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懸空時 愛欲是風中火炬
鐘彌睫毛低低斂着, 沈弗峥以為她起了睡意,正起身說着明天的行程安排。
“那我先走了,明天早上——”
鐘彌見他起身, 手指抓在被沿,眼睛又擡起來, “你能不能,先不走啊?”
房間安靜, 即便話如落針, 也可聞。
沈弗峥先是俯看着她。
“怎麽了?”
他眼底有淡淡的一抹愉色,瞧人清明,再說這話,好像是已經知道她的心思,随着她, 配合她。
很想拿一面鏡子來照照, 是不是此刻什麽情緒都寫在臉上,鐘彌頰面不由發燙,聽到外面機械落地的響:“外面有人, 我現在閉眼會有點害怕, 你能……你能等我睡着了再走嗎?”
沈弗峥用行動回答, 将臺燈亮光調至最弱,坐回床邊那張椅子上, 分着腿, 向前弓着腰,握了一下她搭在被沿的手指尖, 給她安心。
“睡吧。”
那晚的入睡體驗非常神奇。
她以為有沈弗峥在身邊, 自己會很難睡着, 但說希望他等自己睡着再走的話已經放出去了, 本來打算閉着眼裝睡,聽他腳步聲離開。
可一想到裝睡被發現會更尴尬,她裝得特別認真,心無雜念,放松呼吸,沒想到很快真的把自己裝得睡過去了。
窗簾沒拉嚴,小小夜雪後是晴日,清透陽光刺進來,撐明整個房間的亮度。
鐘彌睡飽自然醒,在被子裏翻身,悠悠睜開眼,正在抻勁的纖瘦身體随着映入眼簾的畫面,緊急按下暫停,整個人直接僵住。
她看着某個方向,眼珠又轉去看窗外的早晨。
證明一夜真的已經過去。
那盞微弱的臺燈依然垂首盡職工作,昨晚照房間,此刻靜靜在男人臉側亮着,給那副本就好看的五官添上出塵光影。
鐘彌屏息般靜望。
不知是不是感知到了目光,還是門外頭路過的人聲吵,趴睡在桌子上的男人有蘇醒兆頭。
有人說,睡醒時最無遮掩,最能反應一個人的本心。
他大概是跟溫和一點都不沾邊的,眉心下意識冷肅擰着,眉眼間的蔑然之感叫鐘彌陌生。
他轉脖子向鐘彌看過來,見她呆呆睜着一雙大眼,臉上還是睡懵的狀态,鼻音淺淺溢出,更勝以往的醇沉,相比于笑意,鐘彌更願意理解成一種輕松懶散。
“醒了?”
那種陌生感從心頭快速劃過,不留痕跡,鐘彌看着眼前更為熟悉的沈弗峥,點點頭:“嗯。”
想到什麽,她起身下床趿上拖鞋,去翻行李箱,“你……怎麽沒走啊?”
“昨天外面動靜一直沒停,怕你半夜醒了,身邊沒人會又害怕。”
她蹲在箱子邊找東西,聲音從她背後傳來。胸腔一浮,鐘彌像當頭被擊中,翻到洗漱用具的手,麻麻的。
有腳步聲走近過來。
“在找什麽?”
“牙刷和毛巾。”鐘彌正想起身,肩頭忽有了重量,她的毛絨外套落下來,覆着她的雙肩。
她抓起衣服攏了一下,另一只手伸出去,“給你,都是新的。”
從沛山坐上車去省會機場,車程長,途中鐘彌拆開臨行前靳月塞給她的一盒蛋糕,迷你的肉松小貝,一口一個,她一手往自己嘴裏塞,另一手遞去給旁邊聽電話的人。
他低頭用嘴接。
鐘彌轉過頭,看着他提一瓶水閑閑喝的樣子,一時憋悶無話,他真的很有本事,順手分享變成暧昧投喂這事如果鐘彌提出來了,會襯得是她自己想入非非。
他真的就是天生一副沒空兒女情長的樣子。
真的是天生的嗎?
鐘彌又開始好奇,不由想到昨晚的對話。
相親節目裏,燈亮燈滅代表心動與否,可人在戀愛裏的情緒如波浪起伏,從不是非明即暗。
更像是一個不正常的燈泡,忽然上頭的時候愛生愛死愛到一瞬間就要想到地老天荒,燈泡亮得像要随時爆炸,除了眼前這個人,什麽都不想管了。另一些時間,又似電壓不穩,時閃時滅。
愛欲是風中火炬。
風時湧時靜,火形狀不明。
到機場時,天快黑,上了飛機,起飛不久,頭等艙內安靜。
鐘彌聲線低平問:“你留學的時候,會經常回國嗎?”
