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嘴甜的小向日葵
1.
南方的夏天炎熱,水汽很重,身上穿件短袖都要被汗濕,到了晚上又悶,落個雨都不爽利。燕斜風在上海一直很不适應,尤其是現下,眼見這溫度一日高過一日,他每天無事就望着太陽發愁,想着什麽時候才能回家涼快涼快。
也不是這裏不好,上海花團錦簇,不論是建築景觀還是遇見的人,無一不精致。就連這邊的流氓都聰明,曉得利用規則賺長期的錢。不像東北,混子雖沒幾個,可土匪隔一個山頭就立個寨子,軍隊常常需要去剿,那些寨子裏的夥計們動辄喊打喊殺,都是露着膀子揮着刀的。
這麽一比,許多年紀小些、喜歡熱鬧新奇的弟兄便被迷花了眼。他們在繁華的上海灘待了一段時日,被歌廳裏的美人勾得魂兒都不見了。見燕斜風不願待這兒,他們還要揶揄幾句,問他這兒哪裏不好,怎麽那麽想回去?
每回燕斜風都不屑地同他們擺手:“這兒沒勁。”
“怎麽沒勁了?”老五搭上他的肩膀,「欸」了幾聲給他遞眼色,“你瞧北邊攤上那個姑娘,轉過來,還有剛剛走進胭脂鋪那位。啧,這身段兒,這小胯扭得,哪個不帶勁兒?”
“低級。”燕斜風直接把人的手拍下來,“我問你,假如咱明個兒就死了,你是願意死在家裏,還是願意客死異鄉?”
老五一怔,連忙「呸呸呸」:“你這……能不能說點兒吉利話!”
“人生無常,多做打算。”燕斜風輕拍了下他的肩膀,“我回去了,你自己注意點兒,別老站在這兒瞅姑娘,被人家發現怪丢人的。”
老五嘴笨,被燕斜風這麽一噎,許久都講不出話。等了半晌以後,他想到了能怎麽反駁,燕斜風卻早就走得連影子都不見了。
“嘿,我說這小瘋子還挺逗,每天除了練槍就是練槍,你說他這是沒長大,還是真是根木頭?哪有男人不愛看姑娘的?”老五往嘴裏扔了一顆花生,用肩膀碰碰身邊的平頭小子,“你說是不?”
平頭小子是新兵,安靜木讷,還愛臉紅。他平日寡言,但隊裏的人最愛照顧他這種話少的人。只要有他在,大家必然先要哄他多講話,更別提現在只有他們兩個人。
老五一把摟過小平頭的肩膀,笑得極富內涵:“你說小瘋子該不是有哪兒不正常吧?”
“不能吧!”小平頭瞪大了眼睛,說完之後,他很快從周圍一圈望向自己的人裏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過大,連忙壓低了些,“燕大哥,可能……他作為上将的心腹,不慕女色也挺好的。”
“是嗎?可我看咱們上将自己就挺慕女色。欸,你想想啊,以前上将身邊那麽些個大美人,幾日一換來來去去的,是吧?我覺得上将不僅慕,還頗有點兒來者不拒的意思,你說是不?”老五歪着嘴笑,“還是你想說,上将這麽着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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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
小平頭結結巴巴的糾結樣子取悅了老五,他哈哈大笑着拍人肩膀,要不都說逗小孩兒好玩呢?這是真好玩啊!也就這孩子,能把他們的渾話當真了。
老五笑完心滿意足地離開了,也沒再去關心什麽燕斜風。畢竟這世上怪人多得很,不近女色也算不得什麽稀奇事。
2.
前幾日還有大雨傾城,可昨兒個不過晴了一天,空氣就變幹了。檐上地下什麽痕跡都沒留,仰頭一看還可能被那明晃晃的日頭給晃了眼。
燕斜風吃過東西回到住處,手上拿着一枝向日葵。
這是他回來時在一家賣花的門鋪看見的,當時店門口放了一大束剛修剪好的花兒,那些花兒開得張揚又熱烈,他原本只是多看了它一眼而已。但也就是因為那一眼,他停住腳步,眼前浮現出一個姑娘的笑臉。
那個姑娘偏愛明黃色的裙子,一年四季都在穿。她有長短袖的小洋裝,有各種不同的旗袍,大多款式都不同,只顏色永遠相似,暖暖融融,像個小太陽。
在看見那枝向日葵的時候,燕斜風第一眼就想到了她。大抵是想得入了神,他對着向日葵發了會兒呆。而等他再回過神,便已經付完錢拿了花兒往回走了。
輕嘆一聲,燕斜風進屋找了一個杯子接了水,他把向日葵插在杯子裏,可花稈兒太長,杯子又矮,總立不穩。他想了想,決定把它放在窗臺邊,不僅能讓花兒靠着窗框立起來,還能讓它曬曬太陽。
他正要過去,桌上的電話卻響了起來。
燕斜風只能先扶着向日葵。
“你好。”
“是我!”電話那邊的聲音輕快,“小風哥哥。”
燕斜風一愣,望着向日葵的目光溫柔了些。
“嗯,是要找上将嗎?”
