們是為故事裏的人物鞠一把淚,還是嘲笑他們的癡愚,都不關這些人物的事了。

何夕仰頭,天上冰輪已滿,清輝泠泠,城中景物都好似籠着一層薄紗。他想起東坡居士的詞句:“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明月無心,除了他,又照着哪個失意人呢?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江允成在床榻上輾轉反側,他于是披衣起來,在院子中踱步。他身上的奇毒未解,走了沒多久,就感覺氣喘籲籲。他感覺自己是真的不中用了,這幾年的逃亡生涯極大地損害了他的健康。想當年,他不僅身中赤火掌還失血嚴重,照樣背着何夕走了幾十裏。

他在臺階上坐下,月光透過灌木,在臺階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月色是那麽明亮,庭院中好似積了水,而那些影子則像是肆無忌憚的水草。

他怔怔的看着天上的玉盤,腦子裏似乎什麽都沒想,又好像回顧了一生。

他出生名門,才氣縱橫,年紀輕輕就撐起了武林盟偌大的家業。何夕沖動,硯冰散漫,君游孤傲,誰也不及他長袖善舞、洞明練達。然後,他又成為北盟之主,天子紅人。最後,他聲名狼藉,舉國通緝。

機關算盡,卻落得如此下場。若這是他人的一生,他作為看客,說不定要為此寫上一篇長賦,大大譏諷一番。可這個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人,偏偏是他自己。

“怎麽還不睡?”沈硯冰端着燭臺款款行來。

江允成微笑道:“你不是也沒睡。”

沈硯冰在江允成身旁坐下,“明日就是你和阿夕的比武之期,我如何能睡得着。”

江允成胸有成竹地說:“放心,明日我和阿夕都不會有事。”

“你說沒事,那麽一定沒事。”沈硯冰把燭臺放在了他和江允成之間,“你既然不擔心明天的比武,為何睡不着呢?”

“……想起了一些事。”江允成語氣含糊。

沈硯冰并沒有深究,他進退有度,從不會做讓江允成感到不舒服的事。他用餘光不露聲色地注視着江允成,“看着你和阿夕,我也想起了許多往事。”

“人不可能活在往事中。”江允成的笑容沾染了些苦澀的味道。

“是啊,人不能活在往事中。”沈硯冰附和道。

江允成吹熄了兩人之間的蠟燭,“我倦了,你也早點睡吧。”他站起身,想要離開。

“允成,我有些話想和你說。”沈硯冰沒有如往常一樣稱呼江允成為“大哥”。

江允成敏感地察覺到了沈硯冰聲音裏不同尋常的意味,“三弟,你應該是太累了,所以不清醒。有什麽話,明天再說吧。”

沈硯冰沒有說話,他盯着身旁的燭臺看,好像燭臺上開出了一朵花。

江允成走了。他在走出一段距離後回頭,遠處的沈硯冰依舊維持着原來的姿勢,沒有絲毫改變。他又将頭轉了回去,直到他關上房門,他都沒有再回一次頭。

沈硯冰聽到關門的聲音,猛然回過神來。他拿起身旁的燭臺,狠狠砸到了地上。他咬牙切齒地說:“何夕!都是你,何夕!”

作者有話要說: 注:“木毒須以金克之”,人血中含有鐵元素,所以可以緩解木毒……好像有點奇怪,又好像沒什麽。文中所有藥理均系作者胡扯,如據此治病,死的醫不活,活的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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