“不是很頻繁,那時候不是很喜歡國內的環境。”
“原來還有你不喜歡又沒辦法改變的東西啊?”
鐘彌那雙笑眼太傲慢,彎着的時候少,肯費力簇起來,無論真心假意,都讨人喜歡,好像能讓她笑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很多。”
鐘彌對這回答不懷疑。
只是會想,令他煩惱的東西,可能常人很難共情,也不必問那是什麽煩惱。
何不食肉糜。
在州市,他說過他本碩都讀哲學。
“所以你回國也才四五年嗎?”
“八/九年了。”
鐘彌面露疑惑:“八/九年前,你才二十剛出頭唉,跟我現在差不多大。”
沈弗峥看着她說:“我讀書早。”
鐘彌歪頭:“多早?神童嗎?”
他忽的笑了一聲:“那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是很懶得動腦子的那種人,只是小時候——”那點輕松仿佛燒過的紙,稍一碰,碎得徹底,他恢複平靜溫和的樣子,自然地将延伸折回問題最初,“我二十一歲碩士畢業,所以回國八/九年了。”
她輕輕“哇”一聲:“世界的參差,有人二十一歲碩士畢業,有人二十一歲本科畢業證還沒拿到。”
他伸手過來,食指曲着,指節輕敲一下鐘彌額頭。
“好好讀書。”
鐘彌沖他糾正:“我是舞蹈生,而且大四了,沒那麽多書要讀。”
恰好空姐這時過來送飲料,蹲在他們旁邊服務,鐘彌瞥見對方收下巴偷偷抿嘴笑,她想在外人眼裏,剛剛她和沈弗峥聊天的樣子應該挺甜的吧,一個俏皮漂亮,一個矜貴穩重,放在一起都像電影。
可她知道是裝的。
她在裝,他也并非完全真實,就像風抖了火,不想熄滅,就得用手去護一下。
從機窗往外下看,夜還沒有黑到徹底,城市籠在黑絲絨和無數燈火碎星裏,地平線盡頭卻仍有一線橘輝沒有燃盡。
将夜之時。
鐘彌忽然有一種感覺,他這次來沛山找她,他們同歸,并不是一個結果,只是剛開了一個頭。
黎明尚遠。
“那應該要實習了,之後打算做什麽?”
鐘彌正要回答,卻察覺自己的手被人攏住,很暖的掌溫,沈弗峥将問題擱置一旁。
“手怎麽這麽涼?”
上飛機脫了外套,鐘彌也不覺冷,只是被這麽一握,對比之下,才發現手是冰的。
“我好像,一到冬天就這樣,四肢都很容易冷。”她開玩笑說,“大概是手長腳長,血液循環很慢吧。”
他掌心裹着鐘彌指尖,搓一搓,替她生熱。
人一定會在事後某一刻清醒,甚至是後悔。
再思及昨夜種種。
那氛圍太好太好,便有了一點品物皆春的意思,明明提醒過自己,鏡花水月不當真,卻還是忍不住沉淪。
航程過大半,鐘彌從舷窗外移回視線,周遭安靜,一點細響都能清楚聽見,她昨晚睡得很好,所以這會兒沒有睡意。
而昨晚那套臨時組合的桌椅,完全違背人體工學,大概讓他睡得非常累,這會兒沈弗峥已經在旁輕阖上眼,面龐疲态裏呈現一種靜默之感。
鐘彌稍稍低下頭,去看他的手,修長指節分明有力,有種天然的叫人親近的安全感。
她動了動指尖,觸碰到他的食指。
一點點勾住。
他眼皮沒動,指骨輕輕曲了曲,有些下意識回握的意味。
鐘彌抿着唇,慢慢彎起來,腦海那些浮雜的思緒忽然有了靜止的時刻,她不再急迫于理清,混沌也是一種浪漫,什麽都看清了,也就沒什麽意思了。
懸空便懸空。
能握這只手,她甘受這一程的風雨飄搖。
不想去管未來會在哪裏降落。
老林将車停在機場門口,夜晚的京市比沛山還要冷些,風太幹燥,嗖嗖刮在臉上像小刀子似的,從大廳出來,鐘彌看見路邊一輛眼熟的邁巴赫,老林站在車邊。
沈弗峥領着她走過去。
“你的車?”
沈弗峥将手上兩只行李箱遞給老林,回頭攬她肩膀:“這回怎麽不說寶駒了?”
鐘彌鑽進車廂,有股很新的皮革味,四處打量一下:“新買的嗎?”
沈弗峥坐進來帶上車門,嗯了一聲。
鐘彌實在好奇:“不會是因為我說這是寶駒……才買的吧?”
