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1)
她對上他的眼睛,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1.
燈火明亮,六兒趴在一邊睡得香甜,手搭在顧終南的腿上。
他們也是許久沒見了。
顧終南低着頭,一下一下捋着六兒的毛,配合李四季的檢查。
他的傷口因為前些日子自虐式的處理對待。所以恢複得并不好,有些地方還有感染和加深的傾向。尤其是背後那一片燒傷,分明已經過去這麽多天了,碰一碰竟然還會流血。
李四季緊皺着眉,為他敷藥換紗布,而陸青崖小心拿着剪刀在處理紗布,生怕他像上次她拿鑷子一樣再撞上來。
恰好這時李四季要他轉身,顧終南便往陸青崖那兒歪了歪。而陸青崖反應極快地往後一退,卻不小心踩着裙擺,眼看就要摔下去,顧終南一驚,連忙拉住她的手——
在順着慣性往顧終南那兒倒去之前,陸青崖用最快的反應,飛快背過拿着剪刀的手。而顧終南則是起身接住她,看上去像是個擁抱。
或許是他的動作太大,六兒一個激靈便醒過來。見着兩個人抱在一起,它興奮地也想蹦過去,還好李四季眼疾手快攔住它,才沒讓它撲到顧終南剛剛包好的傷口上。
顧終南很快便放開了。
原以為這種過度親昵的動作會讓她不舒服,不承想她退後兩步,第一反應是對着手裏的剪刀舒出口氣。
看到陸青崖的動作,顧終南不自覺輕笑。
“別擔心,就算真紮到也沒多大事兒,我身上不缺這一道口子。”
李四季收拾着換下來的紗布:“是,你不缺這一道口子。這些天裏,你自己制造出的都不知道多了多少,哪會缺這一道?”
那些紗布上全是血,其中幾塊還沾着些潰爛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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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裏,李四季每日的中心就是顧終南。對于他對自己傷情的态度,李四季又是無奈又是生氣。只不過礙于顧終南的情形,一直忍着。如今他終于能說一句,又想到顧終南處境依然不虞,不敢說重,于是聽上去便有些鬧脾氣的味道。
顧終南攤手,滿臉無辜:“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們已經很久沒看過他這樣生動的表情了,如今看見,便仿佛撥雲見日。陸青崖在邊上淺笑,心裏輕嘆一聲,也不曉得自己是在嘆什麽,但總歸是開心的。
等身上最後一道口子被紗布裹上,顧終南動了動。
“包紮好了?”
“嗯。”李四季背過身子收拾東西,“但你還得吃藥,我現在去熬。”
顧終南皺皺眉,看上去有些不情願,嘴上卻應着:“那行,你先熬着,我去打個電話。”
李四季頗為意外:“你真有電話?”
“不然呢?”顧終南擡眸,“我總不能真的什麽都不管,什麽都不看。”
“那你是什麽時候……”
李四季只問了半句,但顧終南也懂他的意思。
“其實也沒多久,就是前幾天的一個下午。”顧終南望向陸青崖。
在他印象裏,那個下午陰雨連綿,他的小叔來了又走,帶來個不好的消息,只待了一小會兒。他本就被封在冰層下邊,而那個消息如同冰層下的暗流,拖着他往漩渦深處走。漩渦裏冰水洶湧,一層一層朝他湧來,将他裹在裏邊,浸得人骨頭都是疼的。
仿佛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有那麽一個瞬間,他想,他不掙紮了,就這麽沉下去吧。也許沉到海底還更好受些,那兒黑暗一片,誰也沒有,什麽也不用面對。
可他剛這麽想,便被誰點出一片清明。
于是後來冰層破裂,漩渦消失,刺骨的寒意也被抽離。他睜開眼睛,看見夕陽如碎金,順着門縫流淌進來。
而那扇門是她打開的。
她知道是哪一個下午。
在聽完那句話之後,顧終南便一直望着陸青崖出神,說是出神,但他眸光幽深,即便是無意識也像在凝視。燈色昏黃,月光疏淡,漫漫夜色裏,哪裏的光都沒他的眼眸來得亮,陸青崖被這道目光望得耳朵一紅,別過臉去。
暧昧這種東西是很容易被感覺到的。
李四季背過身子挑了挑眉:“傷處包好了,我先去熬藥,少将等喝完再走吧。”
被這句話扯得回過神,顧終南微不可察地皺皺眉:“能不喝嗎?”
