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師尊,你看,霧散了

1.

天地無光,照亮這塊地方的是一片螢火,那螢火幽幽浮動,不遠不近,始終與他們保持着固定的距離。掉落深淵的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方月去是第一個醒來的,他在睜眼之前的迷蒙時候,隐約感覺到有人将他的手握得很緊。

他皺了皺眉,睜眼,首先便看見了倒在自己身邊的晨星。

她看上去很不好,原先總是叽叽喳喳念個不停的明豔小姑娘,眼下卻安靜蒼白得像個死人。

在瞧見她的那一刻,方月去的心都揪緊了,好在他剛剛一動,她便眼皮一顫醒過來。

“師兄……”

也是這個時候,裳兒漸漸轉醒。

方月去連忙應道:“我在這兒。”

裳兒聞言轉向他,好像終于松了一口氣。然而這口氣沒松多久,她便發現周遭景況,來不及轉變的情緒僵成了一副奇怪表情布在她的臉上。

“這裏,這是……我們這是在哪兒啊?”

在他們打量四周的同時,原先昏迷的人也陸續醒了過來。

這裏是一片荒地,無邊無盡的荒地,天地混沌得幾乎要連在一起,山是人骨聚集而成,潭深千尺,積的是血,唯一可做照明的螢火也時聚時散,無處不彌漫着陰森氣息。

裳兒裹緊了衣服,咽一下口水,覺得地獄也不過如此。

在一片驚懼聲中,晨星是最鎮定的一個。

她環顧一周,「咦」了一聲,聲音很輕,只有方月去注意到了。

對上方月去投來的目光,晨星輕輕笑:“居然有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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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火怎麽了?方月去不解。

“在這個地方,居然有活物、有光,我們還能醒過來,真難得。”

她的聲音很輕,卻仍是吸引了身邊人的注意。

在慌成一片的人群之中,她鎮靜得不可思議,這樣的人,要麽是不怕死,要麽便是知道些什麽。

斜後方一位青衣修士走來,他略作猶豫,抱劍行了一禮:“敢問姑娘話中何意?”

“你們也該感覺到了吧?體內真氣凝滞,四方也沒有可供吸收修煉的靈氣。”晨星虛弱得很,卻仍提着口氣,要把話說完,“這裏不是現世之地,而是皈虛劍裏。”

皈虛劍裏?

所有人都聽得一頭霧水,他們望着晨星,眼中盛滿了希望。

這樣的眼神實在叫人很有壓力,晨星嘆一口氣,隐隐開始頭疼。

明明只是想說兩句話而已,怎麽搞成這樣?

“很複雜,不好說,我給你們打個比方吧。”受皈虛劍影響,她實在難受得坐不住了,也不管別的,順勢就往方月去身上一靠。

方月去沒料到晨星這個動作,他驚慌之下咽了下口水,電光石火之間想了許多東西,末了到底沒退,還将人穩穩扶住。只不過面頰和耳朵飛速紅了起來,像一只掉進燙水的蝦。

晨星也不知道是沒注意還是懶得管,她調整了個讓自己覺得舒服的姿勢便接着說:“你們可以這麽理解,現今的皈虛劍有了自己的意識,在靈識之外還化出了人形。皈虛劍沉寂許久,有一部分的……功能,算是功能吧,它不靈了,那「人」也因此生出禁锢感,覺得難受。所以想用血祭劍,将皈虛劍徹底喚醒。”

“只不過不知出于什麽原因,他沒有直接殺了我們,而是在現實之外制造出新的空間,便是這兒。”她語氣平靜,“這個地方的一切都是他說了算,他希望這裏是什麽樣子,這裏就是什麽樣子。而在他生出想法之前,這裏呈現的便是他的心。”

青衣修士大驚:“姑娘是說那持劍的人是皈虛劍劍靈?”

“劍靈?是也不是,算也不算,但若無法理解,可以這麽一說。”

“意思是如果皈虛劍不放我們出去,我們所有人就都要被困死在這裏?”

