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熟普洱 逾矩也是暧昧的一種
這些天, 旁巍也不是故意擺譜晾着鐘彌。
實在是因為沈弗峥難約。
想約沈四公子上門賞畫,他說沒有這份閑情雅致,叫旁巍自己看。
本來想把關子賣到底, 被沈弗峥兩句冷話一澆,旁巍只得先放出點苗頭釣人過來。
這幾年, 他做古玩字畫之類的收藏生意,不僅坐舉牌方位置, 也很熟稔落錘前哄擡價格的招數。
“章載年的畫也不看?”
沈弗峥輕笑一聲:“你上哪兒弄的章載年的畫?”
并非看不起好友, 而是章載年作品不多又一早封筆,加之沈老爺子獨愛舊友這筆墨,市面上章載年的字畫作品,能搜羅到的,早十年前差不多就已經送到沈家。
現在可以說是一字難求。
旁巍便在電話裏坦白說:“真跡我這兒的确沒有, 不過我這兒有幅仿的, 仿得很妙,尤其旁邊那幾行詩,乍看像章載年, 但筆鋒老練不足, 細瞧瞧倒像是你的手筆。”
“我的手筆?”
疑問便是興趣, 旁巍繼續說:“你從州市回來拿的那把扇子,跟我手上這幅字畫上的字, 特別像, 我本來還以為誰拿了你的作品去冒充章載年,沒想到, 意外之喜, 你猜誰給我打電話了?”
沈弗峥:“不賣關子是會死?”
“唉, 你這人是真沒幽默感。”旁巍點評一句才說, “章載年的外孫女給我打電話了。她說這是她畫的,被人私蓋了她外公的章。她想拿回去。”
已經封筆的人,還有新作品投去拍賣行存檔交易,的确影響不小。
鐘彌應該很着急。
沈弗峥置身事外:“那就還給她。”
旁巍這會子裝起搖擺不定:“這……不好吧,這幅畫本來就是買來送你當三十歲生日禮物的,畫還走了,到時候你生日,我就得空手去,這多不好啊。”
“謝你挂心我的生日。”
沈弗峥不接話茬,鋼筋鐵骨,仿佛沒有七情六欲。
旁巍也懂适可而止,嘆氣說:“行了吧,你就來我這兒一趟又怎麽了,我讓我助理通知那位鐘小姐,你得過來看啊,免得回頭說我欺負她。”
沈弗峥沒應,聲音微微一揚:“你還打算欺負她?”
旁巍低低“唔”一聲,思索道:“也不算欺負,聽我助理說那位鐘小姐很想拿回這幅畫,都來京市等了好些天,一直想跟我面談,我這不是在等着你有空嗎?要是你今天也沒空過來看你的禮物,那就叫她再等一等。”
看你的禮物?
沈弗峥掀掀唇角,托詞暧昧,真不知道這所謂禮物指畫還是人。
“你幼稚得不像一個離了婚的男人。”
旁巍既平靜又有道理地說:“所以說婚姻是墳墓,我離開墳墓,返一返春不是很正常?”
沈弗峥只得臨時推掉一場會面,叫司機改道,不往俱樂部開,下高架,去了旁巍的住處璟山。
他先到半小時,随後鐘彌被旁巍助理安排的車子接來。
這才有了在會客廳這場重逢。
鐘彌的神情很奇怪,一雙烏黑眼睛定在他身上,從警鈴大作的緊繃狀态裏一點點肉眼可見地松懈下來,人瞧着有點失語,聯系她剛剛說不要畫時的決然,沈弗峥覺得很蹊跷。
他望向旁巍。
後者意會錯他的意思,立馬知情識趣拂衣起身說:“你們聊,我上樓。”
不多時,樓梯上的腳步聲消失,會客廳徹底安靜,只有茶案上還未涼透的茶,薄絲一樣散着餘熱。
鐘彌還是愣的,但不緊繃了,像單生的一株柳,局促站在沙發後。
沈弗峥邁步走近她。
“不認識了?”
