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蕭祈在很久以前就想象過這一天,想象自己親手擊潰燕楚大軍的場面。
他在燕楚為質近十年,身側沒有心腹護佑,背後沒有母國支撐,燕楚貴胄之中雖不說人人都對他肆意折辱,但至少沒有一人正眼看他。
他曾拿着不開刃的兵器給宮中的皇子世子做陪練,也曾赤手空拳的在圍獵場裏和猛獸一起奔逃,至于被圍堵痛打、斷水斷食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他自小吃苦,知道卧薪嘗膽的道理,可狄骧終究是被母親和兄長寵愛過的,起初根本受不得委屈,他們在一個屋檐下茍且偷生,他除了要保全自己,還要按住動不動就兩眼血紅要跟人拼命的狄骧,直到幾個月之後狄骧大哭一場認了命,他們才勉強相扶相攜。
蕭祈記得自己當初和狄骧貿然穿越途沒林的時候,他知道這個林子很可能會要了他的命,但他還是義無反顧的進去了。
他不願把自己的性命便宜送給燕楚人,他相信自己心中的仇恨夠深,他是要将燕楚屠國滅祖的,他絕不會抱憾死在這種地方。
而事實的确如此,他得上天眷顧,死裏逃生,重回辰梁掌控朝局,在登上皇位的那一刻,他的私仇變成了國恨。
蕭祈從不覺得自己命差,他有褚钊和荀遠道這種忠臣良将輔佐,有淨塵和衛淩這般隐士好手相幫,更有一個為他鋪就一切的謝濯。
兩年時間不足以讓一個國家徹底由弱轉強,但卻足夠讓一個年輕的君主嶄露鋒芒。
守着越州城門的狄骢在謝濯的授意之下放了水,燕楚的領兵主将長孫翎是國中太子,他與長孫煜自幼相伴,日後他為王長孫煜為相已是燕楚國中人人默認的事情。
行軍打仗,總是權衡利弊,狄骢若正八經的鎮守城門,長孫煜連突圍的機會都沒有,長孫翎再怎麽情深義重也不可能傾力去救,可一旦狄骢佯裝弱勢,長孫煜突圍有望,那長孫翎自然義無反顧。
蕭祈深谙城中戰法,他率數百精銳橫穿禁地,于燕楚軍營之外伺機而動,待城中局勢有變,留守兵将紛紛領命營救忙于調度之際,他才燃起煙火一馬當先的殺入燕楚軍中。
仇怨至深會積攢成令人恐怖的力量,辰梁人骨血中的東西未曾變過,有蕭祈這個君主在先,數百死士無一退縮。
長孫煜帶人突圍城門那一刻,蕭祈持刀劈斷了燕楚營中的戰旗,全副武裝的辰梁人如同沖入羊群的瘋狼,撕碎了營中的一切。
在城外高處觀測戰局的長孫翎沒能等到他的士兵集結而來,他甚至沒能看清那張牙舞爪的黑龍之下就是他正熊熊燃燒的營盤。
蕭祈來的太快了,粗重的旗杆轟然倒塌,震得地表龜裂,他比地上曲折的裂口還要快一步,刀刃斜揮,刃口鋒利,穿破雲層的日光灑在他的刀尖,将那噴薄而出的血水映得晶亮。
長孫翎勒馬回望的動作一滞,死不瞑目的人頭應聲落地,抽搐的軀幹跌落下馬,他至死都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可即使他被蕭祈提着腦袋四目相對,他也什麽都看不見了。
主将的頭顱代替戰旗挂去了高處,蕭祈甩去滿手血水,牽過了自己的戰馬,他得手之後,越州城中便不再留情,痛下殺手,繁榮數代高高在上的燕楚人終于成了辰梁與戎羌的刀下亡魂,人的血都是一樣的,燕楚人昔日讓這兩國流了多少血,今日便要一一賠來。
蕭祈在漫天的喊殺聲中沖進了越州城,他一身黑甲浴血,戰馬長嘶,長刀攜風,猙獰虬龍在他身後的天幕上露出鋒利爪牙,他印證了他命數中的殺伐狠戾,終于對着天下張開了屬于森然利齒。
酣暢淋漓的戰役,痛痛快快的大仇得報,人間榮極一刻莫過如此,可蕭祈卻出奇的平靜。