“放我們出去?”晨星一嗤,搖搖頭,不再多說。

不遠處一個女修看出晨星的意思,她眼睫輕顫,似乎有些絕望:“你的意思是我們出不去了?我們真要死在這兒?”

借着螢火微光,晨星望向方月去。

即便是這樣暗的地方,她也還是能看出他臉上的顏色,真有意思。

她抓住一只螢火蟲,虛虛在掌中握了一下又松開,小小的光點自她手中飛遠。

晨星的目光也便放在光點上:“按理說這裏不該有這些東西,按理說,進來的所有人早在墜入深淵的那一刻便死了。”

有修士連忙問道:“那我們還有活路?”

“我不知道,我只不過說出自己覺得矛盾的地方而已。”晨星答得幹脆,她說完咳兩聲,嘟囔道,“鬼知道那把劍是怎麽想的,抽風了吧。”

她每說一句話,臉色就更差一分。方月去總擔心她下一刻就要暈倒,好在她一直都撐住了。

“那你說這些有什麽用?有什麽用?”

人群裏有人再忍不住,他壓抑着嘶吼出來:“給一點兒希望潑一瓢冷水,你那麽能,那麽清楚這個鬼地方,你倒是……”

“慎言。”

在那人沖過來的前一刻,方月去拔劍對着對方。

他說着「慎言」,那人卻背上一寒,差點兒聽成「找死」。

他一手攬着晨星,一手持貫日劍,瞬間便從那個容易害羞臉紅的青年變回了不怒自威的少門主。

此時此刻,方月去半蹲着,較之許多人都矮了一頭,可他氣勢凜然,比所有站着的人都更具威懾。

一時之間,空氣都凝滞住。

“累了。”晨星幽幽一嘆,“小公子,我累了,我要睡一會兒,你抱抱我好不好?”她旁若無人地撒嬌,“我好冷,也不想動。”

在場衆人皆是一滞。

若不是場合不對,他們怕都要抽搐着額角腹诽上好幾輪,好在眼下情勢不明,沒幾個人有這種閑工夫分出更多的心來給他們。

于是該轉頭的轉頭,該側身的側身,被劍指着的人擦完被吓出來的汗退後幾步,而方月去收劍入鞘,臉上更紅了幾分。

他一言不發地用外袍包住叫冷的人。

分明是生死不明的場合,卻因為晨星的這一鬧,讓場面變得詭異而尴尬。

2.

林無妄雙眼緊閉,在深淵中不停下墜,分不清是幻境還是夢境,他被拉入另一個世界。

被封在無邊的虛幻裏,林無妄動彈不得,只能被迫看着風雲湧動,日夜輪回不停。他好像變成了一柄劍,一柄被無數人争奪的劍。起先他看見貪欲,後來他看見邪念,接着便是由貪欲和邪念混戰而生出的殺戮,無盡的殺戮。

世上生靈無數,殺戮都不過為了求生,人卻不一樣,他們的殺戮在生存之外。

殘損的過去一點點浮現出來,恍若流星趕月,林無妄自生出意識的那一日便泡在了血裏,看得最多的就是人心險惡。而原本靈性的皈虛劍也就在這日複一日的殺念中,變成了另一個樣子。

“無妄?”

他在混沌中掙紮,一邊厭惡着擺脫不去的濃稠血色,一邊享受着剝奪生命的快感。

他眼前豔紅一片,耳邊卻逐漸清明,有誰在喚他。

“無妄,你醒醒……”

他眉頭一動,眼皮也顫兩下,最後緩緩睜開眼睛。

眼前的人先是一頓,很快笑開。

“你怎麽樣?”

和夢裏的一切都不一樣,對方很幹淨……如果在這個幹淨的人身上割下個口子,他還能笑得出來嗎?

“師尊。”

被囚禁在這具軀殼裏,他眼睜睜地看着那個趁自己沉睡時生出的另一個魂魄占據自己的身體,聽見一聲輕喚出口,他先是一驚,旋即就是震怒。

居然用這樣卑微的聲音來讨好一個人類,那種傻子怎麽配和他待在一個身體裏?

“這是哪兒?”