鐘彌眼一眨,輕抿住嫩紅的唇,随即說:“認識,沈弗峥。”
這是她第一次連名帶姓叫他名字,沈弗峥朝她看過去,沒說話。
“我記錯了麽?”
她小幅度努了一下嘴,是在放松狀态下無意識的小動作,沈弗峥之前在州市的宴會上曾見過。
心底忽然冒出個形容,或許不恰當,但在沈弗峥眼裏,她的确像枯死的小樹及時澆水,活過來一般散發先前那種無畏的靈氣。
“沒記錯。”
沈弗峥視線帶過她,從裙子不動聲色移到她耳邊的碎發上。
年輕漂亮其實是最沒有識別度的特質。
滿院子的花都會開,正值花季,大好時節,自然都開得轟轟烈烈,單拿一支出來也沒什麽區別。
他以前沒花過心思,以至于回京後有一度想起眼前這個小姑娘,似有一只白羽小雀以他的神經為籠,在腦子裏上蹿下跳。
他沒騙鐘彌。
他真沒養過雀,那一刻很想養也是真的。
“想拿回這幅畫?”
“你就是旁先生說的那位朋友嗎?”
同時出聲,卻都沒回答對方的問題,顯而易見的問題也無需回答。
鐘彌又問:“我的畫,現在已經屬于你了,是嗎?”
“對——”他聲音很輕,打開鎏金紋的長盒子,看一眼,啪一下合上,那一聲很重,“屬于我。”
重到如何形容,像在心上落錘。
“旁先生應該跟你說了這幅畫的事,它不是我外公的。”
言外之意,是這幅畫并沒有什麽價值。
沈弗峥坦然回:“我個人對收藏你外公的字畫也并沒有執念。”
鐘彌想到剛剛旁巍說的八個字,一見鐘情,愛不釋手。
太荒謬。
只要你站在沈弗峥面前,你就會覺得太荒謬,任何癡纏意味的東西,落在他身上都有相悖之感。
為他身上的秩序所不容。
鐘彌說不出話了。
她連他剛剛的回答裏,是喜歡這幅畫還是不喜歡都分辨不清,但她勝在年輕,也勝在知道自己年輕,所以可以仗着年輕說話無所顧忌一些:“那你能把這幅畫還給我嗎?”
“上次去州市,我應該沒有做過什麽慈善吧?”
鐘彌一愣,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的确,這人不是什麽慈善家,是會笑着跟她說只有小齒輪才會拼命轉的資本家。
他沒有空轉的道理。
鐘彌拿不準:“我還有什麽能還你人情的機會嗎?”
“你很會提問。”
鐘彌咕哝:“跟你學的。”
被扣上老師高帽的某人心情好,旁巍剛剛丢下的茶案,他接手繼續沖入熱水,有些茶越喝越淡,而熟普洱到第三開才算好滋味,越往後風味越佳。
剛剛旁巍倒的茶,鐘彌沒喝,已經涼透,沈弗峥潑掉重倒,讓鐘彌嘗。
手指碰到他遞來的杯子,鐘彌低聲說:“我不是來這裏喝茶的。”
“你也不是來這裏見我的。”
杯壁燙了一下她的手指。
那茶入口苦澀,叫她皺眉。
鐘彌喝不慣熟普洱,外公說喝這種茶要有耐心,初時苦澀,漸有清香,年代深久的老茶能泡十幾來開。
她是缺耐心的人,從未品過清香。
沈弗峥将剩餘的茶水澆在茶寵身上,不疾不徐,轉去提沸水再度沖泡。
鐘彌垂眼看着想,或許,她今天有機會品到不曾觸及的滋味。
“開學了?”
“嗯。”
他略一思考今天星期幾:“今天沒課?”
鐘彌回:“大四結課了。”
“你外公說你不打算留在京市實習。”
外公為什麽會對一個初次來拜訪的人說她實習的事?難不成沈弗峥之前提了要在京市照拂她?鐘彌不得而知。
“這裏不适合我。”
滾熱茶氣沖騰開,他在朦胧水霧後側過臉來看鐘彌的樣子忽而不真切:“又沒留下過,怎麽知道不适合?你想要什麽,哪裏不适合你了,不妨先說說看?”