“對了,少将是不是不喜歡喝藥來着?可這個點外邊的甜點鋪子也關了,等會兒你将就将就,就這麽喝了吧。”
李四季語氣平和,仿佛只是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倒是陸青崖聽得一愣,顧終南居然會怕喝藥?
她疑惑道:“你不喜歡吃苦的東西?”
不等顧終南說話,李四季先一步答道:“少将不止不喜歡,說得準确點兒,是帶一點苦味的都不能吃。記得以前營房裏拿來一個稀罕玩意兒,叫咖啡,說是英國人都拿它提神。那東西只有一點點,大家夥兒圍在一塊兒,一人也就能嘗那麽一小口,然後少将進來了,知曉了這個東西,二話不說搶去就喝。結果那咖啡一口沒喝進去,全噴在了兄弟們身上……”
顧終南臉上有些挂不住,出聲打斷他:“行了,你還不去熬藥?是打算拖到什麽時候?再這麽下去我今晚還能不能喝上了?”
李四季悠悠閑閑道:“少将拖了這麽多天沒喝,也不差這一個晚上。”
顧終南被他噎了一下,煩躁地擺手:“去去去,你再這麽啰唆,我可真不喝了!”
聳肩攤手,李四季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推了推眼鏡,收拾了下東西就往外走。
他原先給顧終南開了七天的藥,按理早該吃完了,可顧終南一直不配合治療,導致那些藥現在還堆在廚房裏。不過也好,他現在肯吃,還不算浪費。
待李四季出去之後,屋內便只剩下顧終南和陸青崖兩個人。
由于之前被李四季揭了短,此時顧終南再面對陸青崖不由得有些尴尬。
陸青崖借着倒茶的工夫轉身偷笑,這哪是那個威名赫赫的顧少将,這分明只是個被老師罰抄書卻偷溜出去玩還被抓包的孩子。
這樣的顧少将,誰敢來認呢。
而在她身後,顧終南幹咳一聲:“藥應該沒那麽快熬好,我先去打個電話,等會兒回來。”
陸青崖應了一聲,見他出了房門,這才放松笑出來。
那聲音很輕,可架不住顧終南沒走多遠,耳朵又好,還是聽見了。他磨磨牙,暗罵了聲李四季,這才轉到書房去。
等顧終南的腳步聲遠至消失,陸青崖面上的笑才終于淡了些。說起來,她的房間好像還有些蜜餞,不如拿來給他咽藥好了。
陸青崖給六兒蓋好被子便往自己房間走去。
只是,走到一半,路過後門時,她聽見外邊有些細微的響動,像是有人刻意在往這邊過來。近日事多且雜,她對這些動靜格外注意。
聞聲,陸青崖緩步走向後門,貼耳上去,試圖将外邊的動靜聽得更清楚一些。
只是,在她過去之後,外邊蟲聲漸漸清晰明了,卻再沒有別的聲音了。
陸青崖透過門縫往外看去,卻只能看見一片黑暗。
又過了會兒,她沉了沉心思,握上門闩,一點一點将它拉開……
她的動作很輕很慢,整個過程幾乎沒有發出聲音。
可是,黑夜裏的暗門外,有罪惡的鬼煞在等待着新鮮的血液。不需要聲音也不需要動靜,你靠近了,他們便會知道,便會朝你擁來。
2.
有些人天生厲害,別人覺得困難的事情,他們一揮手就能解決,有些人一輩子都想不明白的東西,他們轉念就清楚分明。
顧終南與陳柯君通着電話。
電話那邊,陳柯君明顯疲累:“查不下去了,就目前的線索而言,我們最多能查到青幫。可這個小幫派在那日倉庫爆炸之後就被滅了。如今死的死逃的逃,一個活人都找不見,唯一有個影子的,昨天我們去他老家,看見的是他們一家人的屍體。”
說到這裏,陳柯君沉默片刻:“背後的人做得夠絕的,心狠手也狠,不是什麽善茬兒。”
顧終南半低着眼睛,聽了很久。末了,他不清不楚說了句:“不是一批人。”
“什麽不是一批人?”
“雇青幫的和為之善後的不是一批人。”
陳柯君清醒了些:“這怎麽說?”