林無妄重重在額角上按了一下,他眸光渙散,瞳色時不時變幾下,一會兒紅一會兒黑。

黎晝看在眼裏,卻是只字未提。他權衡一番,含糊答道:“無意間掉進來的,約莫是地底下。”

“地底下,掉進來?我們怎麽會掉到地下?”林無妄垂着頭,好像在努力回憶着什麽,“我怎麽記得,我們前不久還在蒼靈城?”

“先不說這個,你怎麽樣了?哪裏不舒服?”

被禁锢住的另一個魂魄,在眼前人剛剛接近自己的時候就生出警惕,他下意識地反擊,出手的動作幾乎算得上狠厲。然而林無妄表現出來,也不過是在黎晝肩上輕輕推了一下。

“怎麽了?”黎晝不解,只繼續着自己的動作。

這一回林無妄沒有推拒,黎晝也便順勢為他輸送靈力。

“不知道,我沒想躲開的。”林無妄說着,感受到不屬于自己的震驚。

他不曉得自己怎麽會震驚于師尊給自己輸送靈力療傷,這不該是他的情緒,他卻偏偏生出來了,就像剛才推開黎晝的動作……怎麽回事?

林無妄覺得不對勁,但他稍微在往這上邊一想,腦子就疼得要裂開。

“嘶……”仿佛有千萬頭針錐一齊刺進他的心尖,他倒吸了一口氣。

“無妄?”黎晝緊張道。

這一聲像是喚停了些什麽,針錐消失,心頭卻仍顫着。林無妄緩了緩神,吐出口濁氣。

“師尊,我沒事。”林無妄勉強地笑笑,“只是剛才想到一些東西,正準備往下再想深一些,沒想到……”

黎晝打斷他:“那便先不想了。”

又過了會兒,察覺到林無妄的氣息平緩下來,黎晝收回手。也是這時候,他才終于有心思打量一下四周。

先前那句「地底下」是用來唬林無妄的,黎晝大約猜到這是另一個世界。只不過和皈虛劍有關的記載實在太少,他分辨不出這是哪兒。

黎晝想着,嘟囔一聲:“即便不是現世,但這裏怎麽什麽都沒有?”

說來也是稀奇,就在這句過後,天邊雲霧散開,皎皎月出東山,只一個輕眺,黎晝就看見了不遠處的燈火。黎晝心頭一動,非但沒能放松,反而更加驚疑。

分明前一刻還迷霧茫茫、四處荒蕪,眼下風一吹卻便換了一幅景象,這有天有月有人家的,若一開始便如此,他怕真會以為這裏和外面無異。

“師尊,要不要往那邊去?”

望一眼燈火,黎晝略顯沉默。半晌,他想了想:“去看看也好。”

未知永遠是危險的,唯有正面相迎才能解決辦法。

就在黎晝與林無妄相互攙扶着朝着那邊走去的時候,真正的「危險」正用林無妄的眼睛看着這一切。

另一個魂魄幾乎要被氣笑了。

他一直當這個「林無妄」是莫名生出的奇怪靈魄,是不受承認的。可如今看來,對方能将自己抑制在身體裏,獨自占領着軀殼,能任意調動這個空間,心念一動就造出日月人家……這只能說明一點,皈虛劍認對方。

這未免也太可笑了,皈虛劍認這個傻子!

但這情緒也不過上來了一瞬,氣完笑完,這個魂魄突然意識到什麽。他一直都在劍體裏,看遍了由上古至今因劍生出的所有事情,要說借此化為實體,那也應該是他,但現在這個軀殼偏偏不是他的。

如果現在占據這副軀殼的靈魄被皈虛劍承認,那麽他呢?

停在圍着木屋的籬笆前邊,黎晝将之打量了一番,在确定只是個尋常院落之後才輕輕叩門。他原是想問有沒有人,然而只這一叩,門就開了。

黎晝一頓,沒再說話,倒是林無妄緊張起來,擋在黎晝身前:“師尊?”

“無事。”

黎晝拍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撫,拍完之後,似乎有些不解,他自言自語道:“這裏沒有人,怎麽會有燈呢?”

