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阒靜裏 浮光照水紋,青苔似夢影

算命這種抽簡祿馬的東西,其實鐘彌一點也不懂。

不過從小陪着章女士常往寺廟跑,住持說的那些今生來世,緣起緣滅的話,她聽多了,能背不少,随口就能胡謅八咧幾句。

算命談不上,唬人足夠了。

賀鑫前腳才說喜歡胡葭荔,這麽多年心裏只有她一個人,後腳鐘彌随便露兩個笑,就這副眼珠要長到她身上的樣子。

想必坐在不遠處的戀愛腦姐妹,此刻應該也已經清醒。

鐘彌抽回手,也收了笑,正要事了拂衣,功成身退。

徐子熠卻像憑空出現。

鐘彌剛站起來,這人就閃現似的亮相,手裏攥着車鑰匙,被酒吧的變色燈照出一臉赤橙黃綠青藍紫的痛心疾首。

“彌彌,你一直不答應我,就是為了跟這種人混在一起嗎?”

“你知道他是什麽人嗎?”

“什麽藝人經紀,他就是個小混混!平時給一些直播平臺介紹不三不四的女主播,收點回扣,你別被騙了!”

徐子熠一路飙車過來的。

今晚有朋友在這兒玩,發了偷拍照片給他,調侃他堂堂啓泰地産副總的兒子,就這麽個姑娘,怎麽一直都沒追上呢?

難追麽?那姑娘看着挺随便的,今天跟個混混頭子在一塊。

鐘彌随不随便,認識這麽久,又追了這麽久,徐子熠比誰都清楚。

他篤定,單純的彌彌一定是被騙了!

心系佳人的徐少爺快馬加鞭趕來酒吧救美。

突發情況,讓鐘彌有點措手不及。

不等她解釋。

今晚的第二個突發情況也悄然而至——

一旁看熱鬧的人群被一雙有力的手臂剝開,鐘彌談過一年的初戀男友,赫然出現在人群中央,依舊戴着金屬邊框的斯文眼鏡。

只是眼鏡下的一張俊臉,此刻怒氣騰騰,和斯文二字不沾邊。

周霖高中跟徐子熠一個班,經常一塊打球,高三暑假,周霖和鐘彌暧昧期過渡到成功牽手,鐘彌常來球場給周霖送水,徐子熠沒少跟周霖說羨慕。

後來周霖因為出國留學和鐘彌分手,徐子熠還安慰過周霖,說只要你們倆有緣,以後一定還會在一起的。

可轉頭呢?

周霖回國參加高校交流會,今天剛落地州市,就聽一個高中同學說了,徐子熠現在在追鐘彌!追得火熱!

“徐子熠!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你不懂嗎?當年彌彌為什麽會跟我分手!是不是你搞的鬼!”

徐子熠臉色一變。

什麽朋友妻不可欺,就高中打球的情分,都好幾年沒見,還算什麽朋友?

徐子熠毫不理虧,提醒他:“八百年前彌彌就跟你分手了!你不會以為,她跟你談過就永遠是你的了吧?高中戀愛,大家都不成熟,那算得了什麽啊?”

徐子熠和周霖針尖對麥芒,互拽衣領,你瞪我,我瞪你,只差揮拳相向。

一旁看戲的賀鑫,聽懂經過,忽然覺得很有面子,抖抖絲綢襯衫的衣領,站起來,自以為痞氣地斜支一條腿,壓軸一般發言。

“唉唉唉!兩位,不好意思啊,現在是我在追彌彌,而彌彌喜歡的也是我。”

周霖上下打量賀鑫,露出鄙夷之色:“我不信!”

賀鑫卻自信又柔情地看向鐘彌:“彌彌,剛剛你說了對我有好感的,對吧?”

“你他媽放屁!”徐子熠急道,“彌彌,彌彌你說句話啊!”