“青幫不過是個小幫派,錢利至上,沒什麽規矩,在黑幫裏連號都排不上,一群小流氓罷了。如果雇青幫的人有這樣的手段和本事,他們便不必假手于人。或者,他們就算想摘幹淨自己,也不會找這樣的新地方,免得沒經驗、做不幹淨。”顧終南肯定道,“雇他們的人怕是不清楚這些,而能殺幹淨他們的人,斷不會連這個都不曉得。”
“你說的問題我也曾想過,只當時沒将他們分成兩批看,還覺得有些納悶兒。照你這麽一說,倒是有道理,也能說清了。”陳柯君吸了口氣,“可如果真是這樣,查起來就更難了。”
顧終南随手拿起支筆,在紙上寫寫畫畫。
“上一批人綁架我爸,聯系我時要的不是錢,而是讓我過去,這就說明他的目标是我們的人。想要我們命的人不少,算起來都是公事上的,可我和我爸在公事上交集不多,而私下唯一能夠建起聯系的,就是顧家。”
他眸光一定:“先查顧家。”
“顧家?”
“即便不是他們,也不會同他們毫無幹系。你說線索斷了,那我們換個地方重新找線索,發生過的事情不可能毫無痕跡。玩過棉線球嗎?只要有個頭兒,我們就能順着摸下去。”
陳柯君自幼在山匪群裏長大,她沒見過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什麽樣的人。對于親情沒多少概念,可她聽見顧終南這麽說還是覺得唏噓。
顧家,那可是他家啊。
“好,我們明兒就掉頭。”她說,“我去查顧家。”
對于他們而言,解決不了問題的原因大多是找不見問題的起源、不知從何入手,而現在有了個頭兒。即便只是推測,也叫人覺得輕松了些。
說完,陳柯君有意無意問一句:“你現在怎麽樣了?”
畫紙的筆停了停。
顧終南舉重若輕:“我?好得很。”
“好得很?別裝了,前些日子小四季都和我說過了。”從緊張的工作模式瞬間切換成拉家常,陳柯君放松得像個大爺,旋身坐在了桌子上,“就你先前那狀态……別說,弄得我前兩天接到你電話還怪意外的。”
顧終南頭疼地放下筆:“他怎麽什麽都和你說。”
“那可不,我們是什麽關系,小四季和我早晚是一家!”陳柯君意氣飛揚,“只要他點個頭,我們明天就能交上結婚申請,我早就寫好了。”
“他願意?”
這句話觸到了陳柯君的逆鱗,她暴躁地撓撓頭。
“你管他願不願意,他不願意我還不能來硬的?就他那細胳膊細腿兒,細皮嫩肉的,你以為他能反抗我?”
顧終南似笑非笑:“說得這麽能耐,你下次試試?”
“試就……還是再等等吧。”
陳柯君性子急躁,也不是多講理的人,她看上的東西,買不到手,搶也要搶過來。卻唯獨對李四季,她總願意多等等。平素那樣火暴的人,在李四季面前總是收斂着性子,生怕他又對她皺眉搖頭。
其實,他那樣的一張臉,皺巴起來也好看,什麽表情都好看。
可她還是希望他在看她的時候是笑着的。她很希望有一天他也能喜歡上她,和她一樣,是打心眼裏生出來的喜歡。
“對了,有件事情挺巧的,雖然看上去搭不上邊兒,但我總覺得有哪裏不對。”陳柯君忽然站了起來,她翻着邊上的記事簿,“你知道長津大學嗎?最近張副校長升任正校長,忙得不行,前陣子還去隔壁省的學院作了演講。”
“怎麽?”
“他是廿九走,初二回的,因為之前他和齊家有聯系,所以我們盯他盯得也緊。那兩天他忙得很,也沒什麽別的動靜。但他不是陸校長那件案子的嫌疑人之一嗎?聽說調查局那兩天查出了些東西。”陳柯君道,“我覺得這個時間上碰得有些巧。”
顧終南沉默良久。“怎麽不早說?”
陳柯君嘆道:“沒證據,也沒別的東西,明面上看,這幾件事八竿子也打不着,只是我自己對了對時間,瞧着線重了,記了幾筆。”
“他去的是哪兒?”
陳柯君想了想:“鑫城,正巧路過安村。”
顧終南握筆的手僵了會兒。
“盯住他,查一下他那幾天有沒有與誰有什麽錢財往來、和哪些人碰過面,越細越好。”
“好。”
“還有,去調查局查查陸校長案件的調查檔案……”
“這個我前兩天就想去查,但那邊說這是機密文件,沒有上頭簽字調不出來。”
“上頭?”
