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1)
夢醒了,怎麽就她一個人了
1.
李風辭不耐煩所謂的交際應酬,可他人在上海,勢力卻不在,就算不耐煩,有些局也還是要去參加。
從燈紅酒綠裏走出來,他散着步吹着風,忽然就想起來手下的小兵抱不平時講的那句話。小兵問他準備什麽時候回東北,總不能一直在這兒委屈自己不是?
李風辭笑着嘆氣。
他們還真當他那麽自由,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呢?外邊說他割據一方,說他權勢滔天,說他一句話就能分走東三省自立為王,說得有多玄乎,他倒是真沒覺得自己有那樣的手段。要他自己講,他也不過就是個帶兵的,只想安安靜靜地守着自己要守的地方,護着那塊地方上的人。他知道上邊不放心,他能理解,所以他把自己送過來給他們看着,讓他們放心。
可他們也實在是欺人太甚了。
先前李風辭以為自己這是最好的做法。然而在到了這個地方、見了那些人之後,他便開始琢磨,覺得自己這是不是做錯了。
或許他不該抱有僥幸,不該以為是自己聲望過大引來懷疑,不該覺得是自己的問題。他早該明白,上邊待着的是那麽一幫人,他們敵我不分、自私利己,為了一點兒蠅頭小利,甚至可以裏通外國,打擊自己人。
李風辭冷笑一聲。
他确實錯了,他沒想過他們能這麽蠢,簡直蠢到家。
他猛吸一口煙,含了會兒才吐出來,接着一擲,煙尾帶着火星就那麽飛出去。
李風辭正氣着,也沒注意人。他原是站在橋頭想把煙頭往水裏扔。不料那風一吹,幾點火星子就這麽濺在了過橋的老大爺身上。
老大爺吓了一跳,甩着手往後退,正碰上橋邊的人。與此同時,橋邊被撞着的人手上一松,「撲通」一聲,有東西掉進了河裏。
慕莺時紅着雙眼,死死盯着河面。
那個娃娃在下午被她弄髒了,她出了醫院,找了個地方把它洗幹淨。她沒力氣擰幹它,只捧着濕乎乎滴着水的它失了神似的走。現在掉進河裏,那娃娃一下就沉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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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恍惚一下,行屍走肉一般,翻過護欄就要跳下去。但周圍人多,大家見她神态異常,直直把她拽了回來。
“小姑娘年紀輕輕別這麽想不開……”
“就是啊。”遠點的大姐苦口婆心,“什麽事至于這麽尋死覓活的?來,快過來點兒,那邊多危險。”
挑着擔子的大叔也停下來:“年輕人不要一有點挫折就輕生啊,這樣哪成?”
慕莺時卻一句話也不聽。
這些人知道什麽?
她狠狠甩手,癫狂地将所有人都甩開:“別碰我!”
甩完,她又要跳,可這次有一只手緊緊箍住她的腰,一把就将她扯回來。
“你幹什麽?”李風辭把她掼在地上,想按住她。
她卻死命掙紮,對他又抓又撓,發出野獸一樣的吼聲。
“滾!”她一手在他臉上撓出幾道血印子,“滾開!”
李風辭的火氣也冒上來:“你發什麽病呢?瘋了嗎?”
“發病?”
慕莺時重複一遍,忽然大聲笑了出來,她笑得撕心裂肺,邊笑邊淌了滿臉的淚。
“你有病啊,管我一個瘋子!”
她從地上爬起來,指向之前的老大爺:“還有你!方才是你撞的我?是你撞的我?”
老大爺年紀不輕,被這一吓,整個人都慌起來:“我不是有意的,姑娘,我這……”
慕莺時也不曉得哪兒來的力氣,她拽着老大爺就往橋邊走:“你給我下去,下去!你去給我把娃娃撿回來!”
李風辭攔在她身前。
“慕莺時!”他吼道,“你為難一個老人家做什麽?”
“滾開!”她用腳踢他,想把他弄走。可他總不走,就在那兒攔着她。
她瞪着一雙充血的眼睛:“你給我滾開!”
她今天實在太反常,李風辭竟一時不知能說些什麽,她要踢要打,他就站在那兒挨着。
“你……你到底怎麽了?”他的聲音軟下來,抓着她手腕的動作卻強硬,“莺兒?”
