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穹閣先祖與昔日巫教頗有淵源,到謝濯這一輩,雖然血脈已淡化不少,但終究還是巫教在這世間留下的最後一批族人。
當年燕楚欲引瘴毒東流便是打得穹閣弟子的主意,穹閣之人規避世事,雖有驚世才學,卻大多單純得厲害,昔日燕楚皇室中就曾有人刻意隐瞞身份,扮出一副為世人不容的狼狽樣子诓騙了外出辦事的弟子,那小弟子正是十四五的懵懂年紀,見皇子可憐便一時心軟,居然鬼使神差的引他進了穹閣山門。
狼子野心,觊觎天下,穹閣通天地,曉古今,那燕楚皇子入閣後沒多久就被衆人識破,只是引狼入室的小弟子還感念他們之間種種姻緣,妄想着他能幡然而悟。
可惜缱绻癡戀終究是逢場作戲,小弟子沒能等來一個浪子回頭,他手刃了耳鬓厮磨的情郎,然後安葬故人,斷缺塵念,孤身歸入閣中寂室自責數年,為後世弟子問天蔔卦,一心護佑閣中後輩,不再見人。
自那之後,穹閣山門便不許任何人出入,凡出山門者,即視為叛閣背師,永不可再回穹閣之中,近百餘年來,謝濯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舍棄這方世外桃源的傻子。
謝濯身上沒有多少巫教的血脈,想要像之前那般唬人就必須得輔以鮮血驅使,他體弱血虧,若是一路都這麽走,怕是未到半途就得氣血虧空而死。
好在越是林深,瘴毒越重,毒蟲越少,這兩類東西也是相生相克的,途沒林的瘴氣存在了數百年,瘴毒最濃的地方,普通的毒蟲根本無法生存。
順上次标記的坎位再行二百七十四步,已經是瘴林中心,殘存的屋舍早已腐朽,其中只栖息着零星幾只快要成精的毒物。
衛淩給他備足了克制瘴毒的藥草,可保他在林中穿梭兩個日夜,謝濯揮手撥開濃稠到可觸的濃瘴,未凝血的手掌上并排的三行刀口,最深的一處幾乎可以看到森森白骨。
鮮血墜地,暗自警惕的巨蠍舉着紫黑色的鳌鉗退開半尺,謝濯避開滿地殘骸小心下腳,那早已腐朽的白骨興許還是屬于某個同他有血脈聯系的先人的。
百年浩劫,過眼雲煙,途沒林是活得,它早已吞噬了昔日的一切,榮盛一時的巫教終疚消亡在又濕又潮的爛泥之中,只有當年繁育下來的蛇蟲還保留着模糊的記憶。
巫教通天,占蔔、卦術、命局、星盤、醫術、農具、軍工,人世間該有的和不該有的一切都是起源于此。
只是巫教繁榮得快,衰落得也快,越是無所不能就越是遭人忌憚,巫教先祖心善,本欲傾囊授之天下,卻招攬列族觊觎,導致各部争鬥頻頻,皆要攬獲巫教弟子納為己用。
巫教本就人丁稀少,不堪戰亂折磨,待新族長繼位,便因此前種種欺辱與各部反目成仇。
于世人而言,難馭之術就不得存于世間,巫教不馴,天下不安,學夠了農耕兵法的部族首領不約而同的撕破了臉皮,打出了巫教禍亂世間亂人心智的旗號,聯手發起了滅族之戰。
巫教亡于世人的野心,謝濯身為巫教後裔,理應厭惡凡塵中的一切,可他始終沒有表現出該有的怆然。
他俯身拿開地上的殘磚碎瓦,跪去地上仔細尋找着殘垣斷壁上的線索,巨蠍焦躁又不耐的盤踞在不遠處,一時分不清他到底是友是敵。
扭曲古怪的圖紋被鑿刻在地基上,隐秘玄機在房舍垮塌後才可重見天日,謝濯循着圖案摸索了一路,虎視眈眈的巨蠍盯了他一路,幾個時辰下來謝濯仍然專注如一,巨蠍卻已經累得舉不動鉗子,只能象征性的擺一擺鋒利的尾針。
順着生人氣味而來的蛇蟲在附近悉悉索索的聚攏成團卻不敢靠近,謝濯此番是有些冒險的,他拖得時辰太久,如果此次還尋不到捷徑,他恐怕連出林都得九死一生,可他沒有時間了。狄骢并非危言聳聽,聯軍扛敵不能拖久,人心這種東西一旦無利可圖便能立刻調轉方向,更何況這幾個月的時間将是途沒林在未來百餘年間的最後一次容許外人踏入,若是錯過這個時機,蕭祈就再也不可能制約燕楚,。
最後一塊圖紋隐藏在腐爛的梁木下頭,謝濯找得眼前昏黑才終于看到它的真容,他蹲下身來以肩去頂開礙事的梁木,已經百無聊賴的巨蠍晃悠着鳌鉗替他撐了一半重量,待梁木騰開,長滿了青苔的石板映入眼簾,謝濯這才如釋重負,長久緊繃的神經終于松懈了一瞬,他踉跄着脫了力,直接癱去地上邊笑邊咳,連着嗆了好幾口要命的瘴氣。
進石室前,謝濯順手摸出兜裏最後一塊肉幹扔給了看着兇神惡煞實則和蕭祈一樣憨頭憨腦的巨蠍,等人高的毒物好奇之極的扒拉着香噴噴的肉幹,凡是蠢蠢欲動想要來分一杯羹的蛇蟲都被它以長尾掃退。
塵封數百年的石室沒有巫教最後的秘寶,只有一方幹枯成渣滓的草席和一具盤膝而卧的枯骨。
月光透過石室入口,傾瀉到謝濯背上,青玉壘砌的石室保存完好,這是當年巫教那位年輕族長最後的栖身之所。