陳柯君壓低了聲音:“我看啊,這東西八成是有人給壓住了。”
有些話不必說得太清楚,都是聰明人,心裏都有數。
顧終南皺皺眉:“不行的話,你找個機會,晚上摸進去翻一翻。”
刑偵調查局不是個能随便進出的地方。更何況他們需要的還是被蓋了章的機密文件。這個「晚上摸進去」說來容易,真要去摸,也得費些腦子和力氣。
可陳柯君随口就應了句「行吧」,看上去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了。
兩個人就着這個商量了一下拿檔案的計劃,顧終南在紙上記的東西越來越多,大概是昏沉太久,一朝清明起來,便難生出困倦,像是要為前些日子的頹然做一個補償。
然而,顧終南是鐵打的,不代表每個人都是鐵打的。
勞累了這些天,陳柯君的眼睛下邊都是青的,她伸個懶腰:“那我先去歇了,老大,你也早些休息。你這一身傷的,這時候最需要養身子,別累壞了,落個病根,不好打仗。”
“最關鍵的是別讓李四季費心?”
“哪能啊,我也不是除了小四季什麽都看不見的人,我心裏不也還有戰友情嗎?”
顧終南輕笑:“睡吧,這些日子辛苦了。”
聞言,陳柯君也不客氣,随口扯了幾句便挂了電話。
而顧終南繼續在紙上寫着畫着。
那上面零零碎碎,記載着的全都是他暫時能夠想到的東西,大多沒有直接聯系,但每一條深究起來都是有跡可循。
但就在這時,他聽見外邊傳來短促的一聲驚呼。
顧終南反應很快,他順着聲音來源立刻跑了過去,停步,只見後門的門闩被從裏打開,門口不遠處停着輛黑色汽車,有幾個人正拖着一個半昏迷的姑娘往裏拉。
“你們幹什麽?”
在吼出這聲的同時,顧終南看清了那個姑娘的模樣。
是陸青崖。
那夥人被這一聲喝住,但片刻又反應過來,他們拖人的動作加快了些。
算起來這姑娘是個替死鬼,畢竟,他們原先的目标是顧終南。
按說這深更半夜、街巷無人,除了要再回顧家祖宅的顧終南應當沒有人會再出來。因此他們早早來到這兒埋伏着,卻不料開門的竟是陸青崖。
意料之外,慌亂之下,他們迷暈了陸青崖。可在那之前,他們還是不設防讓她叫出了聲。真是打草驚蛇,他們可沒想過在這個地方動手。這裏容易出亂子做不成事不說,即便做成了也容易留痕跡,太不劃算了。
那頭的人動作利索,可顧終南也并不慢,他幾步上前抓住最近的人就是一個肘擊。奈何對方人多,他的手剛落下,另一人就擡腿踢來,他側身躲過,順勢一個旋踢把人放倒。可那邊也早把陸青崖裝進了車後座,他只能眼睜睜看着汽車留了陣尾氣揚長而去。
他狠狠踩住腳下的人:“誰派你們來的?”
那人嘴硬,臉上卻暴出了青筋。
“說!”
顧終南正顧着這邊,沒防備身後有人來襲,一塊板子裂在他的頭上,他一陣恍惚,腳下的力道便松了。身後又開來一輛車,車裏下來了三四個人,兩個扶起地上的人,兩個拿着手帕想捂顧終南。
頭上開了道口子,顧終南的眼睛被血迷了,他伸手一抹,臉上全是血,配上那陰沉的模樣,看起來有如暗夜潛行的厲鬼,叫人不由得膽戰。
“怎麽了?”
李四季和陳伯聞聲趕來。
那夥人見狀不妙,關了車門就跑。
反倒是顧終南扶着頭追了幾步,地上滴了許多血。
“該死!”
“少将!”李四季跑來,“怎麽了?”
“報警,跟着這車印。”顧終南接過李四季遞的手帕往傷處一按,飛快跑向自己的車,“我先走了,你動作快點兒。”
顧終南的話音落在車門關上的那一刻。
接着,李四季便看着他駕車離去,地上濕滑,留不下印子,只有遠處稍有薄雪,能勉強看見一點兒痕跡。他趕忙回去打了電話,可就此情形,他也知道,要跟上他們、找到他們,實在困難。
望着尚未熬好的藥,李四季的眉間皺痕很深。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想起四個字——禍不單行。
可這一次,又會是誰?