被這麽一喚,慕莺時整個人頓了下,可一瞬過後,她的反應更加激烈起來:“你別這麽叫我!”
她亂揮着手,力氣大得吓人,竟掙開了李風辭的鉗制。
“你……”
她的眼睛紅得異常,喊着一些聽不清的胡話正想再打幾拳,卻不料李風辭眼疾手快,當機立斷地在她後頸處砍了一記手刀。一擊之後,原先叫嚣着的女人就這麽軟軟地倒在了他的懷裏。
李風辭将人穩穩接住,這才發現懷裏的人是怎樣憔悴。
明明他們才分開不到一天,她怎麽就變成了這樣?
這是發生了什麽事?2.
慕莺時倒在床上,比起睡着,她更像是精力不濟昏了過去。
她看起來很不安穩,眉間皺成「川」字,眼睫濕潤,眼尾和鼻頭都是紅的。
李風辭坐在床邊看她,看她一會兒嗚咽出聲,一會兒又強咬住嘴唇,即便是在夢中也隐忍着不敢發洩。他不由得心念一動,輕輕撫過她的眉間,可那兒皺得很緊,他怎麽也撫不平。
就在這時,書房的電話鈴聲響了。
慕莺時本就被困在夢魇中,這會兒聽見響動更加不安起來。李風辭俯身在她額間吻了一下,小聲道:“繼續睡吧,好好休息,我一會兒就來陪你,不要怕。”
說完便往書房走。
這句話實在厲害,慕莺時原先還在半夢半醒間掙紮。可就在李風辭話音落下之後,她奇異地平穩了下來。即便眉間依然有痕跡,那也比先前淺了許多。
火光幢幢,飛灰夾雜着火星落在慕莺時的衣服上,一步一步踏過回憶,她走在夢裏。她不覺得這是夢,她深信這是時光的甬道,只要走過去,她就能回到三年前。
可這條路越走越燙,她幾乎要走到烈火中間。
在最中心的地方有一個黑色的人影,那人身形纖細,手臂瘦得一折就能斷。可那人的力氣又那麽大,一手就從火災裏推出了當年的她。
慕莺時看着自己跪在門前哭喊,看着屋裏的人被燒成火球,看着那團火球拖着被橫梁砸傷的腿跑出來,然後撲進對面的水溝裏,保住了一口氣。
她知道後面是怎麽樣的。
再接下來,她就會遇見那些人,被脅迫、被利誘,被他們恩威并施地逼着做自己不想做的事。起先她自作聰明,以為自己能與他們談條件,可她失敗了。後來她吸取教訓,試圖與他們再交流,她又失敗了。
那些她不認同、不想幹的事,他們有的是辦法讓她做。他們是深海,不需多費力氣就能造出一個漩渦。而她溺入進去,看着是個活人,實際上早就死了。
但這次不一樣。
慕莺時迷迷糊糊聽見一個聲音,有人叫她不要怕,說他會過來陪她。
周圍的場景一變,她坐在街邊的長椅上,周圍人來人往,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她覺得很迷茫,不曉得自己在這兒幹嗎。她順着人流離開,轉了一圈又走到原地。電車沿着軌道來去幾回,最終停在她的面前。車上下來一個人,他溫柔地抱住她。
“我回來了。”
床榻上,李風辭躺在慕莺時的身側:“我回來了。”
他攬過她,為她擦掉夢裏流出來的眼淚,一下一下輕緩地拍着她的背。
慕莺時不是多複雜的人,真想查她也沒多困難。只不過先前他背後的那些人多有阻撓,而他也怕自己打草驚蛇。因而沒有太多動作,只覺得自己知道她是來幹什麽的就可以了。可現在不同,他攻破了他們,也拿到了那邊上上下下全部的資料。
既然有了決策,他也沒打算再與他們虛與委蛇。
那些人見他在風口浪尖時來上海、配合上級動作,便以為他好拿捏,以為他畏懼人言,想用這種手段毀他,他們未免太小看他。
原計劃近日收網,給他們一個教訓。然後他便回東北,大不了就真的單幹。他都想好了,那些人不值得多慮,他唯一猶豫的,是慕莺時。她是那邊的人,他原想着直接放手,再不管她。但聯系着兩人在一起時的細節,他又有些懷疑,覺得她不是真心在為那邊做事,所以多查了她的過往。
果不其然,他猜對了。
李風辭将慕莺時圈在懷裏,依稀記得那個明眸善睐的小姑娘輕快地對他笑,說不用他送,她自己回家就好,她說家裏阿姐還在等她。
“這幾年你就是這麽過來的?”
