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不問何去,不問何來】 (1)
楔子:
同今時極為相似、卻是一個早就過去的夜裏,也是這樣一條長街,容貌半毀的她,跟在一個模樣俊朗卻沒有頭發的男子身後。不久,男子停下,微嘆。
“怎麽盡惹事,在天界惹了還不夠,還要來凡間惹。”
她死死扯住他的袖子,偏生還要嘴硬:“你誰啊?我沒見過你,你憑什麽說我。再說我惹事又沒惹你,幹你什麽事情?!”
男子笑意清和,仍是那溫文的模樣,帶着些些縱容:“莫要鬧。”
短短三個字,激得她眼睛一紅,抽抽幾下,揩了把鼻涕就往他衣袖上拍。
“這樣久沒見了,你就只有這麽一句話嗎?”
“這樣久沒有見,一見面,就給我添麻煩。”
當時的她悶哼一聲,賭氣般扭過頭去,沒有反駁。卻是後來才回過神。
她在人界覺得時間過得久,是真的過了這麽多天,而且還加上了想他。可他在天界,這些日子于他而言,便不過須臾片刻,快得很,怎會久。
接下來的那一刻,時間被無限拉長,在她耳朵裏,是他認命似的聲音——
“也罷,麻煩就麻煩吧。總歸是你,躲不掉了。”
1.
眼前是片深淺不一湖光顏色,有水寒涼刺骨,浸透我的五識,猛獸一樣将我的魂魄撕碎扯開,抽離我的身體。
我沉在水底,擡頭就瞧見他在水面之外,焦急的面容随着波紋晃成一幅鬼臉,看得人有些好笑。可我卻笑不出來。
自打我決定跳下菩提臺,就沒打算再活下去,就沒打算再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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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既然見到了,哪怕是出于禮貌,也還是告個別吧。
于是,無妄川裏,我忍着魂魄撕裂的痛,揮着手吐着泡泡朝他笑:“因斂……”
本來是沒什麽事的,可這一聲喚出來,我的鼻子忽然就有點酸,一時沒忍住,我「哇」的一聲就哭出來。這尊神仙,我看了他近萬年,以後再看不見了。
周遭景象和那份心情随着我的眼淚一起流出來,朦在眼睛裏,模糊成一片水色。
我哽咽着,抽個不停,弄得喉嚨一陣發癢,咳得胃裏翻來翻去。
“嘔,嘔……”
我眯着眼睛一個勁幹嘔着,也不知道想吐出來什麽,只是周圍有風吹過,想來,我是上了岸,要吐水。
“不舒服嗎?”
有人把我放在了什麽地上,随後開始拍我的背,力道很輕,聲音也輕,輕得讓人想打瞌睡。我睜開一條縫,看見自己趴在河岸邊上。
只是奇怪,我眼前的這條河有些幹,沒什麽水,水草稍微長長就能出來了,根本不足以讓人沉下去,而我的身上,也是幹爽的。
一時間有些傻,我擡頭,看見秦蕭臉上挂着的幾分擔心,開口,我下意識想喚「因斂」。可事實上,我真正講出口的,卻是——
“滾開。”
我很累,全身都是疼的,腦子也因為那個半忘沒忘的夢有些乏,可這身子卻一點也不體恤我,硬撐着要站起來。
“你又不記得我了?”
我當然記得,怎麽會不記得。畢竟,我一直都在等你。
背過身去抹了把臉,我被那力道蹭得直想叫。尤其是在看見自己手背上鮮紅一片的時候。甩甩手,我看見自己随意地将血擦在了衣服上,邁開步子就要走。
“等等。”
正在我心底焦急的時候,秦蕭沉着聲音喊住我,可我的腳步沒有停,甚至還更快了些。
“你不是阮笙。”他從身後單手扳過我,眼神有些淩厲,看得人一陣發冷,“你是誰,怎麽會在她的身體裏?”
他發現了!我激動得幾乎想跳一跳,眼珠卻自顧着一轉。回頭,走近,我在他眼裏瞧見自己那副鼻青臉腫的樣子,帶着幾分難過表情,心底不覺咯噔一下。這身體,它想做什麽?
