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清醒時 同我有緣

這家私房菜在京郊, 停車區種高大梧桐,落葉掃過,門口樹下, 還是那輛挂京牌的黑色A6。

許是之前在州市撒過謊,說他這車牌是自己生日, 鐘彌再見到這串跟自己生日完全沒關聯的數字,莫名心虛。

用餐出來, 她站那兒正走神, 沈弗峥在身後喊了她一聲。

心髒像貼在打氣筒口的癟氣球,猛然間,鼓了一下,撐至數倍大。

“是送你回學校還是去哪裏?”

她鎮定轉過頭說:“回學校。”

從這兒到京舞的路程挺久,在車上, 他們不可避免地聊起天。

地緣永遠是最好的話題切入點。

就像在州市, 他們聊佛山游湖,換了地點,話題也只是換湯不換藥地改了改。

從鐘彌大學這三年在京市的生活體驗, 說到更早, 沈弗峥在京讀書時, 京市哪處還不是現在這樣。

你來我往的閑聊,一句接一句, 無意交換着一些無關緊要的信息, 伴着吹入車廂的午後秋風,有種說不出的舒适宜人。

她怕把風把頭發吹得亂糟糟, 所以在車裏戴上了帽子。

于是金燦燦的光順車窗印進來, 帽檐下的臉依舊如膠卷照一樣, 蒙一層清清涼涼的濾鏡。

車子從京郊一路往市裏開, 不急不緩,路過許許多多街巷,最後停在京舞稍顯安靜的西側門。

鐘彌推開車門,縫隙裏,照進細窄一條暖光,微微晃人眼睛。

她沒再繼續往前用力,反而就以這個姿勢扭過身子。

“我能問你兩個問題嗎?”

沒被壓住的頭發還是被吹得有些亂,扭頭回望的角度,更是暴露問題。

沈弗峥稍傾身過去,沒碰到她分毫,只是手指插進她頰邊的頭發裏,替她輕輕往後梳理一下。

鐘彌因他忽然的靠近僵住上身,像只落入蜜碗的小飛蟲,被甜漿纏住手腳,動彈不得。

科普上說,頭發和指甲一樣,長出身體的部分沒有神經分布,所以缺乏感知。

可這一刻,她卻像親眼目睹自己交叉的發絲,如何在他修長的手指間被迎力分開。

他收回手,像什麽都沒發生那樣跟她說話:“不止兩個也可以。”

“就兩個。”鐘彌道。

他颔首,擺出聆聽姿态:“你說。”

“你應該是在旁先生那裏看到畫就知道會跟我見面了,那時候,你心裏在想什麽?”

他回答:“看你的畫,自然是在想你。”

鐘彌的手攥起來。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她說不出更多的解釋,只是直直盯着他,好像那是個只能意會的問題。

沈弗峥說:“其實我沒看到畫之前,就知道要跟你見面了,旁巍在電話裏就告訴我你要來取畫。”

鐘彌沒說話,學他曾經那樣,等着後文

“我當時在想,你果然同我有緣。”

好像無論是提問方還是回答的那個,鐘彌都是被動的,她想,這人說話總是點到為止,卻供人浮想聯翩。

鐘彌剛移開目光,他又用聲音把她的思緒牽回來,問:“第二個問題呢?”

好像等她放馬過來。

“你是天蠍座嗎?”

他一下愣住。

鐘彌倏然彎起嘴角,好像出其不意,憑代溝贏了一局。

“看來沈先生不知道答案是什麽,”鐘彌得勝一般款款下車,扶着車門,彎腰朝車內揮揮手,想了想說,“有緣——再會。”

到宿舍樓下鐘彌還在回味沈弗峥剛剛懵住的表情,腳步都不自覺輕快起來,不曉得他是沒反應過來,還是對星座一竅不通。

何曼琪正在宿舍化妝,聽到門響,側過頭打量摘帽子的人,好奇問:“彌彌,你今天怎麽這麽開心啊?”

“有嗎?”

鐘彌這才自查情緒,摸了一下臉,并無什麽大幅度笑容。

“你眼睛亮亮的,看着心情很好。”

“是嗎?”鐘彌不冷不淡應一聲,走到自己桌前放下包,坐在椅子上翻手機,該看的看,該回複的回複。

身後“吱”一聲傳來椅子拖移的動靜,鐘彌轉過頭,看着妝化到一半的何曼琪湊過來,她眼妝過濃,唇頰還沒來得及上色,慘白一張臉,近距離看着有些猙獰。

鐘彌問:“怎麽了?”

何曼琪握着腮紅刷子,杵在盒子裏一圈圈打轉,扭捏半晌,小聲道:“彌彌,我前幾天遇見彭東新了。”

鐘彌想起之前的事:“你現在跟着徐凝?”

