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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外吵鬧皆與謝濯無關,他拉過被子蒙住腦袋裝死,只打發衛淩出去應對那死心眼的倒黴孩子。
他似乎天生就招這種愣貨,卓桑性子和蕭祈極像,犯起倔來壓根不講道理,有時候能為了一頓晚飯,筆直筆直的梗着脖子在帳外候上大半個晚上。
“聽見沒?人家又喊你呢。”
衛淩幸災樂禍的收起了紙筆,故意掀開了謝濯的被角,生怕他聽不到外頭的動靜。
謝濯腦袋疼得想死,只有氣無力的扒拉回被子翻身一蜷,直接把自己窩成了一個虛弱無比的團子,順便裝模作樣的低咳出聲,俨然一副再不睡覺就奄奄一息的可憐模樣。
“行了,睡你的,我去替你打發了。這人呢,就是勞碌命,你睡覺,我幹活——”
鬧歸鬧,衛淩還是端住自己的那點少得可憐的醫者仁心,他替謝濯掖好被角,又收拾好手邊一堆東西,特意将回給蕭祈的書信放到藥箱最底好生保管,而後才背着藥箱起身出帳。
這世間總是一物降一物的,對于衛淩這種活在食物鏈頂端的人,除了偶爾對謝濯心軟之外,還沒有別人能降住他。
卓桑聽見有人出帳的腳步聲,立刻目光晶亮屏息以待,待看清來人是衛淩,他眼裏的光又瞬間暗了下去,
“衛,衛公子……”
“他剛喝過藥睡了,別吵他,走吧,跟我去炖個藥膳,晚點再給他。”
衛淩勾起唇角,擡指往唇邊一豎,示意卓桑小點動靜,他生來就是一副禍國殃民的面相,一旦刻意做出些溫柔神态,最是叫人難以招架。
“啊,啊!——好!”
一聽到能為謝濯出力,卓桑就來了精神,他再次睜圓了亮晶晶的眼睛使勁點了點頭,立馬跟着衛淩往軍中的夥房走,還不忘伸手捂住山雞的嘴巴,省得讓它出聲吵到謝濯。
戎羌一族,平輩年少者,無人能比卓桑更勝一籌。
他自小跟着狄骧兄弟倆摸爬滾打,戎羌人崇武且擅武,卓桑雖然天賦不錯,可心腸太軟,狄骢待他親如手足,狄骧去燕楚為質前也整日帶着他摟草打兔子不幹正事,故而在戎羌國中,他一直不算個入流的戰士。
直到老戎羌王駕崩前,好大喜功的外戚戰燕楚無果,轉而侵犯辰梁邊境,以至于王都之中居然沒有精兵鎮守。
國中怨聲載道,原上叛軍作亂,狄骢忙着赴前線軍中斬殺專權外戚與蕭祈議和,狄骧忙着四處鎮壓勸降叛軍,他們兄弟倆自顧不暇,漏過了一股直奔王都叛軍精銳,最終是卓桑帶着百餘侍衛死守王都,也是卓桑控制住了試圖以幼子繼位的寵姬,将空懸的王位守到了狄骢歸來的時候。
卓桑因而正式領了官職,成了戎羌國中響當當的重臣良将,只是他年歲小,性子直,上陣殺敵的事他一個頂十個,但人心權謀的事他卻怎麽都搞不懂。
他是軍中心腹,自然知道這一仗的聯軍不過是個幌子,狄骢真正想要的遠不止守住國門,辰梁和戎羌已經受了數百年的窩囊氣了,倘若還不讓燕楚嘗個刀子割肉的疼勁,以後只會越來越不好過,
而謝濯便是這一切的關鍵,謝濯是在拿命替聯軍找一道奇襲捷徑,一旦得手就是千百年來無人能及的大功勞。
卓桑終究是個純善的,他已位極人臣,心中想得還是将士性命,他只會想到奇襲比陣戰損耗少得多,此事若成便可以免去成千上萬的死傷,所以他将謝濯看得極重,也打心眼裏佩服謝濯一個瘦弱文人居然有出入瘴林以命相搏的堅韌心念。
可他想不到的是倘若有一日辰梁與戎羌反目,途沒林便會成為這兩國之間的生死一搏的地方。
托衛淩的福,謝濯一覺睡到夜裏,他醒後仍是手腳乏力,但至少可以自行走動。
越州天涼得早,謝濯摸過床裏的長袍披到肩上,加了絨的長袍是深冬的衣裳,他現下虧損得厲害,自是得萬般小心。
深黑的衣料壓風保暖,卻也輕便,謝濯摸黑起身,點起了帳裏的燭火,暗銀繡成的雲龍攀附在他袍領和袖口,讓別人瞧見了,怕是會覺得大逆不道。
這是蕭祈的衣裳,袖口那處還有蕭祈背國祭祭文時拿牙咬出來的窟窿。
興許是故意放得,又興許是一時着急拿錯了,總之謝濯也沒有細究,他前兩日打開行李找冬衣,一看見這件衣裳便立刻拿出來小心放去床裏,哪怕是睡熟了也會摟進懷裏擁着。
這袍子上屬于蕭祈的氣息已經很淡了,帳裏藥味重,區區幾日過去,它便浸透了苦味,謝濯得使勁皺着鼻尖去嗅才能嗅到一點點屬于蕭祈的味道。
不過零星一點,也足以慰藉這千裏之外的相思苦。
謝濯這才心下安穩了許多,他揉了揉鼻尖走去桌案邊上,将那藏在毛氈下的紙張翻出鋪開,又拿起了一邊的細筆。