伴着這份驚愣,我忽然感覺膝蓋一軟。若不是秦蕭反應快,伸手扶住我,我恐怕就要跌下去。可也就是這個時候,我的雙臂軟軟擡了起來,極其自然地環住他的脖子,在他耳朵旁邊吐氣,那溫熱的氣息熏得我自己都有些熱……
“你說,我不是她,那你為什麽把我救出來?嗯?”
秦蕭推了我一把,奈何這雙手抱得太緊,他沒推開。
眼見着自己的血滴下來,滴在他的衣裳,染出一片紅色,我心底的羞恥感一個勁往上冒,壓都壓不住……
占着我身體的到底是個怎樣的東西哇!你就算要調戲人家,能不能也先照照鏡……
我心裏那陣火燃得極高,幾乎要透過自己彎着的眼睛裏冒出來,卻在下一刻,又熄滅在了他驚詫的眼神下邊。
對于這麽一個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能夠清楚看見他眼底的情緒,大概在這件事過于意外之外,還有一個原因——
我們真的湊得太近了。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被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吓傻了,我感覺不到他的鼻息,只覺得唇上一陣溫軟,而我就這麽貼着他,啓唇:“你說,我不是阮笙,又會是誰呢?”
那種酥癢的感覺自唇瓣直直激到我的背上,卻沒有辦法自由地打寒顫。
接着,我感覺到自己輕笑着舔了他一下,而他被燙着似的将我一把推開。瞥見他臉上沾着的我的血,我心底的惱意騰地一下燒到了頭發尖尖,喉嚨裏卻發出一聲壓低的笑。
“這反應也忒大了。”我遺憾似的嘆一聲,歪頭望他,“至于嗎?”
“你自己離開,或者,我打散你的精魄讓你離開,選一個吧。”
秦蕭像是真的生氣了,散發出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氣場。
而我往身後縮了縮,癟着嘴:“你又不是沒看見,我這一身的傷,無故被打成這樣,心裏委屈,我就逗你一逗稍作發洩,你怎麽就要趕我走了?”
“這不是你的身體,你心裏清楚。”
我低下頭,像是在細細思索,卻也就是這個時候,趁他不備,我的指尖聚起一團蒼色霧氣直直打向他去——
沒能看到秦蕭的反應,我轉身提氣躍到了河岸的另一邊,飛檐上幾個起落間已經走了很遠。我一邊着急想停下,一邊卻被這雙腿帶到很遠的地方,心焦得厲害。
忽的,腰間一緊,我剛剛低頭就被閃着了眼睛,那是道流光編成的繩索,它緊緊拴住我,而繩索的另外一頭,被他穩穩握在手上。
我望着立在枝上單手持繩的秦蕭,還沒來得及高興,便感覺到腰間繩索越勒越緊,幾乎要嵌進我的皮肉裏去。可是很奇怪,一點兒也不疼。
慘叫聲由我口中發出,震走了附近一片的鳥兒,而他毫不留情,手腕一動,那繩子便慢慢收了回去,連帶着被捆住的我也離他越來越近。
停在他的身前,我怔忪地看着他眼中痛苦得蜷縮起來的自己。
而他像是不忍,稍微側了側眼,手上一個動作,繩索瞬間斷裂,化作流光點點散在我們周圍,而随它一同散去的,還有我身體裏冒出來的蒼色煙霧。身子一虛,無力感陣陣泛上來,我癱在他的懷裏,聽見他的聲音,帶着些些溫柔:“沒事了,睡吧。”
我試着動動指頭,已經沒有了障礙,終于放下心來。
于是腦子裏一直緊繃着的那根弦就這麽松開,我往他身上蹭了蹭,帶着自己都沒察覺的依賴:“你可別讓我摔下去。”
他笑,胸膛處悶悶的在震:“好。”
不過一個單字,偏偏就讓人感到安心可信。我不自覺彎了彎眼睛,在他的懷裏找了一個舒服的位置靠上……
好像已經很久沒有睡一個好覺了。
2.
