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她唱歌難聽,他卻記挂許久
1.
頭頂懸着的燈光閃來閃去有些晃眼,舞池裏搖擺着一對對男女,他們随着音樂慢悠悠貼近,耳畔脖間彌漫着的盡是暧昧。李風辭坐在沙發上環着手臂往那兒看,彩光映在他的輪廓上,将那原本深邃利落的線條染得柔和了些。
“先生一個人嗎?”
裙擺搖曳的小姐燙了最時興的大波浪頭,她踩着細跟的高跟鞋,手上端了一杯酒,在湊近李風辭的時候留下好聞的味道。
李風辭挑眉,接酒的時候小指劃過她的手背:“是。”
喧鬧的樂聲蓋住他的聲音,小姐只能看見他一個口型以及他上挑的眼尾裏蘊含的笑意。饒是她混慣了風月場,在看見他時,心跳也還是漏了幾拍。
這實在是個好看的男人,她得邀他跳一曲。
可惜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見一個穿着軍裝的男人從另一邊過來。軍裝男人避開她湊近李風辭耳邊,也不知是說了什麽,幾乎是一瞬間,李風辭的臉上便沒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冷冷的殺伐氣,單是看着都叫人心驚。
略略沉默了會兒,李風辭輕勾嘴角揮手,軍裝男人見狀,低了低頭離開。
“酒很好喝。”正當小姐不曉得該怎麽辦的時候,李風辭站了起來。
他一飲而盡,牽了那小姐的手,笑了笑直視她的眼睛:“遇見你很高興。”
李風辭有過很多情人,他也是個很懂風情的人。他從不會拒絕任何一位美麗女士的示好。畢竟歡樂是大部分男人都無法抵抗的。
只可惜今晚沒時間。
那小姐懂事,笑吟吟地應了他。随後,李風辭收獲了臉頰上的一個親吻。他用食指碰了碰頰邊,望一眼手指,又有意無意用它劃過自己的嘴唇。
這是個輕佻的動作,像是登徒子吸引女人慣用的手段,由他做來卻不然。不僅不下作,還平白多了幾分危險的勾人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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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風辭湊近小姐的耳邊:“希望我們還有再見的機會。”
欲望這種東西,從黑暗裏生出,然後紮根,讓人心甘情願沉淪。小姐的耳朵有些紅了,眼前人的言語舉止都是恰到好處,不止不讓人覺得逾越,還親近得勾着人心裏癢癢的,恨不得就這麽跟他走了才好。
然而大多數懂得留情的男人都是無情的。
李風辭說完之後,再沒管那小姐,徑自走了出去。等小姐按下羞怯再擡頭,眼前早就沒了他的影子。
推開大都會的大門,李風辭駕車離開。
轉了幾個圈兒之後,他将車停在河道邊,點了一根煙。
他一只手打開車窗,另一只手扯了扯衣領,夏日悶熱,只有晚上的河畔還有些許涼意。
李風辭把手搭在車窗框上,都說月黑風高夜是最佳的殺人放火天,可今夜星月明亮,怎麽看怎麽清爽,那些人怎麽就這麽沉不住氣呢?居然選今天。若再晚幾天,可能他還會放松些警惕,也不至于叫他手上多添了這麽多條人命。
他打量了一番四周。
現在剛過晚飯時間,街上的人還多得很,着旗袍和洋裝的女人交錯走着,戴着禮帽的男人看一眼手表,似乎是時間來不及,于是打了黃包車。歌舞廳的樂聲放得很大,伴着行人的笑語傳來,聽在耳朵裏很熱鬧。李風辭收回目光,撣了一下煙灰。
亂世裏,家國如浮萍一樣飄蕩搖擺,上海卻依舊燈紅酒綠,目之所及到處都是欣欣向榮的景象。難怪那麽多人都想遷來上海,這裏的确比絕大多數地方都好,即便好得泛假,那也是好。
可即便是好,他也不想死在這兒,更不想死在那些小人手裏。
2.