在圈子裏混久了,李風辭不覺得自己多幹淨。可他曉得那些人馴人的手段,那是真髒、真狠,沒幾個人挨得住。那些挨不住的他們也不在乎,人命而已,還是下等人的人命,最不值錢,最後有個能用的就行了。
李風辭抱了慕莺時許久,久得慕莺時都有些恍惚。喧嚣散去,街上不知什麽時候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向來熱鬧的上海成了一座空城。
“你怎麽這麽看我?你看上去好像很心疼我。”
李風辭為她鈎了被風吹亂的頭發到耳後:“以後跟着我好嗎?”
“跟着你?”
他分明就在她眼前,聲音卻像是從天邊飄來的,又輕又遠,叫她聽不真切。
“我這樣的人,怎麽跟着你?”
慕莺時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那邊雲層淡淡,透着清光,是太陽要出來的地方。
“你知道嗎?”她忽然想起來很久以前的一樁事,“以前阿姐帶我去道館祈福時見過一位先生,先生算得我們命格不好,說我們生于水火亦将死于水火。我那時年紀小,不懂這話,只曉得它不大吉利,只曉得阿姐聽完很生氣。我其實沒什麽感覺,卻也學着阿姐生氣……早知道,我不該氣,我該好好求他,看有沒有一個解法。若有,多少錢我都要買。”
慕莺時神情呆滞。
“那可是我阿姐的命。”
在說出這話之後,她一愣,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分明那話是她自己說的,可她說完就哭出聲,拉住他的衣袖,帶着哭腔問他:“你叫我跟着你,是不是因為我阿姐走了?我阿姐是不是走了?她真的走了?”
眼前的人不說話,只緩緩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安慰她。
“李風辭,是不是、是不是真的……”
她的夢呓先前模糊,唯獨這一句叫他聽得清楚。
但他根本不知道她問的是什麽。
李風辭沒有回答,只是取過手帕給她擦眼淚,然後一直抱着她。
直到天光破曉,直到她累得沉睡過去。
借着日光,李風辭望向懷裏的人。
這段日子,他們那麽親密,做着最親近的人才能做的事情,卻從不交心。他總覺得這份關系有缺漏,有遺憾,因為那些都與她相關。所以他每每用折磨她的方式來補上這個口子,是報複,也是想撕破她的僞裝,看一眼她有無真心。
不料現今真的撕破了,他卻不想看見了。
“莺兒。”
他在她唇上輕吻,一觸即分,比起往日啃噬一樣的索取,這一回是真正的疼惜。
“以後跟着我吧,跟我回去,我們回東北。”他說,“不會再有人欺負你了。”
懷裏的人不曉得聽見沒有。
她縮了縮身子,靠在他的懷裏,緊緊抓着他的衣角,怎麽也不願意放開。
3.
月光皎皎,散星如珠。
慕莺時這幾日嗜睡,即便醒來也多是混混沌沌發着呆。
李風辭讓她安靜了一天,第二天便和她攤了牌。他原本想多放她清靜一會兒,只可惜時間有限,有些事情,既然決定要做,便該當機立斷,不宜拖延,久則生變。
他直白幹脆,将所有東西都說出來。但和他預料的不太一樣,她很平靜,情緒上半點起伏都沒有。
其實慕莺時早知道他什麽都清楚,也知道他順勢在利用自己。她毫不意外,也不想再裝什麽驚訝,她只是不太清楚他為什麽要同自己說這個。
在她問完之後,李風辭湊近她:“因為我想和你打個商量。”
腦子裏轉着這個畫面,慕莺時坐在窗臺上,她吐出口煙,眼神有那麽一瞬的迷散。這煙的味道很香,煙氣很重,和尋常煙草不大一樣。
她笑着将抽完的煙頭丢下去。這東西太好太妙,她都不知道該怎麽誇,摻一點點在煙紙裏就能讓人忘記煩憂。這世界上,沒什麽會比它更好了。
飲鸩止渴說來危險,但能得一時輕松也是好的。芙蓉膏說來千毒萬毒,卻最适合她這種不想活的人。
慕莺時閉眼仰頭,放任整個人癱下去,她靠着牆坐下來,地板冰涼,恰好解了她的燥。
煙霧漸漸散去,她閉上眼,又看見李風辭的臉。
李風辭當時說完後不見她答話,沒憋住,又問她:“你怎麽不問我是商量什麽?”