有光自一雙眼中迸發,世間所有的顏色在這一刻融彙在一起,混亂一片,攪了許久,又由那最後落下的一點中分離出來,拼出一軸軸長卷,混亂的展開。
霜華殿、菩提臺、無妄川、師父、因斂……
墜入黑暗只一刻,接下來,便是無數的畫面交錯,沒有時間順序,碎片似的紮進我的腦子裏,也不管我看不看得清、能不能接受。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我被動地接收着那些過往,遙遠陌生得像是屬于一個和我完全無關的人。
——吶,秦蕭,你猜我叫什麽?我叫阮笙,阮琴的阮,笙簫的笙。
最後,停在了這一幀。
不管他為什麽會用秦蕭這個化名,我很喜歡,比之從前日日念在心裏、誰都曉得的無雙尊者那個名字,我更喜歡秦蕭。
接着畫面一轉,我看見沈戈。
北天虛境,有燈長明。燃燭為情,妄阻其行。
像是第一次經歷這個場景,我一陣心驚。
四緒、取情、燃魂……
從沒有人自願進來過這個地方,也沒有人知道進來這裏會發生什麽。因為,進來的,不管你有多大本事、不管你是什麽身份,沒人走得了。
可他為我進了這四緒虛境,只是為了我。
如此,也不枉我歡喜他許多年,甚至為他跳下無妄川,撕魂裂魄,便是得了師父相護轉世今生,也連個實體都保不全。
“醒了?”
耳邊傳來幾聲鳥叫,周身的疼痛散去,如泠泠泉水流過。往昔的畫面也就在這一刻停止閃現。我隐約覺得自己還有什麽沒記起來,那些過往雖然細碎,卻沒有一點是不重要的。而今我只籠統地撿到其中幾塊較大的記憶碎片,沒撿全,我有些不甘心。
但是,也夠了。
虛虛咳了幾聲,我分明是知道的,只要一睜眼就能看到他,可當真的再次看見他,不知怎的,我竟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做什麽一直盯着我?”
他眉眼溫和,微帶笑意,我卻只顧盯着他的唇瓣,一動一動的,單是看上去就覺得溫軟。接着,我不禁想到什麽,蒸得我面頰一陣發燙。
“阮笙?”
他的聲色清和,此時語調又溫柔,這時候,我仿佛與當年喜歡因斂的阮笙重合起來,再見他,便激動得腦子一抽——
“你是誰來着?”
說完,我同他皆是一怔,他怔的,大抵是我的反應……而我怔的也是這個。
我怎麽冒出這樣一句話來着的?一遇到無措的情況就把自己埋進沙子裏,還裝什麽失憶?阮笙哇……你長了這麽多年,怕真的是白長了,腦子呢?!
羞憤之下我怕暴露出什麽東西,于是立馬轉了身子背對他,咬着被角滿心糾結。
而糾結半晌,我得出的結果便是——
不管了,話說出口不能收,他本就愛嫌我笨,這樣反複一陣,那就顯得更蠢了。在心底用力點幾個頭肯定自己,我想着,左右在這四緒虛境,幾乎每一層境裏,我都不記得他,他或許也習慣了。
“又不記得了嗎?”
我定了定神,回頭,避開他的目光:“記得什麽?”
他欲言又止,最後只是無奈地笑一笑。
“沒什麽,我是秦蕭,而你叫阮笙。前些日子出了意外,你大概傷了腦袋,忘了一些事情,在這裏,你可以信我。”他頓了頓,補充,“除了我,最好不要相信旁人。”
我聞言一愣,幹咳幾聲,想起初入虛境裏我打他罵他那一樁,忽然就有些心虛,卻是勉強掩飾着。
“你說,我可以信你,也只能信你……”沒話找話地說出這句之後,我的腦子一轉,一份期待便沖出口來,“這是為什麽?我們是什麽關系?”
眼前的人明顯怔了怔,低眼想了好一會兒,然後撫上我的頭,看起來很是認真嚴肅。
“雖說自幼将你帶大,聽到這句話難免痛心。但徒兒畢竟是出了意外,不記得為師,倒也無妨,總歸是能好起來的。”他正色對我說,眼底卻有黠光一閃而過,随機擡起袖子抹了把臉,那張臉一下子就老了十幾歲,“唉,徒兒莫慌……”
我木在原地。
這個發展,好像有哪裏不對?