他發現他沒有任何情緒,砍下長孫翎的頭也好,看着長孫煜在陷坑裏數箭穿心死無全屍也好,他始終提不起半分興致。
困擾他數年的仇恨突然變得不重要了,他穿過積血橫屍的街巷,對身邊人癡狂敬佩的山呼萬歲充耳不聞,他推開熱淚盈眶的兵士,拒絕了所有人的恭維與朝拜,最後甚至松開了緊握在手的長刀。
他只想看到謝濯。
在他大破敵軍,守住國土,攪亂天下局勢,即将真正成王的這一刻,他心中所想所念的只是謝濯。
洶湧而出的思念終于沒有桎梏了,他趟過地上的屍首,躍過尚未收起的機關,還刮着血肉的倒刺自他甲衣邊上蹭過,割壞了他淩亂的發髻。
蕭祈并不熟悉越州城內的部署,褚钊和謝濯聯手把越州城挖了個底朝天,即便是土生土長的老人恐怕也不會認清這些面無全非的街巷,他披散着參差不齊的長發,像個無頭蒼蠅一樣胡亂轉着,他走得越來越快,越來越急,可他怎麽都走不明白。
耐心終于耗盡了,蕭祈第三次回到了原地,撿起了自己的刀。
越州城內兵戈方歇,又起波瀾,只見他橫刀身前以刀風擊垮整條長街,縱橫刀氣肆虐,生生将那些堵塞街巷的死屍和層疊陷阱一起斬得七零八落。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倏地卡在半截,前一秒還在感慨君主神武的辰梁人紛紛驚得噤了聲,他們眼睜睜的看着蕭祈從殘垣斷壁之間大步而過,一腳踹塌了搖搖欲墜的磚牆。
蕭祈從沒搞清楚自己到底有多愛謝濯,他也曾矯情的想過什麽天荒地老至死不渝,可他總覺得這些形容都不夠。
煙土飛揚,和血腥味一起嗆得人眼睛發紅,長刀墜地,铮鳴之聲刺人耳膜,蕭祈張開雙臂緊緊擁住他眼前的單薄身影,熟悉的氣息終于近在咫尺,他收緊手臂垂下腦袋,隔着尚未落地的灰塵吻上了謝濯的唇。
在這一瞬間,世間他物皆銷聲匿跡,唯有心如擂鼓跳得胸口悶痛,蕭祈恍惚着閉上了眼睛,騰出手去扣過謝濯後腦将親吻加深到沒有任何退路。
他突然明白了那個困惑已久的問題。
他到底有多愛謝濯呢?
——他愛到全力以赴破敵護國,只是為了在三軍之前光明正大的與謝濯做一回戀人之間親密缱绻的擁吻。
期盼半生的場景從斬殺仇人變成了此時此刻,蕭祈沒空去細想着算不算謝濯予他救贖,他太思念謝濯了,他仿佛自己獨自渾噩了一世才重見光亮,從此以後,他絕不會再跟謝濯經歷離別。
“阿祈……”
是光天化日行為不端,還是背離人倫傷風敗俗都不重要了,此刻的蕭祈是守國大勝的君王,他有讓天下人拜服的功績,更有一意孤行的資本。
謝濯垂下眼眸主動踮起了雙腳,他勾上蕭祈的肩頸拼命擡起頭去感受着久別重逢的情愫,這是屬于他們的獨一無二的時刻。
命改,局破,劫數消散,從今以後,他所愛的蕭祈可以堂堂正正坐穩君王之位,而他也終于在天下人面前替自己扳回一城。
除了一聲阿祈,謝濯說不出別的字句,他徒勞又顫抖的反複撫着蕭祈臉側的擦傷,幹瘦枯槁的指尖上還帶着屬于自己斑駁血痕。
在親吻的間歇,蕭祈本能的牽住了謝濯的手,他什麽都顧不上了,謝濯低低啞啞的聲音快要了他的命,他彎下腰去兜住了謝濯清瘦的身子,不由分說的把謝濯扛到了肩頭。
他聞到了謝濯衣領上的血腥氣,更觸到了謝濯羸弱單薄的脊背,他不知道在他們分別的日子裏謝濯到底經歷了什麽,但他很清楚一件事情。
——謝濯走前在宮牆上同他沒做完的那件事,他有此後餘生來奉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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