“那好,上将想同我打什麽商量?”
李風辭勾唇,滿目自信:“跟我回東北吧,我帶你走。”
當時,慕莺時愣了會兒:“上将在說什麽?”
“我說我帶你走,東北是我的地盤,在那兒誰都不敢把你怎麽樣。你可以好好過你想過的日子,忘掉這三年,重新開始。”李風辭站在沙發邊,他彎着腰撥了撥她的頭發,“你還是個小姑娘,實在沒必要把自己活成形容枯槁的老人模樣。到了那邊,你從頭來過,我們也從頭來過,好不好?”
沉浸在芙蓉膏帶來的愉悅感裏,慕莺時沒注意到自己被釘子劃破的手臂。她的皮膚蒼白,那道血痕留在上邊便越發恐怖,越發讓人心驚。
李風辭給她描述得那樣美好,可惜,這份美好來得太晚,他也并不懂她。
不可否認,她聽見他的描述,确實有過一瞬間的心動。
可她還沒動多久,就被他牽住雙手,聽他問道:“莺兒,我不知道你以前是怎麽過來的,也想不出你受了多少委屈,可以後再不會了。從前的事,你若不想提,我們就當沒發生過;你若想說了,也可以同我說說,我總歸陪着你。”
當沒發生過?
怎麽能當沒發生過呢?
慕莺時抽出雙手,垂了眼睫:“上将知道……就知道了吧。我那些事兒也沒什麽好說的,沾着泥巴帶着灰,又舊又髒,實在不是什麽好聽的故事。”
李風辭聞聲擺手,竟擺出了些無措的少年氣。
可惜慕莺時沒看他,只聽見了他的聲音。
他說:“我不是想聽故事,我心疼你。”
心疼?若真心疼,為什麽要戳她傷疤?慕莺時想,要麽是心疼不夠,要麽是他不懂她。
繞來繞去,他還是不懂她。
仿佛站在花海裏,她身無挂礙,輕輕一躍就可以飛起來。慕莺時忍不住想笑,她笑了許久,月光從她身後打過來,可她坐在牆下的陰影裏,一點兒都沒有沾上。她望着眼前的那塊白光,把腳又往後縮了縮,生怕自己碰髒了它。
“啪嗒!”
驟然間燈光大亮,慕莺時的眼睛被這突然亮起的光亮刺疼,可她沒有捂眼睛的意識。她覺得這疼痛感很鮮明,很新鮮,讓她很舒服。
李風辭從卧室裏走出來,滿是擔心:“你在這兒做什麽?”
這幾天他一邊忙着計劃,一邊顧着慕莺時,周旋輾轉之間總是淺眠,或許是習慣使然,他總覺得身邊該有她在,每回只有抱着她才能睡得好些。
“你受傷了?怎麽回事?你等等,我去給你拿藥來清……”
慕莺時眼神飄忽,開口是綿軟的一聲輕喚:“李風辭。”
這聲音很是無力,像極了虛弱無助的小動物。李風辭沒發現她的異常,只覺得她這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叫他忍不住想抱抱她。
他嘆口氣,蹲下身來:“怎麽了?”
“你上回說,讓我和你回東北,是不是真的呀?”
慕莺時的目光慢慢聚焦,她抱着膝蓋坐在那兒,眼睛裏只有一個他。
夜晚寂靜,蟲鳴聲清晰可聞,李風辭想,那她也該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他頓了頓,鄭重地問道:“你願意嗎?”
她幾乎是毫不遲疑地問:“好啊。”
“但我不和你一起走。”在李風辭說話之前,慕莺時站起身來,她踉跄了兩步,“你給我準備一張火車票吧,就坐火車。我知道你回去會坐飛機,可我沒坐過火車,我想試試。”
“那我們可以一起……”
“我曉得他們的一些計劃,可我知道得不多。等我整理一下,全都給你,好不好?”慕莺時打斷他。
李風辭的心裏又驚又喜又軟,輕易就被她轉移了話題:“不用,那些東西我都有。”
慕莺時若有所思:“也是……”
他是什麽人?她能幫上他什麽忙呢?