“今夕何夕,雲淡星稀……”
這歌聲來得突然,弄得李風辭一愣。
唱歌的是個姑娘,聽聲音應該年紀不大,每個字裏都透着快活和恣意。她唱得實在不好,連她自己都聽不下去,唱幾句笑幾句。偏生就是這樣,聽得李風辭嘴角一彎,竟是在這不成調的歌裏放松了下來。
“今夕何夕,溪水流,夜風急,只有我和你,我和你患難相依……”
李風辭近日受邀來上海,雖說知道是鴻門宴,但明面上對方的情誼道理都擺得端正,他實在找不到推拒的借口。在他來到這兒的第一天,對方便請他去看了一部剛上映的電影權當娛樂。
若他沒記錯,這姑娘哼的歌兒便是那電影的插曲。
正想到這兒,對方唱破了個音。
李風辭沒忍住笑了出來。
那姑娘似乎并不在意,順着破掉的音還拖起了尾音,直把原本就不成樣的曲子拉得更是無法入耳。
李風辭往外看去,可惜歌聲傳來的地方和他的目光中間隔了矮樹枝葉,他什麽都看不見。也就是在這時,歌聲停了。
李風辭頓了頓,屈起手指在方向盤上敲了幾下。不多時,那邊再次傳來聲音,依舊是這首歌,調子卻和先前那版不一樣了。
他無聲地笑了笑。
這姑娘竟是一次比一次唱得難聽。
“我和你才逃出了黑暗,黑暗又緊緊地跟着你……”
在聽到第三遍不一樣的《今夕何夕》時,李風辭打開車門下去了。
他繞過矮樹往聲源處走,也不知是好奇還是一時興起。他踩着疏淡的月光,肩上涼涼灑着的是星點孤影。河堤對岸有黑樹幾排,映在水裏卻泛起了光。姑娘唱得不好,偏生嗓子甜亮,情緒也感染人。這感覺他講不清楚,只覺得聽在耳朵裏既矛盾又好笑,交錯在一起還莫名生出了點吸引力,倒是特別。
李風辭一邊走,一邊跟着她唱起來。
姑娘聽見這附和略顯意外,她回頭,衣袖挽在肘上,半濕的烏發垂在胸前,腳邊放着一盆衣服,嫩生生的手裏還拿着幾個剛弄碎的皂角。
白露收殘月,男人踩着天階夜色走到她的面前。
他故意不看她,反而蹲在一旁同路邊開得最好的那朵杜鵑花搭讪:“小杜鵑,洗衣服怎麽不用肥皂?”
姑娘的眼睛水靈,驚詫時尤其瞪得大:“肥皂?”
“嗯。”李風辭這才轉過臉,“那個不比皂角方便?”
她也不怕人,見李風辭不過來,自己把凳子往後拖了些:“肥皂最便宜的都要兩角錢,太貴了,還沒香味。”她指一指杜鵑,“你瞧,它只有花瓣上的一點紅,葉片上的一點綠,這小紅小綠哪裏值兩角錢?”
指着杜鵑的那只手柔嫩細白,李風辭順着手指看上去,先是看到一條纖瘦小臂,再往上便是對他笑着的一張臉。那臉頰上生着兩個酒窩,左邊的深一些,右邊的稍淺,說話時一動一動,讓人想戳一戳。
“不過呀,它們也不用自己洗衣服,真好。”
說完,她用手盛水往那兒澆,在揚手的過程中,有幾滴濺在了李風辭的皮鞋上。小姑娘沒注意,李風辭也沒注意,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她幹淨大方的笑容上,他細細看她,覺得這臉實在難得,穿一身破衣裳也能這麽豔。
李風辭下意識道:“你穿水紅色的旗袍一定很好看。”
姑娘一愣:“什麽?”
“沒什麽。”李風辭笑了笑,“你叫什麽名字?”
姑娘在圍裙上擦擦手:“我叫莺兒,你呢?”
“我叫李風辭。”
“李風辭?這個名字好熟,好像在哪兒聽過。”莺兒想了半天,最終搖搖頭,“算了,想不起來。”
“唔,這麽說起來,莺兒這個名字,我也覺得在哪兒聽過。”李風辭學着她的樣子,最後卻點點腦袋,“啊,想起來了。”
莺兒明顯被他吸引了:“什麽?你聽過,在哪兒?”