可眼前的人一本正經還帶着略微痛心的表情,實在真切……我看着看着,贊嘆之外,差點沒忍住翻出個白眼。
如果此時,我真是失憶,處于剛剛醒來神思松散的狀況,可能真的就信了。
還好是假的。
因斂這個人啊,果然一點都沒變,還以為變成秦蕭以後不那麽無聊了,然而……對了,是不是有一個詞叫做本性難移來着?用在他身上真是再适合不過。
“那個……”
“嗯?”秦蕭擡眼,一副沉在悲傷的回憶裏忽然被打斷的模樣,“徒兒怎麽了?可是哪裏不适?”
我低着臉,咬咬牙,醞釀了半天才終于準備好表情望他。
“如果我真的是你徒弟、自幼随你一同長大,為什麽會有人叫我野丫頭?”扶着頭,我做出痛苦卻隐忍的表情,“方才我零零碎碎記起一些事情,好像是我過往來着。我看見,小山村裏,有人追着我打,可你不在。”
哼,演戲誰不會?來戰啊,來啊來啊,看誰演得過誰!
“你為什麽不在,你不是我師父嗎?我是不是真的是野丫頭?”
滿意地看見呆滞住的秦蕭,我在心底不住偷笑,接着藏在被子裏邊的手狠狠掐了一下大腿根,逼出一包眼淚。
然後,我疼得聲音都打顫,卻也不忘繼續演:“師父?”
他頓了頓,俯身,環住我的肩膀,話裏滿是堅定。而我就這麽靠在他的肩上,眼睛不受控制地睜大。
“以後不會了。”
在這句話落下的時候,我原本懸在眼眶裏、被自己掐出來的眼淚,就那麽掉了下來。不知道他是不是感覺到了,于是環住我的手又稍稍緊了些。
他重複一遍:“以後不會了。”
這,這……這是哪一招?有沒有什麽方法能解它來着?我想了許久都想不到,到了最後,也只是回抱住他,才發現他的腰身勁瘦,挺好抱的。
把臉埋在他的肩膀上,我本該竊喜騙過了他,卻忽的鼻子一酸。但因為在這種情況下痛哭流涕實在是莫名其妙,于是我吸吸鼻子,忍住了。
現下清寒,而他的懷抱很暖,這是他第一次抱我。雖說,我的喜歡和這個擁抱之間,隔着近萬年的距離,但比起許多……
“你方才……”他一頓,“是不是把鼻涕蹭在為師肩膀上了?”
“……”我沉默了陣,原本感傷的情緒亂亂飛散,心底一聲咆哮——
這個人啊!為什麽永遠都在破壞氣氛!
你就不能不說話嗎!3.
接下來,在我「失憶與記起」反反複複不穩定的這段日子裏,秦蕭最愛做的,就是問我偶爾想起的的所謂過去。一遍一遍,直到問到我編不下去、假裝頭疼的時候,他才停下。
好一度,我都懷疑,他是不是看出來了什麽,想在我露出馬腳的時候拆穿我。
可後來卻發現,他只是想确定這一次的虛境給我灌輸的是怎麽樣的記憶,他是在關心我,在每一個稍可能的機會裏,他都在想辦法,為了我被四緒奪走的情魄。
只是,他想的方法實在幼稚得很……
誰會因為放個風筝釣個魚就能重新生出什麽情魄啊?蠢貨!
于是日子就在我默默的吐槽聲中度過,他全然不知。也不知道,現在的我,其實幾乎什麽都知道了。
前夜星月分明,他說,次日的天氣一定很好,早早就約好我出來逛逛。我不知道自己的情魄到底怎麽了,分明現在的我也不是沒有情緒的。
記得沈戈說,需要我生情。難道還不夠嗎?我知道啊,我喜歡他,一直喜歡。
摘下一葉長草,甩着手走在堤壩上,身後跟着的,就是那個我喜歡的人。雖然他為了占我便宜、讓我叫他師父,把自己弄老了這麽多,可到底是傳說中那個風華無二的尊者,即便是這個樣子也很好看。
“喂,你為什麽每天找理由要我出來晃?”我話剛出口就立刻停住,擔心自己露餡,于是怯怯補上一句,“師父?”