3.
那夥人車技不錯,險些将顧終南甩下。但在一路開來,幾次差點兒甩下他的時候,前邊的車又會放慢一些,像是故意在等他。顧終南一路上咬着牙,愣是拼着報廢一輛車追到了山腳下。
山路崎岖,前邊倒着一棵樹,顧終南的動作慢些,不清楚那些人是從哪兒上去的。若不是這邊沒有別的出口,他幾乎都要以為他們消失了。
他又往邊上開了會兒,終于看見車輪印子,他往上看了幾眼,在這兒停下,下車。
這道兒越往上越窄,即便再開也開不了多遠,想必那些人就在前面了。既然如此,與其開車過去,還不如靠這兩條腿,動靜還能小些。
顧終南撥開樹枝,果然,沒走多久就看見有人在那兒等他。
那夥人将車停在一邊,陸青崖半昏半醒被扔在車邊。
“顧少将。”
顧終南原想着先上來找人,再找機會将人帶走。但現在看見人都在等着他,他也就直了腰杆兒,大大方方回望過去。
“你們要找我大可不必通過這種方式。”
那帶頭的人朝邊上使了個眼神,邊上的人立刻把陸青崖架起來,他們在邊上的泥地裏随手捧了水便往她臉上撲。
那水又髒又冷,冰得陸青崖一個哆嗦,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
“兄弟們趕時間,廢話也不多說,顧少将要麽留兩條胳膊,要麽留一條命,權當見面禮呗。”
顧終南眯了眯眼:“哦?”
那領頭人說話油滑,讓人很不舒服:“都上了這山上,少将怎麽也得給兄弟們留個東西不是?嗨,都是規矩……怎麽,少将不願意?”
其實不像,可此時此刻站在這兒,顧終南不由得又想起當初站在倉庫裏,看着父親被捆在柱子上的場景。
他額間的青筋跳了幾下,頭上被板子砸到的地方又開始流血。
透過血色,他看見了火光,看見那場爆炸,看見了許多他根本不願意回想的東西。
“少将怎麽不說話了?”
顧終南輕輕晃了晃頭,将自己從令人發寒的幻境中扯回來,那是他內心最深處的恐懼,是他不想承認也得承認的暫時過不去的坎兒。
“你們把我引來,就是為了這個?”
不過這麽一小會兒,顧終南竟然汗濕了一背,他的手有點兒抖,背脊也冷得發麻,只剩下面上強裝出來的雲淡風輕。
他往後面的樹上一靠:“殺我有很多辦法,為什麽一定要把我引到這兒?這兒方便毀屍滅跡?”
“那可不。”領頭人笑了笑,“這種地方可不比少将的住處,少将那兒方便住人,這邊則是方便殺人,大家都是圖個方便,互相理解理解。”
顧終南嗤笑一聲:“兩條胳膊,一條命。”他想了想,“如果我兩個都不想留呢?”
“那可由不得少将了。”
随着那人開口,鉗制陸青崖的人狠力将她的手往後一擰,在場的人都能聽見骨頭「咯吱」的脆響,單是聽着都疼,她卻硬撐着咬着牙一聲不吭。
那夥人頗為意外,卻也沒多說什麽。
領頭人對着顧終南指了指陸青崖:“少将的人,硬氣啊。”
顧終南客客氣氣地假笑:“威脅我?”
“只是在給少将建議。”領頭人道,“俗話說得好,快刀斬亂麻,少将早些做選擇,也能少受些痛苦。”
山裏沒多少光亮,唯一能用作照明的就是那些人手裏舉着的火把。
火光灼灼燒在顧終南的眼裏,他透過昏暗的光線,對上陸青崖的眼睛。許是疼得很了,她死抿着唇,面色蒼白,頭發糊了一臉,眼睫也微微顫動着。
可她的眼裏與他一樣,都跳着小小的一簇光。
“你們讓我選,是讓我自己動手,還是你們來?”
“這哪能勞煩少将,那不是欺負人嗎?”
領頭人揮手,身邊的人抽出長刀迎去。
“當然是我們來。”
領頭人又問:“少将怎麽選?”