“在書上和戲文裏。”
地面在莺兒拂水時被弄濕了一點兒,李風辭卻毫不在意,徑自坐了下來:“在寶釵念出寶玉的玉石上那句「莫失莫忘,仙壽永昌」時,是她身邊的莺兒提到,說她看二爺玉石上的話與她家姑娘項圈上的話是一對兒……”
“不離不棄,芳齡永繼。”莺兒笑了笑,“你也看《紅樓夢》?”
“小時候讀的。”
莺兒有些羨慕,她拿濕乎乎的手撐臉:“你讀了書哪,真棒。我不識字,只聽過戲,還沒聽全。”
李風辭掏出手帕遞給她:“你也想看書?”
“不用了,你這帕子一看就很貴。”莺兒把他的手推回去,拿衣袖往臉上擦了擦,“想看,可我看不懂,便算了。我呀,更想去把戲給聽全。臺上的角兒們演起來更好看,适合我這樣沒讀過書卻想看故事的人。”
李風辭把帕子塞在她手裏:“有機會的。”
莺兒見推不掉,道完謝就拿帕子擦了臉。
清水粼粼,她擦完之後,拿起皂角開始洗帕子。
“對啊,我也覺得有機會,等我給錢太太洗完這盆衣服,我就能攢到一塊了。”說話間,她的酒窩漸深,“我連一塊錢都能攢到,以後也一定能攢出餘錢去買一張戲票。我也得坐在有靠背的椅子上嗑着瓜子看一回戲。我還想吃糕點,想喝茶,我得是個客人。”
她盤腿坐在青石階上,兩條褲腿都被弄濕了,卻也沒管一管,只顧做着夢小聲嘟囔:“躲躲藏藏在角落裏,總能被找到趕出去,就算僥幸沒被趕走,也要提心吊膽的,從開戲到落幕都在擔心,連叫好都不敢,根本不能專心,也沒法兒好好看戲。”
莺兒邊洗手帕邊碎碎念着,是心無城府的少女模樣,說話時帶着一堆小表情,藏不住半分心事。她的話很多,叽叽喳喳,小麻雀兒似的,只顧着自己講得痛快,也不在乎有沒有人回應。
“你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少爺,這種感覺你不曉得的吧?”
一陣香味鑽入鼻端。
他正看她看得出神,沒料到她會忽然回頭。
李風辭一個不備就望進了女孩清亮的眼眸。
看慣了紛雜繁複,再來看眼前的人,他不由得便想到一汪清泉。也是這時候,蹚過風沙的旅人才覺得渴,才覺得自己是該休息了。
莺兒見他出神,伸手朝他揮了揮手帕:“喏,洗好了,還給你。”
“謝謝。”
李風辭順手接了過來,沒有刻意去觸碰她,只是自然地将手帕接過來。
他甩了甩帕子:“擰得挺幹。”
“那當然,我力氣很大的!”莺兒驕傲地揚起臉,鼻尖上落了點小水珠,她一抹就抹去了,“哎呀,時間不早啦,我也洗完了,再拖下去阿姐會擔心的。我先回家了。”
她動作麻利地收拾了那一盆子衣服。
“李風辭,我記住你了!以後有機會再見呀。”
“你要去哪兒,我送你。”
“不用,不用。”莺兒單手抱着盆子,另一只手連連擺着,“我就住在那邊,很近的。”
李風辭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一眼,那是一條小巷,又深又黑,既老且舊,路燈都沒有。
她年紀這麽小,一個人走進去,不害怕嗎?
他還沒來得及問,莺兒便穿好了鞋。她走得很快,邊走邊回頭和他揮手。
“真的不用我送你?”
“不了,謝謝你。我們這麽有緣,一定會再見的,你要記得我呀!”
李風辭也不再糾結,只笑着揮手回應她:“好,我一定記得你!”
接着,他就這樣看她小跑着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等回到住處,他再想起這句話,才發現自己有多幼稚。
李風辭按着額角笑,偌大一個上海,連個聯系方式都沒有,她留給他的也只是個不知真假的名字,說什麽他們有緣能再見,緣分這種東西哪那麽靠得住?這樣沒依據的話,分開時他怎麽還真相信了她。
不過能如何?分都分開了,他姑且信着吧。
那姑娘可愛又好看,若以後真再見不着,該有多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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