她喃喃完,又擡起頭:“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麽要自己走?”
李風辭微頓,還是點頭。
“莺兒,你在想什麽?”
李風辭能感覺到慕莺時對自己的感情,他也清楚她在這兒遭遇過的那些不幸,因此,他對帶走她很有信心。他想,她總會答應他,不過是需要些時間來接受。
可她今天這副模樣實在是不對。
李風辭不自覺地皺了眉頭:“我知道我從前待你過分了些,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莺兒,你是不是有什麽解決不了的事情,能告訴我嗎?”
聽見這句話,慕莺時笑得眉眼盈盈。
“我信你,當然信你。”她踮起腳抱住他,抱得很緊,是極度依賴的樣子,“你沒有傷害我,你一直在幫我,從那邊的安排到阿姐的後事,還有說帶我走……”
她深吸一口氣,語帶笑意,李風辭卻覺得肩膀上一片濕潤。
“你說過的,我們重新開始。但若我同你一起,沒個調劑的時間,我會覺得一切都還連在一起,算不得什麽新的開始。”她條理分明,“我需要一個節點,告訴自己從前都過去了。再見到你,我們就當從前的事情都沒發生過,這樣好不好?”
她說得有理有據,李風辭卻不知怎麽心底有一處地方不安地動了動。
“真是這樣?”
慕莺時不答,只隐忍着吸了吸鼻子。
他正要把她從懷裏拉出來問她究竟怎麽了,就聽見她清晰地道:“真是這樣,你別不信我……李風辭,你不知道吧?我愛上你了。”
李風辭僵了會兒,耳邊的人又重複一遍。
她說:“李風辭,我愛上你了。”
這句告白來得突然,像是一劑麻藥,麻痹了李風辭的懷疑和擔心。
難以想象,從來深謀遠慮、走條直線都要做規劃的李風辭上将,竟也有被一位姑娘的一句話就糊弄過去的一天。後來再回憶起來,他也罵過自己糊塗,然而此時此刻,他只覺得欣喜。
他回抱住她,滿臉都是笑。
“莺兒?”“嗯。”
李風辭笑得胸腔都震了下,他将她抱得更緊了些:“莺兒?”
“老叫什麽呢,小孩子似的。”她跟着他笑,“我在呀。”
他将人從懷裏拉出來,看見她暴露在燈光下羞紅的臉和耳朵,心底一陣滿足。
李風辭燦然,眼眸亮若星辰。
他低頭吻上她的嘴唇,他們接過無數個吻。但這次最甜,最讓他流連不想放開。
沉浸其中,李風辭情動時滿足地閉了眼。他并不曉得,慕莺時在這時睜開了眼睛,那雙眼裏有情迷,有意動,更多的卻是決絕和悲苦。
慕莺時忍着鼻酸抱住他。
她愛他,可她配不上他。
現下他對她有情不假,可那裏邊是真情居多還是同情居多,誰分得清呢?李風辭不懂她,他以為他給她一個未來,她就能夠接受?給她一個承諾,她就能夠放開自己去愛他。可事實上,她沒那個信心接受,也沒那個信心給予。
希望這種東西,她有過,可這三年裏一點點被磨碎消失。她不是不想打開自己,但她失去了這個能力,她打不開了。
半年前的歌舞廳裏,她從臺上下來,其實第一眼就看見他了。當時她覺得能與他再遇是夢,現在看來,也确實是夢。
他來得不遲,是她的錯,是她不敢想、不敢有奢望。
若早知他會來,她就該稍稍保護着自己,不該絕望堕落,她該等等他。
但她不是神仙呀,她不知道,也回不去。
好可惜,夢醒之後,他們的人生要分開走了。
尾章
最後一次了,能原諒我嗎?
後來發生的事情,讓李風辭無數次後悔自己為什麽沒有多做考慮,也讓他無數次懷疑慕莺時是不是真的愛他?若她說的都是謊話,所謂的「愛他」是在騙他。那麽,衆人口中精明能幹、心有城府的李風辭上将,被她一句話就忽悠過去,她該很得意吧?
