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恕罪可以,留下你們的舌頭根。”千葉的話聽起來輕飄飄,話中的意味卻冷飚飚的,吓得幾個人一下子開始哭爹喊娘,全沒了剛才滿口胡說的威風。

無匡恭敬道:“千葉大人,要屬下現在動手嗎?”

千葉冷冷笑了一聲,他蹲下身,拍了拍跪在面前瑟瑟發抖的那個男人,“看來紅焱将你們調/教得很好啊。”

“小的們真的不知道是千葉大人啊……”這哭喪中帶着懊惱的聲音,一時間聽入耳中,倒有了幾分可憐的意味。

“好吧,看你這麽慘的份上,我給你一個機會。”千葉低聲道:“瑩庾在哪裏?”

哭得正歡的聲音吓了一跳,這人哆嗦了一下,“這……這……”

千葉冷哼了一聲,指了指哆嗦這人身後那位,“你說……對了,先說的人可以保住舌頭根哦。”

話音未落,就有好幾道聲音争先恐後道:“第二層盡頭的水牢。”

“哎呀,同時說的呀,這怎麽辦好呢。”千葉站起身,口中滿是看熱鬧的口吻。

這幾人立刻就開始上演了全武行,你問候他老娘,他抽了你二叔的開始互相争吵起來。千葉給無匡使了一個眼色,随後一個人進了幽閉司。

這裏暗無天日,潮氣很重,随着越走越深,那股子窒息和發黴的味道便愈加強烈起來。黑色連帽遮住了千葉的半張臉,卻遮不住他緊抿的唇。

終于他停在了二層盡頭的一處牢門前。門上挂着雙道盤龍鎖,千葉僅是低頭看了一眼,随後擡手淩空虛滑而過,一片幽谧處卻似乎聽到了一陣金鐵交加的聲響,而下一瞬兩道盤龍鎖就仿佛一對兒死蛇般,無力地滑下了牢門。

千葉在門上輕輕踢了一腳,厚重的牢門便吱扭着開了。迎面撲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惡臭,令千葉不由自主皺起了眉。于袖中取出了火折子,但火光映亮了這小小的一方天地後,他才微怔地看見了那雙黑漆漆的眼睛。

那雙眼睛距離他僅有七八步遠,無神望過來的時候卻睜得很大。千葉舉着火折子點燃了角落裏小小的一個破舊燭臺,卻聽依舊瞪着前方那人問道:“是誰?”

千葉沒有回答,熄了火折子,幾步走到這人近前,在她眼前晃了晃右手,才深吸了一口氣道:“你是瑩庾?”

“嗯。”她緩慢點了點頭,“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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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認得我。”千葉又低下頭打量她浸泡在污水中的下半身,“我是為了一個人來見你。”

她似乎根本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般,遲疑了許久才道:“誰?”

“沈歸。”

這個名字,這兩個簡簡單單的字,仿佛有着春回大地般的力量。瑩庾慢慢擡起了原本無力垂下的頭,眼底之色依舊空茫,可是那片空茫的盡頭,卻緩緩淌下了兩行淚來。

這個是君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故事。久遠到直可追憶至瑩庾和沈歸很小很小的時候。

那時候的瑩庾還是南邊邊陲小地方一位州府大人的千金,她頭上有兩個哥哥,後面還有一位弟弟。弟弟玩劣,一月中有多半月要從父親給找的學堂中翹課出來,每到了這個時候,就該是瑩庾出場的時候了。

瑩庾大弟弟兩歲,但女孩子家身骨瘦小,穿上學堂統一規制的藍帶衫,再戴上小小的書生帽,坐在角落裏,低首斂眉對口型的跟着念書,倒一直沒有被私塾先生那雙昏花的老眼看出半點端倪來。

戳穿他們姐弟這西洋鏡的,是弟弟原本的那位面癱臉兼悶葫蘆同窗。

弟弟不止一次抱怨過,“那家夥根本就是不會笑啊,早上見他時陰雲密布,放課時便是雷雨交加。”

其實……沒有那麽誇張的。至少他對她沒有那樣過,即使是第一次對她開口,那聲音裏也全沒有自己臆想中的冷淡。

“他不會如此安靜,也不會把頭壓得那麽低。”他說這話時,臉上的神情一本正經着,根本沒有偏過頭看她,或者故意湊到她的面前。

瑩庾有些局促,暗想,這是李代桃僵被拆穿了嗎?

她側頭偷偷看他,正有春光穿過窗棂,暖暖照着被微風帶起的,他額前的碎發。可是一動不動的是他碎發掩映下的眼睛,黑得好像一對兒瑪瑙,令她一時間愣在了那裏。

她聽他小聲道:“顧重言,顧重言,先生在叫你。”

她如夢初醒,回神時才發現先生竟然在叫她的名字,不,是她弟弟的名字。問的什麽?完全沒有聽清,她尴尴尬尬的磨蹭着站起身,一張秀氣的小臉漲得通紅。

完了,穿幫了,弟弟回家要被打不說,恐怕連她也要被一起禁足。她一味的胡思亂想,卻沒想身邊那人卻主動站起身來,規規矩矩替她答了先生之問。

先生看着他們二人有些疑惑道:“我問的是顧重言,怎麽沈歸你來答……”

沈歸迎着先生的話,說道:“先生明明點的我來答題,關顧重言何事?”