“唉,讨生活嘛,沒徐凝我怎麽可能見到彭東新那種人。”

雖然何曼琪露出一副為難樣子,但鐘彌曉得徐凝借着所謂朋友的模特公司,帶着這幫小姑娘可不是承諾幫她們讨生活。

見鐘彌沒說話,她立馬跟着解釋:“不是我找的彭東新,是徐凝介紹的,她說我是你的室友,我倆關系挺好,我沒亂說什麽,他就約我嘛,當時人挺多的,不太好拒絕。”

“曼琪,彭東新不是什麽好人。”

其實這是句廢話,何曼琪不會不曉得。

她抖掉腮紅刷上多餘的粉,唰唰往自己兩頰撣,沖手持小鏡子裏露出一個笑,說着:“我知道啊,他是好是壞其實跟我關系不大,像他那種出生就在羅馬含着金湯匙的少爺,這種人憑什麽一心一意跟一個小姑娘談戀愛呢,那些窮男醜男還會劈腿出軌呢,我都知道的。”

有些人出現,就像輪/盤/博/彩裏的小概率特等獎,指針一圈圈轉,光是慢下速度在他身邊多停留一秒,都會有種即将暴富的錯覺,是吧?為什麽就不會是我呢?萬一就是我呢?

再不濟,不是我又怎樣?

年輕漂亮也壓根算不上什麽沉重籌碼不是嗎?

一番人間清醒的話說完,她望向鐘彌,本來擔心鐘彌因此生氣。

畢竟彭東新之前看上過鐘彌,現在又想跟自己不清不楚,可瞧着鐘彌無動于衷的發呆樣子,她居然也會有點失望。

心底裏,她更希望看到鐘彌冷嘲熱諷,哪怕是說彭東新的壞話,也不要單單一句不是好人,她多少該有點在意吧?

何曼琪百思不得其解。

這時手機響一聲,她只好拖着椅子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微信裏躺一條最新消息,是一家前陣子因為下午茶走紅網絡的酒店定位。

何曼琪不自禁露出笑,手指在屏幕上點了點:[人家快化好妝了啦。]

随即翻一張小貓撒嬌的表情包發過去。

之後何曼琪刻意忽略鐘彌的存在,挑出口紅,完善最後妝面,噴香水,提着包小蝴蝶一樣翩翩出門。

甚至沒跟鐘彌說再見。

她怕鐘彌問她幾點回來。

晚飯鐘彌去學校的三食堂解決,鐘彌很喜歡的糖醋排骨在二樓,三食堂離女宿稍遠,她平時有點懶,特意跑過來吃一頓還怪不容易的。

大四生大多出去實習了,正值飯點,鐘彌沒遇到熟人,倒是有低年級的學弟問她要聯系方式,被禮貌回拒。

打了飯,她找了清靜角落,一邊吃一邊刷朋友圈。

兩個小時前,何曼琪帶地點發了某家酒店的下午茶九宮格自拍,文案是:難道就我覺得這家下午茶味道很一般嗎?也就拍照好看吧。

鐘彌給她點了個贊,繼續往下刷。

回宿舍的路上,媽媽打來電話,問畫的事怎麽樣了,問現在京市冷不冷,又問她什麽時候會回來?其實已經處理好了,地址也給了,等着旁巍助理走完消檔流程,寄畫回來就好了。

可張口,鐘彌不知道自己怎麽會說:“還有一點事沒弄好。”

還有什麽事呢?

她自問,都給不出回答。

她想到何曼琪,連帶想到彭東新。

這一想便想到過去。

這人的爺爺頗有江湖地位,人脈更是了得,是最早一批的文藝圈大佬,監制過不少出圈電影,叫好叫座,後來趕着房地産熱的風口,擱置了熒幕裏的風花雪月,一門心思從商,之後消息淡了,彭家的權勢卻沒減半分。

鐘彌就是參加舞劇院的特別獻禮晚會,才認識了彭東新,他抛了橄榄枝,鐘彌沒接,兩次叫他折了面子。

京市圈小神仙多,那位彭少爺哪吃過這種照鼻子上被人甩閉門羹的滋味,經身邊朋黨一番吹捧,越發覺得鐘彌不識擡舉,噎着一口惡氣要賞幾分顏色給鐘彌瞧瞧。

叫這落魄門戶裏出來的便宜千金知道知道,皇城腳下,世道幾多險惡,該低頭便要乖乖低頭。

鐘彌既沒有賠附笑臉的圓滑小意,也缺一份拔刀見紅的铮铮傲骨。

她不想惹事叫家裏操心。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六月底課一結,打道回府,開始在州市過逍遙日子。

彭東新沒想到鐘彌這樣果斷抽身,居然半點不留戀京市的富貴,之後還打過電話給鐘彌,深夜醉酒,演偶像劇似的問:“彌彌,你怎麽這麽犟,你跟着我,有什麽不好啊?”

當時鐘彌已經回家,深夜被惡心出一身雞皮疙瘩,也納了悶。

“我跟着你有什麽好?圖你興趣來得快去得快?還是圖你身邊姑娘多?姐姐妹妹,三個五個,時不時聚頭,一團和氣就唱七仙女,不和氣了改演宮心計?大清早亡了,你有病就去治病吧!”