“怎麽不行呢?”他下颌往前微擡,示意她,“跟老林說你要去哪兒,我順便聽聽你的新地址。”
鐘彌扭過頭,與駕駛座的老林對上目光。
她真的很好奇沈弗峥所在的是怎樣一個世界,為什麽那些跟他有關的人,好像永遠都不會有尴尬,怎麽樣都是一副平淡又理所應當的樣子。
只有她孤孤單單地,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跟老林報完地址,鐘彌将視線轉回來,手撐車座上,探身湊近沈弗峥,繼續問:“真的是因為我才買這個車的?”
“彌彌小姐都誇的寶駒當然要支持一下。”
說得好像他是她的粉絲一樣。
鐘彌既覺得甜蜜,又很苦惱:“可是,我當時就是随便一說的,邁巴赫得給我打廣告費!”
不止沈弗峥,連老林都忍不住笑了一聲。
這是京市十二月的一個平平無奇的夜晚,應了文殊蘭的花語。
與君同行。
總覺得需要用什麽紀念一下,等紅燈的時候,鐘彌拿出手機問他:“你讨厭拍照嗎?”
或許他是不喜歡的。
但有時候“不喜歡”沒有“願意”重要,他伸出手臂示意她靠近過來,說自己不上相。
鐘彌舉着手機,看鏡頭裏的他:“太謙虛了沈先生!放心吧,我會把你拍得豔光四射!”
新年第一天,這張豔光四射的照片随着一則微信消息切入,亮在鐘彌的手機之上。
她伸手摸進被子裏來看,眉眼很痛苦地皺着,适應光的幾秒,她在心裏想,以後還是少跟盛澎蔣骓這幫人厮混。
昨晚跨年,鬧得太晚,連坐車回家的功夫鐘彌都不願花,從酒吧出來,栽進附近酒店的大床上,一覺睡到此刻手機顯示的下午時分。
沈弗峥發來的是:還沒睡醒?
上面還有一條間隔五個小時的消息:睡醒了沒有?
鐘彌回他:剛剛醒。
從沛山回來沒多久,沈弗峥就飛去美國處理事情,昨晚在酒吧,蔣骓的女朋友跟她透露了沈弗峥具體是去忙什麽,沈弗峥堂妹那個未婚夫好像有隐藏的債務問題,沈家女眷這次去那邊度假發現的端倪。
這婚還能不能結,一下成了未知數。
沈弗月只信任她四哥,電話裏哭着要他過來主持大局。
跨年夜,鐘彌跟蔣骓女友才第一次見,不過這姑娘好像對她自帶惡意。
她告訴鐘彌這些當然不是好心分享。
“所以說門當戶對是很重要的,知根知底才萬無一失,就比如我和蔣骓,自己在外面瞎找的,誰知道是人是鬼啊,現在騙婚男和撈女很多的,就像美國那個,還有——”
她做着延長甲的手在場內一劃,快指到鐘彌身上的時候,随便揮了揮,笑着打哈哈,“嗯……反正,就很多。”
鐘彌想笑,又忍住,原來傻白甜千金瞧不起這麽多人,也拿她當撈女一個,明嘲暗諷。
但很奇怪,鐘彌對虞曦很難生出惡氣,大概是圓臉功勞,小貓再野也可愛。
貓系長相,長得像小貓,名字叫小魚。
多可愛。
鐘彌握着酒杯,随着音樂節奏輕晃,配合着朝她點點頭,貼她耳邊喊:“那你要看好蔣骓哦!”
“我會的!”
鐘彌攥起小拳頭:“加油!”
小魚很不爽,覺得自己在被當貓逗。
盛澎昨晚開的是套間,睡到迷迷糊糊,鐘彌察覺外頭有聲音,但懶得起來看。
洗漱完出去,客廳躺兩只G家的厚底小皮鞋,複古紅綠的裝飾配色,一眼可辨,包包躺在房門口,估計人睡在裏面。
鐘彌懶得管,把擋路的鞋踢到一邊,等客房服務來送餐,打算吃完就走。
送餐的小推車一進門,她手機也響了。
沈弗峥打來,估計是看到她剛剛回複的消息,鐘彌得知他剛從美國回來,不知道事情處理得怎麽樣。
由于他并沒有把家裏的事告訴她,她是從小魚那兒随一份嘲諷才知情,所以這會兒不好問。
她往嘴裏送海鮮粥,說着她以前不願意講的廢話:“那你應該挺累的吧?要倒個時差嗎?”
“在飛機上睡了一覺。”
沈弗峥問她:“你有小禮服嗎?”
鐘彌咬住勺子一愣。
“沒有。”
這是她生活裏用不上的東西。
“那我來接你去商場,還在酒店?”
鐘彌問:“需要小禮服做什麽?”
他沉吟片刻,随即用輕松的聲音說:“帶你去要廣告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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