而他從思索中回過神來,沒回答我,卻是繼續上一次我沒答完的「所謂過去」接着發問。
“他們為什麽打你?”
我轉回身來,一邊無奈翻着白眼,一邊裝作楚楚可憐,細着聲音回答他。
“不是說了嗎?在那兒我是外鄉人,沒人管沒人愛的。”都是說過的話,我有些編不下去,于是随手指向不遠處,“喏,其實我就是這兒的人,可他們看不起這個地方,說這裏生活的都是野蠻人,我自然也就是沒人要的野孩子。”
他聽了,一陣沉默之後,輕嘆出聲:“原是這樣。”
“就是這樣。”
那段不全的回憶裏,我記得在霜華殿的時候,時常被他氣得沒話回,那種感覺實在憋屈。所以,現在他信了我編出來的謊,我便有些報複的小快感。
正捂嘴偷笑,卻不想他忽然走到我的身側,聲音平淡卻正經。
“我從前來過這兒,那時候,這裏還是個繁榮的地方。”
“啊?”
對上我疑惑的臉,他卻是一派正色,一點一點,編出這個地方的過往。而我就靜靜聽他說,「從前」這裏的千家燈火、萬人空巷。
随着他的描述,我仿佛真的看見了這個地方曾經是如何的繁華熱鬧……
只是,輕一眨眼,那些景象又從眼前消失了去。
他、他為什麽會編這些話說給我聽?
我不解,卻不好問,只是幹笑幾聲:“你什麽時候來的這裏?”
“千百年前吧。”
千百年前?!你是不是忘記了,自己現在的身份只是個凡人?
“你看。”秦蕭指向不遠處一座高橋,而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你看那出橋洞,那樣高,可知從前能夠通過多大的貨船。”
他頓了一會兒。
“所以,阮笙,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的影子被映在他的眼睛裏,而他聲音溫柔,“你不是小地方出來的野丫頭,這樣說你的人,是他們沒有見識。”
明明是那麽拙劣的謊話,模樣卻是莫名的可靠。不管因斂還是秦蕭,他總是這樣,可以一本正經地把瞎話帶出來,說得和真的似的。
可就是那一刻,我望着他的側臉,從眉骨到鼻尖再到下颌線,輪廓分明。
心裏哪一處,有陣溫熱憑空生出來,流遍我周身脈絡,充盈我破損的魂魄。才發現,之前的我,原來一直是冷的。
也是這個時候,我聽見腦海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念,就是他了。
可這不是早就确定的一件事嗎?
“師父是在安慰我嗎?”我低頭,掩住眸中情緒,“感動得我都想以身相許了。”
“你想得美。”
他哼一聲,一句話便将方才湧上來的暖流盡數擊退,弄得我僵在原地。
呵呵,這個人果然還是不要說話比較好呢。
4.
也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我的那句「以身相許」。即便後來我和他說那不過是句玩笑,但他也還是與我疏遠了些。雖然不明顯,我卻很清楚。他在忌憚。
天界盛傳,因斂是當今佛祖座下最具佛性的一位尊者,身無沾系,不偏不私,談道論法皆玄妙,有着難得的悟性。
只有我知道,當初他雖被佛祖所救,後借佛光為障,修複魂魄,卻并未真正被佛祖收入過座下。因斂确是被稱為尊者,但事實上,他從未真正入過佛門。
只是佛祖從來微笑不言,三千弟子不喜妄舌,而他在佛界一呆就是近萬年,才有了這樣的誤會。久了,甚至連他都忘記這回事,習慣了心存戒律、待人慈悲如一。
可我記得清楚,記得曾經聽見的那句,說他的慧根佛心敵不過塵緣未盡。如今他全心皈依,是因為始終有東西不曾記起。所以,也就不能放下。
佛祖還說,倘若有朝一日,他能夠了了全部因緣,度化自己,自可成佛。
思及至此,擡起手來拍了拍自己的臉,我幾番感慨過後,忽然發現一件事情……
這衣服,莫不是洗着洗着就變大了?早上穿它時候就發現有些不對,只是沒有多想。但現在看着這袖子竟也長出一截,實在奇怪。
正在我扯着袖子端詳的時候,秦蕭從樹下經過,擡頭的第一句話就是——
“我怎麽感覺你這幾天越來越年輕了?”