顧終南笑得漫不經心:“手斷了就斷了,人活着才是真的。”
“哈哈哈,少将是個聰明人!來人,給少将綁上吧。”
“綁上?”
“少将身手了得,頭腦亦是,我們可不敢小瞧了您。再說,這斷手疼得很,萬一少将臨時掙紮,我們砍偏了,那少将豈不是要多受些苦?還是綁上了好。”
顧終南點點頭:“有理。”
說罷,他将手腕靠在一起伸了出去:“來。”
直到這時,陸青崖才終于忍不住開口。
“顧終南?”
她的聲音虛弱,微微帶着顫意。
而顧終南見着那麻繩一道道捆在自己手腕上,抽空回她:“等會兒你把眼睛閉上,頭再偏過去些,別讓血噴出來再吓着你。”
“少将還真是會疼人。”
顧終南有意無意轉了轉手腕:“綁得還挺結實。”
“少将準備好了?”
刀鋒映着火光,暖意在刃上生寒。
“這種事哪能準備得好,直接來吧。”顧終南嘆了口氣,眼睛轉一圈,“嚯,你們人還真不少,這兒有七八個吧。”
這句話讓那些人多了幾分戒備,領頭人笑而不語,只是做着動作讓人上去。
卻不料刀口挨近顧終南手腕的時候,他又縮回去。
“等等!”
在場的人,除卻領頭人按住腰間手槍,其餘的都抽出刀來。
顧終南彎着嘴角低着頭:“我說等等,又沒說反悔,大夥兒別激動啊。”
槍火是稀罕東西,雖然現在的黑幫大多都有槍,可也還沒奢侈到給每個人配一把。現在看來,在場的除了這個領頭人,剩下用的都還是砍刀。
他默默算了算,又數了會兒時間。拖延不管用,這裏地勢複雜,那些人來時有繞路。即便他的人動作再快,短時間也到不了。
看來還是得打。
“少将還要多少時間,不然我們先卸了這姑娘的胳膊,給少将準備準備?”
“不用。”顧終南扯了扯嘴角,“我準備好了。”
領頭人聞言,剛想再說什麽,就看見顧終南擡手直直迎上刀刃,他雙手微掙,角度控制得極好,刀刃自他雙腕之間劃過,麻繩應聲而斷!與此同時,他以手做刀劈向持刀者手肘,卸力之後一把奪過長刀——
“小黃連,彎腰!”
此時顧終南、陸青崖,還有那個領頭人幾乎站成了一條直線,而陸青崖正巧站在直線中間。她在聽見他叫自己的名字時其實沒反應過來,可她聽見了後面那個指令,也對上了他的眼睛。
陸青崖順勢彎腰,幾乎同時,她看見頭頂飛過的銀刃。
這一系列的動作只在電光石火之間,那領頭人剛想發令,卻見顧終南伸手一擲。下一秒,那長刀便橫在了領頭人的腦袋上,像是砍西瓜似的,刀刃沒進他頭顱。
随着血柱噴出,場面霎時混亂起來。
夜下風吹林葉響,可誰也沒工夫關注這細碎的聲音。
有人踢來一腳,顧終南後仰躲過,随即接住左側那人一拳,他借力旋身而上卻被飛來的匕首正好刺中肩胛!
顧終南吃痛,卻半點兒沒有停頓,他飛速拔出匕首,陸青崖眼見血濺出來,她甚至能聽見刀刃從肉裏抽離出來「撲哧」的聲音,他卻渾然不覺似的。在地上翻滾一周之後,迅速擲出手中匕首襲向前面之人。在匕首沒入那人脖頸的同時躍起,淩空接住擲向他的長刀。
沒有人有時間說話,可她對上他的眼睛,瞬間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趁着場面失控,陸青崖與顧終南交換了個眼神。在他踢來石子的同時,她矮身而下,旋即聽見身後人的痛呼!感覺到牽制住自己的桎梏消失,陸青崖連忙往邊上跑去。
她的第一反應是去摸領頭人的槍,可她剛剛摸到,後面就有人向她沖來,她着急反手想擋,又有些想要開槍,卻礙于不會用槍耽擱了些時間。這時,那人已經到了她的面前,眼看長刀就要砍下,卻最終被另一把刀攔住。
眨眼之間,顧終南已經拿到了領頭人的手槍。
他槍法極好,回身連開三槍将剩下三個打倒在地。
“走!”