話音剛落,木屋裏便出來個人。

那是個上了年紀的大嬸,她提着燈,推門的瞬間帶出「嘎吱」一聲。

“咦,我就說聽見什麽響動,還以為是耗子。”

大嬸眯着眼瞧他們,動作說不出的僵硬,表情也木然,沒多少生氣。按理說這詭異的氣氛足夠叫人警惕了。然而說不出為什麽,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對黎晝說,這裏是安全的,這是個可以叫他放心的地方。

黎晝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很快便将情緒掩飾好了。

“師尊?”林無妄卻注意到他,小聲問道,“是不是這裏有什麽異常?”

黎晝搖搖頭,轉向那位大嬸。

他也不說話,只是細細将人看着。

說來也是奇怪,黎晝不再發聲之後,大嬸也沒了動作,木偶一樣不言不語。他們沉默地對視許久,久到天邊的月亮都西移了幾寸。

這時,木屋有了變化。

好像有一個巨大的蒸鍋在地底,黎晝感覺到一陣熱氣,那熱感并不灼人也沒什麽威脅力。反而像是在給他們提示,叫他們注意些什麽。黎晝于是拽着林無妄後退幾步,剛退到屋外,他們便看見水汽升起,眼前景象也忽然變得模糊起來。

接着,人影、燈火,包括那間屋子,全都朦朦胧胧,被籠在了一片迷霧裏。那霧氣越來越濃,濃得快要凝成實體,濃得叫人連身邊是誰都要看不清。

濃霧裏,黎晝抓住林無妄的手臂。

林無妄低了低眼,眸色血紅,他好像在克制着什麽,身子微微發顫。

“別怕。”感受到林無妄的異常,黎晝在他的手臂上輕輕拍了拍,用哄小孩的語氣說道,“師尊在呢。”

林無妄一頓,擡頭,唇邊勾起一個詭異的弧度。不知想到什麽,他眨眨眼,原先鮮紅的瞳色像是被什麽蓋住了,變成了不正常的黑。

“師尊,你看,霧散了。”

在他說話的同時,霧氣散去,眼前又恢複成空曠一片。

沒有木屋,沒有人家,只天邊依然挂着一輪月亮是不曾變的。

像是直覺,沒有依據,黎晝覺得哪裏變了。他轉身望林無妄,可眼前迷迷蒙蒙,他看林無妄總像是隔着層紗,怎麽都看不清。

“師尊,我看不清你。”林無妄的聲音有些委屈,他在黎晝之前開口,“你呢?”

有幾分疑惑一閃而過,黎晝來不及捕捉就散去了。他說:“我也是。”

他一下子沒了言語,出口的話也幹巴巴的:“這裏看來不大簡單,接下來的路小心些。”

“好。”

林無妄應得乖巧,眉眼間卻藏着幾分狠厲。他将這些都放在黎晝看不見的地方,袖中指尖摩挲了一下。

他想,身體裏的另一個靈魄來得詭異,對方将他帶到這個地方,又控制了他造出來的幻境,這是他經歷過最大的意外。而現在,他既然出來了……

林無妄眼睛一眯,便總該按照之前的計劃,來做一些什麽。

3.

自進入這個地方,晨星便一刻累過一刻,她的眼皮發沉,剛剛靠入方月去懷裏便昏昏睡去,一直到眼前有了光亮才起。

天邊金光淺淺,晨間有薄霧,晨星剛剛醒來便睜大了雙眼。

按理來說應該是混沌一片的地方居然升起了太陽,她眨眨眼:“難道真是兩個人……”

晨星還沒來得及嘟囔完就按上心口,那裏正一陣一陣地抽痛,她咬牙皺眉,額角的青筋都要暴出來。冥冥之中,她與皈虛劍有講不清的牽扯,每逢變故,她都能感覺到一些東西。

然而這感知的方式也太坑了,要麽就是疼,要麽非常疼,她很不願意。

“你醒了?又有哪裏不舒服?”方月去沒合過眼,卻也并不頹靡,只是精神差了些,“你怎麽睡了這麽久,臉色還是這麽差?”