顧影疏皺了皺鼻子,下意識地反駁:“不是。”駁完又吐吐舌頭,“我是想問,小風哥哥你前幾天就和我說你們要回來了,怎麽現在還沒回來呀?”
小姑娘就是喜歡口是心非,燕斜風笑了笑:“上将還有些事情沒處理完,不過說來也就是這幾日了,你不用着急。”
“我才沒着急。”顧影疏拿手指繞着電話線,“對了,小風哥哥,我聽人說李風辭要接個人回來?還是個姑娘?”
顧影疏的爹爹是上将手下的老将,她與李風辭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她小時候被教着,年紀長她一些的男子都要叫哥哥、女子都該叫姐姐。因此,她那時總喚李風辭作「風辭哥哥」。之後,顧影疏又認識了燕斜風,她知道了他的名字。于是笑着說,既然他名字裏也有個「風」字,她便喚他「小風哥哥」好了。
只是不曉得從什麽時候開始,顧影疏開始直呼李風辭的名字,對他反倒沒變,一直叫到現在。
“這……”燕斜風皺眉,“你是從何得知的?”
“李風辭不是從這邊派了人嗎?軍部的事兒,我爹還能不知道?”顧影疏撇撇嘴,“小風哥哥,李風辭是不是有了愛人?”她努力壓下心中因為八卦而生出的雀躍,“他枕邊人雖多,但我聽說了他這次的安排。不是我說,真夠細致的,我還從沒見他對誰這麽細心過。”
燕斜風撫着向日葵花瓣的手指停了停。
“你別擔心。”他聽到對面隐隐壓低的聲音,心底一時五味雜陳,怕小姑娘因此不好受,“那位小姐……”
燕斜風本想将慕莺時的事情說出來,話到嘴邊,又覺得這件事情輪不到他來說。
“我想上将回去會同你說清的。”
顧影疏聽他大喘氣,原以為自己能聽見什麽內幕,等了會兒卻只等到他這麽一句,一時不由得有些氣結。
“我有什麽可擔心的,我就是好奇!”
“好好好,顧小姐就是好奇,我知道。”
顧影疏:“……”
這是什麽哄小孩兒的語氣?她明明說得這麽認真!
電話另一頭的燕斜風卻半點兒沒察覺到顧影疏的想法。
顧影疏與李風辭訂了娃娃親,燕斜風打見她的第一面起,就知道這是他們上将未來的媳婦兒。那時他剛調到李風辭麾下不久,顧影疏也還小,才十五六歲,借着身份之便,動不動就往軍部跑。她生得精致可人,洋娃娃似的,又軟又乖,每回見他都甜甜地笑,問的卻是「風辭哥哥在嗎」。
話筒裏面安靜了許久,燕斜風一直在等顧影疏開口,但總等不到。
他的聲音裏有些遲疑:“顧小姐?”
見她仍是不說話,燕斜風無奈地搖搖頭,心道小女孩的心思總歸是有些別扭,他不該這麽直接戳破人家。
這頭的顧影疏正生氣,想先晾着他一會兒,等他再叫她兩聲再開口,沒想到他卻幹脆地咳了咳:“現下是午後,顧小姐也該小憩一會兒了,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
“我、我不午睡!”