陸青崖的右手之前被那些人卸得脫臼,現下又被顧終南一拽,疼得她冷汗直冒出來,可她一句話也沒有,咬牙跟着他就往前跑。
被他握着的地方其實很痛,痛得她其他的感受都沒有了。
可是跑着跑着,她忽然就覺得,那兒除了疼,還有一些暖。
這暖意是從他手心傳來的,仿佛能夠抵消疼痛一般,她原先咬着的牙慢慢松開了些。
她不是慣于依賴他人的人,卻是第一次生出這般感覺。
她想,還好顧終南在這兒。
還好他在。4.
這地方很偏,他們都沒來過,也都不認識路。
“畢竟是陌生的地方,走錯了也很正常。”
顧終南說着,往地上一坐,長出口氣:“沒關系,至少我們是跑掉了的,走之前我和李四季打了招呼,應該很快就會有人來找我們。”他往邊上拍了拍,“累了吧,坐。”
斷崖邊上,陸青崖往下望了一眼,她看不清這裏多高,只能看見下面伸出的一截枯樹枝,那枝上挂着幾片葉子,要掉不掉地在風裏晃着。
順着顧終南的話,陸青崖坐了下來。
地上的砂石硌得慌,她剛坐下來就起了身,往下撫了撫,這才又坐回去。
“怎麽用左手?我記得你不是左撇子。”他們坐得很近,顧終南往她的右手望去,可她今兒個的衣袖寬大,他看不出有什麽不對勁。
先前的痛勁過去,陸青崖看着還算平靜:“右手不大方便,等回去了,大概要找大夫看看。”
顧終南想起方才發生的事:“他們折的?”
陸青崖點點頭。
他吸了口氣:“伸出來我瞧瞧。”
說完,他又補充道:“別擔心,我剛才聽見那聲響,估摸着是脫臼了。如果是那樣,我能給你扳回來,要不是,你再回去找李四季。”
猶豫了一小會兒,陸青崖把袖子往上撸了幾下,伸手過去。
她的手臂細長,在夜風裏被凍得幹白,上臂那兒很明顯地突出了一塊,像是有塊骨頭從邊上滑出來。
“果然是脫臼。”顧終南挑眉看她,“能忍嗎?能的話,我給你扳正。”
“嗯……嘶!”
陸青崖才剛發出一個音節,顧終南就扯住她的胳膊一掰一送,動作迅速又強硬,随着「咔」一聲,陸青崖疼得發絲裏都冒冷汗。
“對不住,對不住……不過,我猜你會說行。現在接好了,你忍一忍,回去打個板子,不多久就能痊愈。”
陸青崖方才倒吸了一口冷風,那涼氣直接灌進她的肺裏,連着痛意,激得她一個哆嗦。
她的狀态實在不好,卻還是強忍着對他說了「謝謝」。
顧終南聞聲笑了。
“不用。”他移開目光,望向頭頂被雲遮了一半的月亮,“你對我有什麽好謝的?真要說起來,應該是我謝你才對。”
顧終南坐在崖邊靠前的位置,稍微伸個腿就能伸出崖外。這裏砂石細碎,又多又滑,一個不注意就能摔下去,他卻半點兒危機意識都沒有,用手往後撐着,仰頭往天上看,唇邊還帶着點兒笑意。
在他的側後方,陸青崖微微歪頭看他,居然看出了些天真的感覺。
顧終南想起前幾刻發生的事情,覺得,有一個地方,他需要同她解釋。
“你知道嗎,我其實一直背着你叫你「小黃連」。也不是故意取的什麽外號,只是第一次見你,覺得你一臉苦兮兮的,特适合這個名字。”
從前在軍營裏,大夥兒喝酒的空當,陳柯君對顧終南這麽說過,她說,別人用回憶的語氣說話時都能戳人,只有他,在回憶的時候還能那麽欠揍,用什麽語氣說話都還是欠揍。
沒由來地,顧終南忽然想到陳柯君那個評價,他于是沉默了會兒。
陸青崖有一雙看起來很幹淨的眼睛,像是含着一汪泉水,清淩淩的,當她凝神看人,那雙眼裏就會生出幾分溫柔和認真,叫人覺得很舒服。那雙眼睛,顧終南一轉頭就望了進去。
他慣常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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