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三個男人更是一臺大戲。

這戲,鐘彌接不來。

外公教過她三十六計,她想起一計,走為上計。

鐘彌拿起包,撒腿就跑,還顧着別撞倒服務生的酒食盤子,但跑出後門口,沈弗峥沒有幸免,不偏不倚被鐘彌撞上。

連緊急之下伸遠了的指間香煙,都被撞得抖落幾粒薄薄煙灰。

那三個男的在後頭追,鐘彌顧不得鼻梁酸痛,低頭往他懷裏一躲。

身後走道裏,腳步聲轟隆隆傳來。

沈弗峥察覺,沒夾香煙的一側手臂拉開車門,讓鐘彌躲了進去。

沒隔兩秒,一個兩個三個,斯文的,不斯文的,通通都追出來深情喊着,一口一個彌彌。

沈弗峥站半敞的車門邊,側首看着那三個連追帶喊沒了蹤影的男人,目光一收,低眼問車裏的鐘彌:“哪個是你對象?”

鐘彌小臉一皺,頭疼道:“呃……不好說。”

一個是情窦半開學人戀愛的年少初戀,一個是要追她沒追上的高中同學,還有另一個是騙她閨蜜感情的渣男混混。

不好說,這話聽着渣透了。

鐘彌反應過來,眨了下眼,只能聲音誠懇地再補一句。

“是真的不好說。”

好像更渣了。

沈弗峥卻笑了,輕輕一聲,唇邊淡白煙氣疏疏逸散,沒什麽計較。

人走了,長街寂然。

沈弗峥擡擡下颌示意她往裏坐,鐘彌一愣。

“送你回家。”

見鐘彌不動,他神情幾乎沒有浮動,只有眉峰微微凜起,一股子不聲不響的威壓之感,呼之欲出。

“你今晚還要再進去找第四個?”

鐘彌頓了兩秒,撫胳膊,搖了搖頭。

不進去了。

她穿着布料單薄的蹦迪小吊帶,居高臨下的視角一覽無遺她胸口處的一爿春光。

昏昧裏,白玉一樣的質澤。

她剛剛跑過來,氣息不穩,胸口随呼吸起伏着,像晚風拂過鮮嫩花瓣的飽滿紋浪。

站在車外的沈弗峥很快移開視線,草草吸兩口香煙,将煙頭丢在地上碾熄。

他少有抽急煙的時候,等坐進車裏,聞到近旁少女身上清甜的花果香,方才嗓子裏騰升的躁氣,不散反聚。

車子到巷口,光暗了下來。

附近一帶在修路,小碎磚換成了更有古城韻味的青石板,這一段的新路燈還沒安排上。

鐘彌往前看了看說:“前面沒燈了,路不好走,就在這兒停吧。”

聞聲,那位車技非凡的司機只緩了車速,從中央的後車鏡裏看沈弗峥的意思。

他好整以暇地靠坐着,聲音也融于夜色一樣淡:“沒事,送你到家。”

聞聲,鐘彌坐正,兩只手撐在兩側車座上,下意識夾着嗓子道了句謝謝啦,聲線糯糯甜甜,等她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遲了。

沈弗峥已經朝她看過來,嘴角微斜,一抹頗有意趣的笑。

鐘彌慌忙解釋:“我,我跟我外公才這樣說話的,我剛剛,我就……我是故意這樣撒嬌讨他開心,剛剛是無意。”

鐘彌解釋的時候,他一直以一種縱容又耐心的目光看着她,以至于當他問出“我像你外公麽?”這句話,鐘彌久久愣住了。

車子繼續朝裏開。

光影愈昏,直至有光處,半明半暗地透過深色的窗,一幀幀淌過他們。

而鐘彌的目光,幾乎與這些駁黃的光影同步,于晦靡中細數他臉上所有可窺的情緒,明暗蒙翳,如硯裏化不開的一團墨氣。

她看不清,咽了一下喉嚨,鬼使神差地說:“是有一點點像的。”