在他話音響起時,那陣痛感褪去,晨星一下子收回了注意力。

她的姿勢與昏睡之前別無二致,看來他一直沒動過。

晨星忽略掉前一個問題,只笑着同他打趣:“差就差點兒吧,你不嫌我便好。”

聽到這句話,裳兒在邊上輕咳一聲,似乎是在提醒她,這裏還有旁人。

晨星意會地望了一圈,才發現大半的人都在看她。

“怎麽回事,你們看我做什麽?”晨星的聲音不複先前明亮,帶着微微沙啞的疲憊感,“不會是想等我醒了,問我該怎麽出去吧?”問完也不需要回複,她便從他們的臉上讀到答案,“不會吧,你們為什麽把希望放在我身上?你們覺得如果我知道出去的方法,昨兒個會留下嗎?”

在場修士們一夜未眠,他們讨論許久。但沒有一個人能夠确定他們現在是什麽情況。好不容易等到清楚事情的人醒來,卻是一個字都沒說就被她堵了這麽一番話。要不是礙于方月去,脾氣差些的人早罵出來了。

先前與晨星搭過話的青衣修士抱劍上前:“在下邺城段安。”

晨星瞥他一眼:“哦。”

得到這麽個回應,段安也不尴尬,他繼續道:“昨日誤入此處,大家擔憂焦急,連夜商量了個對策,不知能否請姑娘指點一二。”

“對策?”晨星古怪地笑了笑。

“我們回憶先前,想到那個持劍的青年,也就是姑娘昨夜說的皈虛劍劍靈。若這兒真是他創造出的異界,攻不破也找不見出口,那麽我們是不是得想辦法……”

“想辦法聯系他,讓他知道我們現在的情況,然後盡快殺了我們?”晨星坐起身子,拽過方月去的手臂,她捏了捏,果然僵得厲害,“小公子,我說你什麽好?你真就這麽抱着我坐一晚上,你怎麽不知道把我放到地上睡?”

“我……”

方月去正要開口時,晨星嘆了口氣。她繼續回段安:“不用麻煩了,他現在也被困在了這裏。”

段安一愣:“此話何解?”

晨星專心地給方月去按着手臂,雖然是沒有規章地拍拍打打,但她做得極為認真。

“我若說我都是猜的,猜錯了概不負責,你們還願不願意聽?”

不是她故弄玄虛,只是,雖然與皈虛劍有點牽扯,但她能感知到的實在不多。她不像林無妄天生地長、是靈器意識的化身,她只不過是一縷早死去的殘魂,借着晨昏決偷來個活人身份,用無法定義的怪物的方式在世間行走。

換句話說,她所能感知到的信息都是從晨昏決的記錄裏摘來的。而天地三靈器對于彼此的知曉也就那麽一點兒,它們都各不相幹多少年了,讓她用從前的信息推斷未來要發生的事情,這實在是太為難她。

“姑娘但說無妨。”

晨星頓了頓,換了方月去另一只手來按。

“我猜,要麽是皈虛劍有邪靈依附,想要奪取皈虛劍意。因此幹擾了真正劍靈的意識,要麽就是皈虛劍精神紊亂,生出了兩個靈魄,兩個截然相反的靈魄。”她講故事似的,“而現在那兩個靈魄打架了,我也不知道誰能贏,只希望那個好對付的能打敗置我們于死地的邪靈。”

她望一眼遠天:“其實我們的生機還挺大的,你們看,天亮了。”

若是那個「邪靈」完全掌握了這片地方,這裏就不該有光。光的範圍很廣,大小都能算上,比如昨天的螢火,再比如今天的太陽。

人群裏有人疑惑:“你怎麽知道的?”

晨星想站起來,腳上卻酸,方月去見狀連忙扶了她一把,而她笑眯眯地就這麽握上他的手不再松開。

“我說過了,我不知道,我猜的。”她說。

方月去微頓,卻沒有掙開,他能感覺到晨星的無力和虛弱,她并不是單純地想牽着他,而是在借力。千百人前,他們交握着的手垂在身側,又被方月去的廣袖遮住,坦蕩又隐蔽,他望一眼晨星,只是短暫的一眼,卻被她感知到,她回過頭對他笑笑,袖子裏她輕輕晃了晃他的手,撒嬌似的。

方月去沒由來地便覺得心情很好。

又有人問:“那你怎麽猜到的?”