所以……“我原來很老嗎?”
拽着袖子從上樹上跳下來,一下子落到他的面前,動作特別幹脆利落。只是,我還沒來得及被自己的身手帥到,就發現好像有哪裏不對。
我從自己的頭頂直直劃過去,比到他身上,竟只到他的胸口。來回幾次之後,我有些愕然:“你是不是長高了?”
秦蕭不語,只低着頭看我,莫名冒出一句話,有些嚴肅。
“我原以為我們還在虛境的第三層裏,沒想到,已經到了第四層。”
心底一個咯噔,我有些慌。
着急之下,我開口,剛準備問清楚來着,可一下子又記起自己現在是「沒有記憶」的,于是一堆問題又憋了回去。是了,沈戈說過,四緒虛境有四層幻夢,每一層都是為了把人留住,在灌入記憶之後給那人編故事,激出散魄。
可一路走來、直至現在,我從沒有想過,為什麽我會突然恢複記憶、甚至連同許久以前的東西一并記起……
原是因為,到了最末一層嗎。
“師父在說什麽?”把衣袖當水袖晃來晃去,我試探着問他,“什麽第四層?是發生了什麽事嗎?師父會長高,是因為你說的那個東西?”
“我不信你沒發現。”他環臂俯視我,望得我一陣緊張,生怕他發現了什麽。然而他再度開口,說的卻是,“不是我長高,是你變矮了。”
他說得沒錯,是我變矮了。或者,更準确的說,是我在變小。
一天等于一年,一歲歲的縮,直至回歸嬰兒狀。只是,類似于回光返照,在最後一刻之前,我會有一小段的時間,變回原本模樣。倘若在那時候,我仍沒有生得出情魄、出不去這虛境,我們就會被葬在這裏邊,魂魄歸于燭火。
夜裏,我偷摸着縮在秦蕭房門口,本是來找他商量買新衣服的事情。畢竟這樣拖拖沓沓實在不方便,卻意外在那裏聽見沈戈的聲音,還有,他說出來的那一些話。
我蹲在門口消化着這些內容,可就是消化不下去,消息如魚刺一樣死死哽在我的喉嚨裏,讓人難受得緊。
原以為他們已經說完了,深吸一口氣,我剛想離開,一個人靜靜,卻不想沈戈再度開口。
“為了維系四緒不燃,我的靈力用得有些快。不如尊者先告訴我小歌的消息,這樣,也好讓我更有動力撐住啊。”
沈戈的聲音還是那樣好聽,華麗且有辨識度。可我卻只有聽見特定那個人,才會心底發緊。也許,喜歡的人,什麽都是最好的,是那種可以忽略客觀性質的好。
“呵,說是這麽說……事實上,只要我一告訴你,你便會立刻撤手離開,不是麽?”
“那倒是。”沈戈毫不避諱便承認了,“說起來,倘若你們在前面三層,我随時可以将你們帶出來。但如今這最末一層,我卻是管不到了。如果這次真的栽在裏邊,尊者可後悔?”
屏住呼吸,我忽略掉酸麻的腳,蹲在門口等着他的答案。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期待什麽,就算他說不後悔,誰又能說那不是譬如佛祖「割肉喂鷹」的大愛呢?
“當然會。”可他這麽回答。
我嘴角一抽……秦蕭也是很實誠啊。
“倘若能再做一次選擇,我可能不會進來了。”
接着,他笑笑。
“是可能,不是一定,但一定沒有如果。”
我一愣,在這一瞬間,心底迸出幾點不知哪兒來的的火星子。
這個人總是喜歡說繞口的話,繞得人心底發緊,只能似懂非懂聽着受着,一句都接不上。所以,他就算說着後悔,但事實上,他是不是想說那是他願意的來着?