那種敷陳楮墨也不能言明的孤高,似嶺上終年不化的積雪,分明寡寒,卻遙遙遠觀出溫柔之感。

是有點像的。

鐘彌掌心發燥,想握住什麽,卻只是虛無地攥了攥手指,正試圖調整呼吸,又聽到身邊的人出聲。

“你是無意,我是沾了你外公的光。”

他看向鐘彌,“你的确很會讨人開心。”

鐘彌家門口的路燈徹夜亮着,司機看見如鐘彌描述的帶院子的小樓,緩緩停下車。

不等司機轉頭,鐘彌匆匆推開車門:“我到家了,謝謝你,沈先生。”

立秋不久的深夜,溫度低了下來,霧一樣的涼氣裹上裸露的皮膚,撫一撫手臂,才堪堪體會什麽叫煙霭淡淡,月華如水。

車尾紅燈在視線範圍內緩緩消失。

周遭蟲鳴細幽。

鐘彌正要推自家院門,阒靜裏,只聽撲通一聲。

她望過去,有只小青蛙不慎躍進積滿雨水的陶缸裏,浮光照水紋,青苔似夢影。

如打碎一面鏡。

漣漪數重,無聲暈開。

回到家,手機裏一串未接來電。

徐子熠和賀鑫打來的,鐘彌一視同仁全拉進黑名單,以防再被騷擾。而胡葭荔打來的那通,鐘彌手指觸上屏幕正要回撥。

胡葭荔又打了過來。

聽那頭聲音,她還在酒吧附近。

“彌彌,你剛剛怎麽突然跑了?”

怕吵醒媽媽,鐘彌腳步輕輕,鬼鬼祟祟踮着腳一階階上了樓,進了自己房間,空懸的後腳跟才落到實處。

繃直腳背,扭扭踝骨。

她學舞出身,不經意間的小動作都透出韌勁功底。

她一手拿手機按在耳邊,另一手拽身上那些漂亮累贅。

手鏈耳環都往木桌上扔。

摸到手指,關節戒指少了一個,不知道在哪兒掉了,她沒細想,對着電話裏說:“我不跑,等着被男人拽成四塊麽?”

“四塊?”胡葭荔犯懵,“不就三個男的麽?第四塊哪來的?”

那張車門邊,下颌線清晰,冷淡抽煙的側臉,倏然浮現腦海。

鐘彌深吸一口氣,如往沸水裏徐徐添進涼水,叫那些密密翻騰的小氣泡迅速靜下來。

她試圖胡扯:“拽……拽成三塊不就剩一塊了。”

次日早上,沈弗峥在酒店餐廳遇見盛澎蔣骓。

本地的商會今天有個戶外活動,邀請函送過來,沈弗峥不去,他倆就得去點個卯,點到為止也要給個面子。

這兩人昨晚熬到淩晨,此時欠缺睡眠的臉色不怎麽好,精神狀态卻相當高昂。

盛澎揮手跟沈弗峥打招呼:“四哥,你昨晚走早了!”

沈弗峥閑步走近,拉開椅子:“錯過什麽了?”

蔣骓接話:“錯過一場好戲!”

桌上餐點擺得琳琅滿目,盛澎和蔣骓正吃着早飯,拿八卦津津有味佐餐。

盛澎說得繪聲繪色。

“三個男的搶一個女人,大打出手不說,還有兄弟反目這種好戲,其中有一個還是啓泰副總的兒子!那場面,錯過了都可惜哈哈哈。”

三個男的搶一個女人,這戲聽着熟悉。

沈弗峥夾起一例小食,就近蘸了蘸一碟深色調料,憶起昨晚車內身側某種花果香的一刻,他也聞到筷子尖傳來的一股酸味。

原來蘸到了醋。

盛澎還在說真是錯過好戲了。

沈弗峥将東西丢進空盤裏,唇角幾不可查地翹了一下,心道沒錯過,還參與了後半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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