鐘彌咬住唇,隐隐生出茶水回甘之意,她喉嚨吞咽一下,說:“我這次來京市只是為了拿回畫,我并沒有,留下來的打算……”
杯中又換了新一泡的茶,是耶非耶的苦澀像一個盲盒,她拿起杯子那一瞬,居然開始對未知充滿期待。
沈弗峥等她低眉飲茶,又見她眉心微微蹙了蹙,轉而一副收手姿态,用白毛巾慢條斯理擦着手指說:“那我更不能輕易把畫還給你了。”
茶還是苦後回甘。
鐘彌放下茶杯,語速很慢:“不輕易,是指難到什麽程度?”
擦手毛巾被放到一旁。
“至少——”
鐘彌盯着他。
“得請我吃頓飯。”沈弗峥拿起旁邊放畫的長盒,遞給鐘彌,“我朋友準備下個月送我的三十歲生日禮物,他說如果還給你,我生日那天他就空手來。”
先前陪他參加過一場泛泛而談的宴會,那時候她不知道之後和這人還會有交集,也不曾留心聽過什麽。
沈弗峥是什麽人?做什麽生意?鐘彌至今不知。
可她幼稚地想,他應該很會賺錢。
這樣不露聲色使人愉悅又将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聊天方式,沒有潑天橫財相配,會叫人可惜。
鐘彌接過盒子,向他道謝。
各執一端那瞬,他忽然輕輕問她:“會請我吃飯嗎?”
男女之間,繞彎子的話,再暧昧也是你來我往的攻守。
而單刀直入,向來易守難攻。
鐘彌微愣着點點頭:“會……會的。我能加你一個聯系方式嗎?等訂好餐廳,溝通一下時間。”
是她自己先聯想到盛澎問她要聯系方式那次,自己婉拒盛澎的話,鐘彌不信佛,這會兒卻怕極了有現世因果報這種事。
“偶遇才憑緣分,沒有請人吃飯憑緣分等客上門的,京市那麽多餐廳,我怎麽可能等得來,你別為難我……”
他笑着将手機遞過來,好似配合她這句別為難我,真就好脾氣到極點。
用慣花裏胡哨的各類手機殼,裸機的觸感會變得奇異,仿佛赤身裸體,毫無遮飾。
因屏幕未亮,她下意識要遞還給他。
沈弗峥卻提前知道似的:“沒有密碼。”
她猶疑着,手指一劃。
真打開了。
手機在現代生活裏私密到什麽程度不言而喻,她和沈弗峥這種似淺非深的關系裏,她從知道他的名字,直接跳到打開他的手機……逾矩也是暧昧的一種。
是他給她機會體驗。
輸好十一位號碼,鐘彌往自己的手機撥了一個號,挂斷,然後把手機還給沈弗峥,她保持傾身動作,是與沈弗峥今日最近的距離。
其實她并不關心是否有隐私洩露的風險,只是此刻似乎需要一些正常的聊天聲音:“沒有密碼,不怕手機被人看嗎?”
“沒有人看,也沒有什麽怕被人看。”
她險些脫口要說那你的身邊人應該很大方得體,未出口便意識到,這話不僅涉及隐私失了邊界感,還透着不可察覺的酸味,于是清理思緒,便沒出聲。
手上的畫,鐘彌不能帶走。
“還需要旁先生幫忙寄回去消檔,拍賣行那邊應該需要核驗身份。”
這事自然不需要旁巍親自處理,楊助理打了一通電話,從鐘彌手上接走畫說:“鐘小姐您留一個地址給我,處理完消檔的事,我給您寄過去。”
留下地址後,鐘彌婉拒了旁巍客套的留飯邀請,又再度感謝。
楊助理一路将她送到門口,相比來時更添幾分殷勤周到,替她拉開車門,囑咐司機開車穩些。
鐘彌清楚,這是沈弗峥的本事。
他一出現,周遭便按他的秩序運行,前有态度轉變的徐家夫婦,後有這位鐘彌錯以為無情緒的楊助理,在他的秩序裏,她總能受到一些特殊對待。
原因顯而易見,是她不肯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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