罕見的風吹動了林子中心的瘴氣,謝濯撩開滿是塵土的衣擺屈膝跪下,散亂的長發蓋住了他瘦削的肩頭,他端正緩慢的俯首下去叩出悶沉聲響,許是風吹,又許是魂靈作祟,那枯骨輕巧一動,竟是随着他叩拜的姿勢微微颔首。
“晚輩謝濯,特來求路。”
風将瘴氣吹進內室,濃重到快要遮擋視線,蛇蟲之聲與風聲混合,像是萬千冤魂的嘶鳴,刺骨涼意鑽進骨縫,謝濯垮下身形将額頭死死貼去地面,青玉光滑,本不該傷他皮肉,可他的額頭卻隐隐顯了殷紅血痕。
“先祖明示……晚輩此行不為蒼生,不為天下,只為心中私情。”
巫教恨世,謝濯身為後人,自當不得為這世間舍生取義,不過他拜這枯骨也只是為了敬一敬先人而已,他既然信天命能改,便更不會屈從鬼神之說,更何況人死燈滅,神形俱損,他根本不指望這具枯骨能給他什麽線索。
該行的禮數行完,謝濯十指撐地,緩緩起身,他扛過了無形的重壓,将脊背挺得筆直。
“晚輩心意已決,若是先祖不肯,便只得冒犯,此後承種種天命,晚輩心甘情願。”
他是要改天命動星盤的人,即便巫教先祖真在此地留了什麽魂魄神念他也毫不畏懼。
月上中天,映亮了整個石室,百年光陰輪轉而過,謝濯立在石室正中,止住血的手掌垂在身側,他五指纖細如玉,勻稱瘦長,看似文人細腕,卻已行了數年翻覆天地的大事。
短暫的夜風在此刻悄然而止,最後一股透進石室的風吹動了枯骨的手臂,那同樣細長的指骨應聲張開,袒露出一枚藏在掌心小小的青玉鑰匙,也幾乎是與此同時,早該歸于塵土的枯骨倏地塌落下來,同那草席一起随風消散,化成了滿地塵埃。
冬日臨近的時候,長佑城中走了一批告老還鄉的臣子,他們都曾位高權重只手遮天,但如今卻大多淪落到只能租得起一輛馬車。
訛夠了錢一切麻煩迎刃而解,蕭祈靠戎馬建功,對軍中諸事再熟悉不過,改制練兵這種事情褚钊已經替他推行了大半,剩下的他自然做得得心應手。
軍中肅整,兵士操練,蕭祈開始頻頻出入各地軍營,他不掩飾主戰的決心,也不遮掩對于未來一戰的野心,即将到來的一戰将是辰梁轉危為安的關鍵點,絕不是防守退敵這麽簡單。
蕭祈從一開始動得就是迎敵而上的念頭,他在燕楚的都城裏過了近十年,他清楚這個國家遠不是表象上的繁榮。
兩軍相接,往往是無路可退者方能絕地反擊出奇制勝,燕楚昌盛得太久了,久到高高在上的君王可以躺在先人的功績上倨傲得不可一世,久到昔日悍将終在養尊處優的高位上鏽壞了筋骨,而那些不經戰火卻紛紛出謀劃策的親貴則根本不知真正的戰場到底有慘烈。
蕭祈心念已決,褚钊在蕭祈的授意下擺出了艱難應對的架勢,他留存聯軍精兵,掩藏戰力,時間拖得越久,越州城的布防就越松散,在臨近年關的幾次攻城戰中,越州城門一度險些失守。
國境有戰事,長佑城中少了年節的氣象,年終的最後一次朝會上,蕭祈下了調兵增援的旨意,這本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情,但蕭祈總是要做些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在荀遠道替他拟寫的诏書之後,他多加了一句禦駕親征。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引得朝臣們吵翻了屋頂,換過血的朝堂沒有畏戰的孬種,群臣沸議多是為了蕭祈的安危。
年輕人多的朝堂跟菜市場沒什麽區別,争得急了,大有薅着領子幹架的趨勢,亂局之中唯有荀遠道老神在在的一揣雙手不動如山,他早就預料到了蕭祈會走這一步,于是今日上朝前特意拿棉花絮子塞了耳朵。
“.…..”
蕭祈懶得搭理荀遠道這個成了精的老頭,他彎腰抱起鑽到龍椅下頭的小貓,放到膝上撸了兩把,他已經握緊了大權,像謝濯那樣的事情永遠都不會再發生第二次。
“朕意已決,越州一戰事關……”
他冷下語氣,瞥過他一衆臣子,兜着小貓軟乎乎的屁股沉聲開口,他本是要獨斷專行的下一條死令,結果卻莫名卡在了半途。
沒有長高多少的小守湛還是敦敦實實的一個小胖和尚,他拿着淨塵國寺住持的令牌一路暢通的跑到了前殿,結果卻因腿短,居然在那高高的門檻上絆了一跤。
“——嗚啊!!”
小沙彌五體投地落地,一聲悶響,倒比蕭祈的話更能讓人閉嘴。
朝臣不約而同的回頭去瞧,小守湛鬧了個大紅臉,趕忙爬起來重新端好了手裏的木盒,又朝着蕭祈方向噠噠噠的快走了兩步,然後規規矩矩的拜了下去。
“小、小僧,小僧尊師命,特來為陛下踐行。師父說、說——陛下的帝星在中樞高位,此戰武運昌隆,戰則必勝,能安國境,定江山,此後百年,我辰梁再無憂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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