燕斜風頓了頓:“那你……”
顧影疏撇着嘴又不說話了。
燕斜風跟着她一起沉默,好一會兒才拎出一句适當的話:“那我去休息一會兒,顧小姐午安。”
很明顯,這個适當只是他以為的适當,燕斜風心想自己這麽說算是給了對方一個臺階下,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是在雪上加霜。
顧影疏原本可有可無的小脾氣很快被堵得上頭,她一拳捶在自己腿上,心道這人實在太氣人了!偏生她又了解燕斜風,清楚他不是故意的。
她咬咬牙忍了下來,努力說服自己,這是她打來的電話,他那麽忙,好不容易才有時間和她閑聊一會兒,她不能和他吵架。否則這個呆子又會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敢搭理她。
顧影疏不情不願道:“那你快休息吧,我不打擾你了。”
聽見她終于回答自己,燕斜風松了口氣:“顧小姐也睡一會兒吧,适當的休息對身體也好。”
“等一下,你聽見我不打擾你怎麽那麽開心?你是不是不想和我說話?”
先前的時候,燕斜風整日跟着李風辭在外面跑,不常在家;後一階段,他又每日幫李風辭收集證據和整理計劃,更是難得待在這裏。他每回回來都很晚,顧影疏算着時間,怕影響他休息,晚了總不敢打電話,可适當的時間,他又總接不到電話。
近五日裏,這是她第一次打通這個電話,可他根本沒有話要和她說。顧影疏覺得很是委屈,又不知該怎麽表達,只好亂發脾氣。
燕斜風有些蒙:“我沒……”
“你就是!”她的眼眶都紅了。
自己調節了會兒,顧影疏吸吸鼻子,心情平複了一些。
“小風哥哥,”她按下心底的委屈,嘟嘟囔囔着就是不願意挂電話,她也擔心這樣會煩着他,可她就是想和他多說會兒話,“你們真的快回來了嗎?”
燕斜風微頓:“對,預計三日,最遲五日,不會再多了。”
“那好吧。”她咬了下指甲,“那你回來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我來找你。”
小女孩還真是長大了,知道害羞遮掩了。她以前見李風辭可沒這麽多旁敲側擊的動作,說話也不會轉這麽多的彎兒。
燕斜風笑着嘆氣:“嗯,你想吃什麽?先和我說,我回來下車就去準備,到時候你過來就能直接吃。”他把向日葵放在了桌上,換了只手拿話筒,右手找出了紙筆,“我記下來。”
先前還在郁悶生氣,但聽他這麽一說之後,顧影疏又覺得心裏甜絲絲的。
“你從上海回東北,路程又遠……這麽累,你還給我做菜呀?”
“總歸車上是坐着,也不算累,說吧,想吃什麽?”
顧影疏的小尾巴立馬翹了起來。
她掰着指頭點菜,邊點還要邊表達對菜館的不滿,她抱怨似的說:“那還是家有名的餐館呢,那麽多人說好吃,都是騙我的!不過也是,外邊那些店子呀,沒有一家能和小風哥哥做的比,小風哥哥做的東西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燕斜風被她逗得不住地笑。
小丫頭總是這樣,嘴甜會說話,哪怕是幹着指使人的事情也叫人讨厭不起來,還弄得他挺開心,挺心甘情願,只要能看見她滿足的模樣,好像他怎麽着都成。
電話裏,顧影疏叽叽喳喳還在說些什麽,大多都是小事生出的廢話,燕斜風卻聽得認真,不時給出回應和淺笑。陽光照進來灑在他的身上,帶着專屬于夏日的清爽味道,碎金鋪在他的發上、眼裏,他低頭摸了摸向日葵的花瓣。
這一刻,連那花兒投在地上的影子都顯得溫柔。
李風辭總說顧影疏是大小姐、難伺候,其實不是這樣。
燕斜風在心裏反駁,她分明這麽可愛。
雖然從沒說過,但燕斜風打心底裏覺得她就是一朵小向日葵,朝氣又明朗,是全世界最幹淨的一朵小花兒。
3.
站在穿衣鏡前左比右比,顧影疏選了半天才挑出來該穿哪條小裙子。
燕斜風上午給她打了電話,聽他的意思是剛剛到家,才把東西放下,水都沒喝就先告訴她了,似乎她是他排序完畢做的第一選擇。她對着鏡子抿嘴笑,連自己都覺得傻。她輕輕拍拍自己的臉,兩只手把嘴角往下扒拉,可那嘴角像是有了意識,再怎麽扒也能自己翹起來。
怎麽就這麽不聽話呢?顧影疏扯着嘴角對着鏡子做個鬼臉。她蹦着就往床邊跳,後仰着倒在床上,眯着眼打滾。
雖然和燕斜風約好的是下午,可她一大早就準備好了要出門。說好的不出意外三天可歸,還是拖到了最遲的日期。這多出來的兩天叫人等得煩躁,她不喜歡等人,最不喜歡了。
不過有什麽辦法呢,她還不是得原諒他。
想着想着,她又開始笑。
恰好這時候房門被敲響,她一骨碌就坐了起來:“進!”