反正就差個畢業證沒領,沒打算待在京市,鐘彌不怕話說得難聽得罪他。

可現在,關于留不留在京市,她有點動搖。

想到那點比紙還不經戳的同宿情誼,何曼琪估計會跟這人說自己的現狀。

鐘彌還真有點後怕。

京市說大也大,說小也小,萬一在哪兒轉個彎就碰上了,這人不會放過她。

這夜,何曼琪沒回來。

晚上快十二點,鐘彌熄了燈,躺在床上,腦子雖在胡思亂想,卻有一個有名有姓的禁區,死活不去想某個人,從聽了何曼琪那句“這種人憑什麽一心一意跟一個小姑娘談戀愛呢”就開始這樣了。

有失眠的兆頭,她在床鋪來回翻身,有點擔心何曼琪。

但這擔心也就剛剛冒頭,很快被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旁人沒責任也沒資格去幹涉什麽的想法熨平。

她意識到自己短時間內可能真睡不着了,拿來手機,黑暗裏,眼睛不适應屏幕光,她蹙着眼,瞧見微信有新消息。

靳月發來的。

這圈子真小,這才多久,連靳月都知道何曼琪跟彭東新挂上勾了。

[她怎麽會認識彭東新啊?]

鐘彌:[徐凝介紹的吧,何曼琪去了她朋友開的模特公司。]

靳月:[徐凝又是怎麽認識彭東新的啊?她不是做什麽禮儀中介嗎?]

鐘彌:[她有本事,現在混的圈子不一樣了,能接觸到彭東新也正常。]

靳月:[徐凝她真的好會害人。]

鐘彌想,誰也不是傻子,是利是弊都是自己掂量出來的。

靳月:[估計她還拿徐凝當恩人呢。]

鐘彌打趣一句:[你這是經驗之談。]

靳月:[血淚教訓好嗎,我現在想想她扣我錢我都還覺得好肉疼!]

鐘彌已經自我規避,不去想某個人了,偏偏靳月話題一轉:[對了,那家私房菜怎麽樣?除了貴,應該還可以吧?]

也不是我付錢。

剛這麽一想,那人坐在桌對面給她夾菜的樣子就浮現腦海了。

鐘彌:[還行,就是菜名起得像詩。]

靳月:[他們家就是這種文化人風格。]

靳月:[彌彌,國慶你還在京市嗎?]

鐘彌一劃屏幕,去看日期,離國慶長假也沒有幾天了。

鐘彌沒答,問她有什麽事嗎?

[我在外地試鏡,過兩天就回去,我好久沒逛街了,我經紀人說這次進組前給我放幾天假,你知道的,我大學也沒有什麽朋友,進圈之後更不可能認識什麽可以來往的人。]

鐘彌也不知道靳月背後那位是誰,沒必要問,方便說的話,靳月會告訴她。

靳月說過他人很好,挺有幽默感,靳月不明白他們現在是什麽關系,他管自己叫天使投資人。

鐘彌:[他還限制你交友啊?]

過了會兒,靳月發來一串字:[不是啊,他不管我的,我們見面也少,大多時候都是我經紀人在跟他助理對接,我經紀人比較嚴,我有時候想幹什麽事,她管我,我微信加個人都得跟她彙報,經常說我怎麽樣怎麽樣會給他添麻煩,我想想就算了,就聽話吧。]

[我跟她說了你是我大學最好的朋友,也說了想跟你逛街的事,沒問題的。]

鐘彌回複:[好啊,那等你回來。]

似乎冥冥之中多了一個留在京市的理由,也不是不想走了,要等朋友回來一起逛街嘛。

天際隐隐泛白,鐘彌才睡去。

早上八點的鬧鐘響了,她直接關掉繼續睡,随後做了一個噩夢。

破天荒夢到彭東新。

夢裏,她在街上遇見彭東新,這人嘴上咬着煙,還是印象裏前呼後擁的纨绔模樣,掐着她的下巴,熏人的煙味直往鐘彌臉上噴,說,你不是很厲害,說不待在京市了嗎?不想看到我嗎?沒走啊,舍不得我?後悔了?既然你自己送上門路,那我就不放過你了。

他把不顧鐘彌反抗,把人死命往車後座塞。

鐘彌在夢裏使盡渾身力氣,一腳死死蹬着車門不讓合上……

一陣不知道響了多久的電話鈴聲,将她從冷汗直冒的脫力狀态裏解救出來。

窗簾閉合的宿舍很昏暗,連空氣都有沉寂一夜的味道,但中間合不上的簾縫裏透出一道刺眼的強光。

鐘彌眯開眼睛,腦海的畫面逐幀淡退,她睡在宿舍床鋪裏,人木木的,摸來旁邊還在響的手機。

沒有備注,是一串屬地京市的電話號碼。

她躺着,接通電話,人還在緩沖狀态,聲音惺忪地對着手機裏問:“喂,哪位啊?”

那邊聲音似乎帶了點笑,那種溫情又不缺秩序感的男聲像被檀木熏透的軟布,柔而暖地磨着耳朵:“都中午十二點多了,還沒睡醒嗎?”

鐘彌猛然瞪大眼,神思一瞬清明。

像從标清切至藍光狀态,周遭一切紋絲不動,卻頃刻間地覆天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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