“猜還要理由?不就是感覺的事兒嗎,哪有那麽複雜。”她輕嘆道,“我也說過了,你們不必信我,也沒有必要拿我的話作為什麽依據。我說的一切、所有的依據,都不過是我的感覺。”

段安說:“感覺?”

“我感覺到皈虛劍的波動,感覺到他也在這個幻境裏。”她在心口處按了一下,低聲道,“不然我也不會被壓制得這麽厲害……”

話還沒說完,晨星便啞了聲音,仿佛有烈火燒過,她身上每一寸皮膚都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她忍不住發出陣陣低吼,然而喉間原本輕微的震動,此刻卻刀攪一樣割裂着她,筋骨血脈都被砸斷一樣,她腳一軟就要跪倒。

還好方月去眼疾手快攬住了她:“晨星?”

“不好……”

耳邊傳來一聲巨響,她緊緊攥住方月去的手臂,掙紮着擡頭。

衆人随她朝前望去,只見原本荒蕪的大地上憑空出現一片海域,那海來得稀奇,眨眼間漲高十丈,幾乎和天連在一起。随着水面漲高而來的是狂風呼嘯,陡然間巨浪高聳。在浪排漲至頂峰的時候,它突兀地被凍住了,所有的聲音都在這一刻暫停,有那麽一個瞬間,周圍呈現了極致的安靜——

但一瞬過得很快,當聲音再度響起時,巨浪凝成冰壁,如同傾倒的山岳一般,竟就這麽朝他們砸過來!

衆人反應迅速,來不及驚詫太久,他們祭出法器灌入靈力,仿佛要抵死一博。然而即便是這樣的勢頭,也不過就讓那冰山的傾倒緩了幾秒。

方月去持劍相抵,将所有的靈力都灌入劍裏,獵風将他的墨發長袍揚至身後,他擋得吃力,卻仍咬牙空出一只手來護住了晨星。

被擋在他的身後,晨星愣了愣,狂風襲來,他的衣袖刮過她手臂,她在那被刮碰到的地方輕輕一撫。

望着方月去的側臉,晨星開了個小差。她想,他一直顧着她沒休息,這會兒應該很累吧?那她或許也該報答報答他。

晨星低了低頭,略作思索,站了出來。

她一身火紅,身上是再輕薄不過的紗衣。四周有狂風席卷,大家立在風裏,睜開眼都費勁——風偏吹不動她。

逆風前行,晨星沉靜得像一尊石雕,比冰壁更冷也更堅硬,好像只有刀斧才能在她身上鑿出一點兒痕跡。

“晨星。”方月去這一聲幾乎是從喉頭裏擠出來的,他已經連半分的力氣也沒有了,“你做什麽?”

晨星輕而易舉地便将他拉住自己的手拂了下去。

不說話也不解釋,就這樣,她一步一步走到所有人身前,微微閉上了眼。

晨星也覺得忐忑,她依附于晨昏決而生,自覺已經是占夠靈器的便宜了,因此從未嘗試過控制它做些什麽。但今日不同,事關人命,尤其是她心上人的命,她必須試試。

疼痛刻骨,她忽略不掉,只能一邊帶着疼,一邊試着調動那份不屬于她的異能。

萬幸,她運氣好。

晨星放緩了呼吸,只一個擡手,風便停了。

萬裏冰海随她心念而動,沒來得及拍下的幾節冰塊在半空化成融融細雪,簌簌落了她一身。仰首間,日光重臨,而她僅憑意動便化出冰晶千裏,先前還兇殘要奪人性命的冰壁與地面結結實實地凍在了一起,歪歪斜斜成了個要倒不倒的樣子。

與此同時,另一邊的林無妄突兀地嘔出一口血。

黎晝大驚:“無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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