“哎喲,怎麽還躺在床上呢?”
“可我衣服已經換好了呀,您看。”顧影疏站起來連着轉了幾個圈,“媽,我好不好看?”
眼見着她把自己轉暈,下一刻就要往邊上摔去,顧夫人連忙扶住她:“好看,好看。”說完又拍了一下她的背,“好看有什麽用,皮成這樣,你瞧瞧人家小姑娘……”
“我才不看人家小姑娘,我喜歡看人家小夥子。”
顧夫人笑着又拍她一下:“瞎扯什麽呢,真是不害臊。”
顧影疏吐了吐舌頭:“對了,媽。”她把母親牽到梳妝鏡前,“您給我編個頭發呗,我手背到後邊兒去就拎不清這玩意兒該咋弄了。”
她兩只手一邊一把抓着自己的頭發,精致的小臉也皺成苦瓜。
“你呀……”
顧夫人敲了她一個腦瓜崩。
“坐好了,別駝背。”顧夫人分出她的頭發,一股一股細細梳理,“下午要去軍部?”
“嗯。”顧影疏老老實實地坐了會兒就開始玩放裝首飾的小匣子,“媽,您覺得是這個珍珠的發夾好看,”她舉起手往後揮,“還是這個金色的?”
“珍珠的配你今兒個這身,怎麽還戴這個?喲,我都沒注意你把它從這小匣子找出來了。可不容易,我還以為你整丢了呢。”
顧影疏拿着發夾自顧自左右比着:“哪能啊,我這麽細心的一個人。”
顧夫人見她這樣,又好笑又想打:“又是去見那個小兵?”
“他才不是小兵,人家可是英雄!”顧影疏一拍桌子,捶得整個桌面上的小物件都震了一下,“大英雄,能救我于危難的那種。”
顧夫人順毛摸她:“好好好,那是個大英雄,那你說風辭呢?風辭不也英武俊朗的……”
“李風辭?”顧影疏撇了撇嘴,“有些傳言我真是不能和您說,啧啧,太不正經了,我聽起來都刺激,我可不能拿它來刺激您和我爸。”
珍珠發夾在顧影疏的指尖轉來轉去,她的手指細白,皮膚嫩得和緞子一樣。她捧着珍珠發夾到眼前,襯着那點柔光,人也顯得越發嬌憨。
“可是他就不一樣了,他是頂好的人,他才值得我喜歡呢。”說完,她低低笑了一下,很快又擡起頭,眼睛睜得滾圓,“不能告訴我爸!”
“別動,別動!剛給你編好了又給我弄亂,白瞎我這麽費勁。”顧夫人氣得飙方言,“你也沒告訴過我那是誰,我怎麽和你爸說?不過你這孩子也是,有啥事不能告訴你爸的,他又不是什麽老古董。你爸把你看得和眼珠子似的,還能拆了你們不成?我說啊,若他看見你這小模樣,就算那小兵不稀罕你,他都能把人綁來……”
“都說了不是小兵!”顧影疏想轉頭又怕被打,“而且我就是怕他給我把人綁來。”
她義正詞嚴道:“你們不要多插手,我們這是循序漸進的,和舊時代的上一輩直接定下的婚約不一樣。現在不都提倡自由戀愛嗎?我這種進步青年,怎麽能落後呢?我得靠我自己的本事讓他喜歡上我才行,你們都不許管。”
“得得得,你去,趕緊去。”顧夫人終于給她弄好了頭發,“轉過來瞅瞅。”
前捧着臉轉過身,她眨巴着眼睛:“好看嗎?”
“好看。”顧夫人接過她手裏的發夾給她戴好,“我們家姑娘好看是好看,就是啊……”
“沒有就是,您什麽也不想說。”顧影疏噌地跳起來,啄木鳥似的連着在母親臉上親了好幾口,“我這麽好看,又這麽好,哪有人能不稀罕呢?就算他現在不知道我有多好,再等些時日,他也一定會知道。到了那時候,他指不定多稀罕我。”
顧夫人笑個不停:“你看你說的是什麽話,說這些你倒是羞不羞?”
“不羞。”顧影疏的耳朵紅了紅,卻嘴硬道,“就是不羞,就是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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