現在想想,他當時送她去火車站就是個笑話。
火車站前,他對慕莺時囑咐叮咛:“其實那些人并不能威脅到我什麽,你的存在對我也并不算是拖累。雖說我覺得你的擔心多餘,但既然你堅持,也就算了。”
他派了幾個小兵送她:“你自己路上小心些,我處理完這邊的事情就回來找你。東北那邊都安排好了,下車就會有人接你,你記得和他們對個暗號。暗號是什麽你可還記得?要不要我給你重複一遍?是……”
“好了。”她拉着他的手,“我這麽大的人了,你有什麽可不放心的?”說着,她還狀似無意地瞥了邊上的人一眼。
被瞥及的燕斜風清了清嗓子,退遠兩步,低頭玩手,假裝沒聽見。
李風辭不習慣這種氛圍,一時也有些別扭:“說的也是。”
慕莺時旁若無人地踮腳吻在他側臉上:“所以呀,你回去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再說,你還派了人跟着我呢,別太擔心。”
“好。”李風辭忍不住笑,“到了地方給我來個電話。”
慕莺時「嗯」了一聲,轉身走向進站口,在進去之前還回頭朝他揮了揮手。
夏日炎熱,她穿着一身無袖的水紅色旗袍,微卷的長發半披在腦後,整個人精致明豔,仿佛陽光下開得最好的一朵花兒。她朝他擺手,眼珠一轉,忽然挂起一個惡作劇一樣的笑。
她毫不顧忌地大喊:“李風辭,我們這麽有緣,一定會再見的!再見面,你千萬要記得我啊。”她眼神幹淨,笑意明朗,眼眶卻微微泛紅,“你可不能把我忘了!”
她在認真地同他道別。
多年以後再回想這一幕,李風辭總覺得她的表情不對。若他當時能多留個心眼,一定能看出她的意思。
可沉浸于當下的李風辭卻是半點兒異常都沒感覺到,他滿心都是期待,在等一個不久的未來。甚至于他開車回去的路上都還在勾着嘴角。
“上将,您不是吧?”燕斜風坐在副駕駛座上擰着眉頭,“您難道是認真的?”
李風辭心情好,也沒同他計較,反而還應了:“不然呢?”
燕斜風大驚:“上将?不、不是我說……那位小姐就算再好看、溫柔、能解人心意,她、她也是……”他一咬牙,“她也是風月場裏出來的啊!”
“啧,就你有嘴,就你有腦子,就你知道?”李風辭騰出一只手,手肘狠狠地捅向他的肚子。
燕斜風疼得吱哇亂叫:“那您還……”
“難道我就是什麽好人嗎?”李風辭緩緩道,“她配我,正合适。”
可燕斜風天生只長了一根筋:“上将這麽許慕小姐,您有沒有想過別的?顧小姐呢?顧小姐可是大帥生前就……”
李風辭不耐煩地打斷他:“你哪個年代的?還活在古時候?現在講究的是民主和自由,娃娃親這種東西誰還當回事兒?”
講完這句,李風辭心情好了些,他的嘴角又不自覺地彎了起來:“你不知道,莺兒和我說她愛上了我的時候,我連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燕斜風被這句震得半晌才回過神,他結結巴巴道:“您、您這回還真是……”
“對,栽了。”李風辭爽朗道,“但既然是莺兒,我也就認了。”
燕斜風欲言又止,半晌,揉着肚子垂下了頭。他的腦子裏浮出一個人影,那姑娘生得秀氣,性子卻開朗。她總愛穿素色裙子,總愛抱着果脯跑來跑去,總是在李風辭避她不見的時候眨着眼睛問自己:“風辭哥哥又不在嗎?”
他不明白,顧家小姐那麽好,她單純善良好看,家世好品行好。不論是從單個兒的優點還是從整體來論,她哪兒哪兒都比慕莺時強,甚至可以說是強上千萬倍……可李風辭怎麽就放着顧影疏不管,愛上了慕莺時呢?