燭火暖黃,謝濯睡得眼尾發紅,臉上還有枕帕壓出的痕跡,他坐去桌前,踏上從長佑城裏帶出來的軟凳,一手執筆一手托腮,緩緩合上了眼睛。
山川溝壑,林間枝杈,枯枝敗葉下的機關,蛇蟲看守的要道,那林中一切皆在他腦海之中。
穹閣先祖與巫教有些淵源,兩年前狄骢派人從燕楚腹地營救狄骧,蕭祈也跟着戎羌人一并撤出了燕楚都城,那時局勢太亂,他們走投無路,便一頭紮進了途沒林。
蕭祈命中有此劫,謝濯自然不會坐視不理,他借着替蕭钺巡視邊境的由頭到了越州附近,剛巧同一無所獲的狄骢碰了個正着。
謝濯與狄骢并不陌生,衛淩以客商之名多次去到燕楚接濟蕭祈,去的多了便逃不過狄骢的眼線,那會狄骢國中受制,做什麽都不順手,只能委托衛淩順手接濟一下狄骧。
他們都是聰明人,其中淵源又深,自然知道狄骧和蕭祈是綁在一起是兩個傻螞蚱,怎麽着都得一起救。
而途沒林兇險叵測,狄骢畢竟是戎羌王的嫡長子,他即便有心入林,那些追随他的部下也不會讓他去,最終只能讓兩個最得力的親随跟着謝濯一起進去。
戎羌人忐忑不安,謝濯卻心有定數,他自初窺天道便開始拼命研習蕭祈命中的一切劫數,蕭祈在此不是死劫,更何況為了途沒林這處險地,他曾翻遍穹閣藏書中所有記載山川地理的古籍。
穹閣無日月,藏書閣裏燈火長明,他幼時就整日整日的窩在這裏哪也不去,只有困得狠了才會蜷在書架角落睡上一覺,等醒來再接着看。
那會他還是個夠不到桌子的小孩,得踩着木凳伏在案頭才能翻動厚厚的古書,要是碰到看不懂的地方,他便跳下小木凳,硬薅起一旁打瞌睡的師父,再拽着睡眼惺忪的男人反複詢問。他師父是正八經的穹閣弟子,不問紅塵事,不問世間道,打知道他一心出世之後,便對尚未降生的蕭祈充滿了怨氣,從不會好好回答他的問題。
不過謝濯也有招,他小時候生得眉清目秀,說是小姑娘都有人信,他師父脾氣再大也不忍心看他哭,哪怕是真硬下心腸不理他,也扛不住窗口那一排師兄師侄們目光陰森的怨氣。
于是每逢這種境況,他便皺着鼻尖抱膝坐去一邊,安安靜靜的掉淚珠子,眼睛一眨就簌簌落下好幾滴,簡直就跟不要錢一樣。
他師父無可奈何,只能對他傾囊以授,他就這樣吃透了所有東西,背下了途沒林附近千百年來的山川變遷,地形變化,大到地勢更疊,小到溪水改道,所有的一切都死死刻在他腦子裏。
于是那年他憑借半生所學,帶人在林中轉了三日,最終尋到了蕭祈和狄骧,這兩人都是命大的,在林中被困數日還是全須全尾,只是被瘴毒熏得人事不省。
謝濯諸事纏身,不能久留更不能暴露,救出人後他便蕭祈托付給狄骢,自己匆匆回了長佑城,彼時,燕楚與戎羌一戰損耗國力不少,燕楚怕辰梁趁勢而起,就未追究蕭祈的事情,狄骢按謝濯的吩咐将蕭祈暗中安置休養,蕭祈醒後也只當自己是被狄骢順手救出才撿回了一命。
謝濯在桌前坐了小半個時辰,待心中有數才仔細落筆,濃淺墨跡在紙上暈開,他每一筆都畫得極為仔細,生怕錯過細節。
卓桑來時,謝濯正畫得認真,他端着熱好的雞湯掀開帳簾,蹑手蹑腳的湊去謝濯身後,他到底是狄骢的臣子,雖是變成了身在明處的護衛,但也總要近些職責。
“謝先生,您吃點東西。”
他垂下腦袋,安分守己的叫了謝濯一聲,刻意看向足尖的眼睛顯然是欲蓋彌彰了,從謝濯到此以後,謝濯經手的每一件東西,他都仔細查過。
“……啊,多謝。”
謝濯筆尖一頓,稍有不安的傾了傾身,他匆匆放下毛筆将畫紙卷起,而後才回神接過了卓桑的熱湯。
雞湯補身,加進去的藥材安神,謝濯用過雞湯後便困得眼皮打架,他草草梳洗一番便吹了燭火去榻上歇着,他近來疲得厲害,剛躺下沒多久就打起了輕微的鼾聲。
子夜前後,卓桑再度進了謝濯的帳房,他手腳輕到不可察覺,只是人影一閃便帶出了謝濯收好的紙張。
狄骢連下密令催促他盯住地圖的進程,他身為人臣,無法抗命,他将那畫紙待到月下明亮的地方小心展開,正欲仔細觀看,結果恰有烏雲蔽月,擋去了他眼前的光亮。
他揉了揉眼角重新定睛去看,清冷的星光代替月光穿透雲層,和那久久萦繞在孤星周圍的碎光一起映亮了他手中的畫紙。
——那畫上根本不是什麽途沒林的地圖,而是一個卧在梨花樹下淺眠的英俊青年,他着一身玄色龍袍,正眉目低合睡得安穩,身邊還趴着三只巴掌大的小奶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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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