先生被這麽一反問,頃刻也有些糊塗了,他指着瑩庾道:“那他站起來是怎麽回事?”

沈歸咦了一聲,“想來是早上吃壞了東西吧,一直都聽他肚子咕嚕亂響,估計是要去茅廁吧。”話音未落,還伸出右腳,悄悄在桌下踢了踢她的左腳。

她如夢初醒,趕忙彎腰抱住肚子,斷斷續續地呻/吟,“先生,我真的鬧肚子,要去了,要去了……”

從茅廁晃了一圈回來,遠遠就看見各自回家的同窗們歡鬧的聲音,瑩庾暗自籲了一口氣,總算這一天也安穩混了過去。她悄悄溜進課堂,取了弟弟的書袋,出了課堂的大門剛要右拐,卻聽有人嘀嘀咕咕,“我幫了你,你不謝我一聲也罷了,連名字也不告訴我,真是有夠涼薄。”

是他,那個沈歸!他坐着時還不覺得,此刻他就突兀站在她的面前,和她說着話,卻有種逼她仰視才能看清他的樣子的錯覺。

不知為何,她有些不好意思,忙低着頭,小聲道:“瑩庾。”

“什麽?”他像是沒有聽清,重複問道:“你叫什麽?”

她忽地有些着急,很怕他當真沒有聽清她的名字,遂鼓起勇氣望着他,“瑩潔如玉的瑩,粟糧漕庾的庾。”

他靜了好半晌,在瑩庾以為他真的沒有聽清時,他才喃喃道:“女孩子家家,卻起了這樣的怪名字。”

“你怎麽知道我是女孩子?”

“你從頭到腳都寫着我是女孩子這五個字。”

“才沒有,我小心翼翼地裝扮了,絕對沒有那麽容易看出來……”

沈歸暗笑在心裏,她聞起來香香的,和那些男孩子截然不同,她的眼神怯怯的,和以前那個搗蛋鬼顧重言完全就是兩個人,他又不傻,如何會分不出。

“你剛剛為何要為我解圍?”這是瑩庾想不通的地方,于是問他道。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咳嗽了兩聲,“你一個女孩子,要是當衆被先生打手板,一定會疼哭的,身為男子漢大丈夫,怎麽可以看着女孩子被打,卻不出手解圍?”

這番話說得義正言辭,年方十歲的男子漢大丈夫沈歸,終于贏來了瑩庾的滿臉嬌羞。小姑娘哪裏知道,這個小小男子漢當年的眼界其實窄得很,他只是覺得這冒名頂包一事若是被先生揭穿,會給瑩庾惹來麻煩倒是不假,但最重要的是,以後他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這才真是大事不好!

事起只因前緣誤,但彼時的兩小無猜卻着實充實了二人年少無邪的歲月。他們相伴讀書,仿佛心照不宣的梁山伯與祝英臺,互相屬意,只是心中藏事旁人不知罷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窗戶紙,這件事最終還是在機緣巧合下被重重撕開了。兩人之間談的是情緣,兩家之前講究的卻是門當戶對。顧瑩庾的爹再小也是個州府,她是個名正言順的官家小姐,沈歸呢?米鋪小老板的兒子,錢嘛,家裏也有些,但可惜并無功名在身。兩個人的事情自然有了阻撓,而且阻力不小。

那時候邊陲正亂,想快速混個功名出來,投軍比入京應考穩妥,于是為了心愛的姑娘,沈歸毅然選擇了投軍。

那時已經不比年幼之時,瑩庾一個二八年華的大姑娘,再想出門已是難如登天。所幸她弟弟顧重言是個講義氣的。

“姐,你小時候幫我,這會兒是弟弟我投桃報李的時候了。”

女扮男裝,跟上弟弟出門辦事的馬車,瑩庾冒着禁足的風險來見沈歸這一面。

遠遠地,瑩庾就看到了河岸邊背身而立的沈歸。她凝望那背影,心中贊嘆,他已經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背身而立的人聽到腳步聲,扭過了頭,看清是她後,心底卻滿是緊張。他的手心幾乎攥出了汗,可是面上卻硬邦邦道:“你來了。”

“你這是遠行,我們可能長久不得見,這一面再難,我也要來的。”小時候溫聲細語的小姑娘已經長成了出口成章的大家閨秀,面容氣度都令人心折,可是這種慢慢拉開的距離卻令沈歸心焦,似乎小時候的伶牙俐齒,此時此刻面對她,卻舌根打結,再也使不出分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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