瞟了李風辭一眼,燕斜風捂着肚子沉默起來,不再言語。
雖然不言語,但燕斜風心裏總是有想法的。
他覺得上将可能是瞎了。
這個想法在幾天後又升了一層。
燕斜風記得那天下了雨,很大的雨,烏雲密布,弄得整座城都烏壓壓的。當時是傍晚,恰巧日夜交彙,天沉得幾乎要塌下來。
那幾個小兵打來電話,說半路上吃了慕小姐拿的水昏了過去,等到醒來,人早不見了,只一個小兵的手裏多了一封信。
李風辭氣得發抖。
她還真是好心,臨走還記得留一封信給他,可惜那封信上沒有一句他愛聽的話。她的字不好看,筆跡也匆忙,還有幾個錯別字。她說自己是愛他的,可比起愛他,她更想要自由,想要四海為家。這麽說來,她或許也沒那麽愛他。
李風辭知道她沒讀過書,能寫出這麽多字,他想,也真是難為她了。
這張車票就當我欠你的,最後一次了,原諒我吧,你也只能原諒我,畢竟我們不會再見。江湖路遠,萬望珍重。
慕莺時筆
他拿着信讀了好多遍。
原來是這樣,他怎麽就沒猜到呢?不肯和他走,非要坐火車,不顧人來人往喊出的道別話,原來是早做好了準備要離開這兒、離開他。
可她何必弄得這麽麻煩?
李風辭氣極反笑。
她若不想跟他可以直接提,這樣翻來覆去,是覺得自己會強留她嗎?
真是可笑極了。
他笑了一晚上,氣了一晚上,心頭的火怎麽也消不下去。而在那之餘,他不願承認,自己也生出了些擔心。她一個女孩子,什麽也沒有,就這麽離開,能過得好嗎?
李風辭點了一根煙。
他吸了一口,煙霧缭繞裏,想起從前丢過的許多煙。那時他不信她,凡是她碰過的,他都不會再動。久而久之,她發現了,也就不再自讨沒趣,再沒給他卷過煙。
若當時沒扔那些煙該多好。
李風辭的眼睛裏滿是血絲。
若當初,他沒有那麽對待她該多好?
他走到窗邊,望向天際,入眼是雨幕如傾,他深深吸了口氣。
“你想要什麽,直說就是了。”他喃喃道,“何必這樣躲我?”
與此同時,慕莺時趴在一處河流邊的樹下,暴雨打濕了她全身,她卻半點也沒意識到。她雙眼無神,表情卻顯得有些猙獰。她喘得像一尾幹涸的魚,翻遍了外套的每一個口袋:“煙,我的煙……”
她的身上什麽也沒有。
事實上,慕莺時也嘗試過戒煙,最後那次,她甚至把芙蓉膏扔進大海裏,就為斷去自己的念想。她其實也抱着僥幸,心說若能戒煙成功,她就真和他走。哪怕結局不完美,也能當作一個夢。
可惜她沒有成功。
沾上芙蓉膏的人早就不是人了,是狗,是鬼,是牲畜,是沒資格和李風辭站在一起的。
慕莺時大喘着,她抓心撓肝,眼前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她掙紮着起身又倒下,手指摳在地上,指甲蓋裏全都是泥。她好不容易站起來,膝蓋一軟,再摔下去,就這麽摔進了河裏。
近日暴雨,河水湍急,水位漲得厲害。慕莺時剛落進去就嗆了口水,那水灌進她的嘴裏,灌進她的耳鼻,灌進她的肺。
她想喊想叫,想抓住些什麽,卻一個音也發不出。
怕到極致,她反而平靜下來。
意識模糊之際,她看見了一些幻影。
她見到了阿姐,見到李風辭,從前小巷裏熟悉的鄰居們也再次出現,他們一一走過,所有人都很好,大家笑着說話,每個人都圓滿。她漂在水裏,無意識地彎了嘴角。這一瞬間被拉得很長,她的腦海裏閃過許多畫面。
其中一幕,是許多年前,阿姐帶她祈願,她們遇見了一位算命先生。
先生說,她們命途不好,生于水火,亦将死于水火。
慕莺時迷迷糊糊地想着,那位先生真神。她們自幼孤苦,相依在魚龍混雜的地方長大。末了,阿姐死于火災,而她葬身河道,還真是應了他那一句「生于水火、死于水火」。
竟是一字不錯。
河裏的泥沙有些溫熱,她被包裹住,茫然地察覺到了暖意。
她睜開眼睛,看見了李風辭。
這一次她沒想逃,她走向他,輕輕地笑。
過去,她生在泥濘裏,長在泥濘裏,沾塵染灰,總是很髒。而後來她被迫做了那些事,說是被迫,那也是她做的,在那之後,她便更髒了。
可她總覺得,當她望向他,她是幹淨的。
身體不斷地下沉,慕莺時的意識卻漸漸上浮。她看見陽光明亮,看見水波清澈,看見天高雲淡,看見不遠處,男人沖她笑着,叫她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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