次日再見到他,我的袖子已經可以垂到小腿附近,衣服也松松挂着。早晨對着鏡子照了照,如今的我,不過是個十一二歲孩童的模樣,看起來軟糯好欺負得很,讓我有些不大開心。
可是,在看到他那副驚詫得幾乎怔在原地的表情時候,我又稍微恢複了些心情。這個人,他可能要被我連累死了,可我沒辦法和他道歉,也不知道該怎麽告訴他,其實我一直喜歡他。
随着他的臉漸漸湊近,我的腦子也越來越亂,最好不曉得哪根弦一瞬崩斷。于是我就這麽朝着蹲下身子的他伸出手去——
“師父,抱!”
隐約聽見什麽碎掉的聲音,我想,也許那是我的底線。
“你……”
“你不是我師父嗎?”
既然碎了,索性讓它碎得其所,不要浪費。
眨眨眼睛,我厚着臉皮走近他,扯着他的手好一陣晃,晃得我自己都掉下一身雞皮疙瘩。
說完,我眼瞧着秦蕭滿身不自在似的動了幾下,似乎真的在考慮這件事情。而我意識到這樁之後,有些驚悚,但在驚悚之餘又莫名有點小期待。
良久,他不自在地轉過身子。
“等你,咳,等你再小一些,出門再不便一些,師父便抱着你。”
從前長于言辭到能把人氣死的人,他也有說話結結巴巴的一天,還是因為我。在臨死之前能看到這樣一幅場景,也是挺值的……
只是,他卻有些不值得。
5.
接下來的幾天,果不其然,我一日日變小,且這種變化一日較之一日更為明顯。幾乎是被原本的衣服包裹住的,我咬着松軟的糕點,窩在他的懷裏,心想,其實變成孩童也不是沒有好處的,至少能讓他像這樣抱着我。
只是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懷裏孩子帶着的是成年心智,會生出多精彩的表情。但我是絕不會讓他知道的,畢竟這種要死也要裝傻充愣占便宜的做法,說出來,連我自己都沒耳聽。
夜裏,秦蕭把我放在石桌上,自己坐在一邊,一臉清閑的在看風景,半點不着急。雖然,對着這麽一個奶娃娃,要想着情魄這樣的事情的确是困難了些,可他就這樣放棄了悠閑等死,勢頭也實在是不對啊。
“師父父,你從來都是這樣的嗎?看起來對什麽都不着緊似的?”那個帶着奶氣黏黏糊糊的口水音有些奇怪,偏偏是我自己發出來的,都不能好好嫌棄,“你就沒有什麽着急和在乎的事情嗎?”
“當然不是。”他放下茶盞,望我一眼,原本凝肅的面色瞬間被笑意沖破,但很快又忍住,“這已經是第四層虛境,而你的情魄還沒有生回來,我其實很在乎。”
哦,我真是看出了你很在乎呢。
“大抵是命吧……可既然我選擇了進來,後果便只能自己承擔。只是可惜,我原以為至少能把你救出去,現在看來,我是高估了自己。”
我一愣,接着就被他捏住臉蛋。
“但下來一次,看見你這副模樣,還挺值的。出家人講究因果,你為我跳一次菩提臺,我為你入一次四緒燈,這樣也算扯平,以後,便再無挂礙了。”
在這虛境裏邊,我過得并不好,卻只有兩次是真的覺得難受。第一次,是在我知道自己可能要把他連累得死的時候,另一次,就是當我聽見他的這句「再無挂礙」。
原來你會入這虛境,甚至前邊幾次那般為我,都只是覺得欠我而已麽?可我那麽做,要的并不是你的愧疚,從來都不是……
我的心情,你是不是從來感覺不到的?
沉入這樣的思緒裏,我有些難過。
難過得沒有發現星月相逢,慢慢聚成一道淺淺光柱,投在我的身上。
可他卻似是驚訝,眼睛裏邊,映着我變化的過程。先是輪廓慢慢長開,随之身形稍稍越大,漸漸的,我不再是嬰孩模樣,那衣裳終于也不再只是包着我。
“我變回來了?”開心沒多久,我忽然想到什麽。
啊,變回來了的話,是不是就說明,我要死了?
他看我的眼神帶着滿滿的擔心,眉頭也死死皺着。雖然我撫上去的時候,他不躲開,但也還是撫不平。
“怎麽,你是不是遺憾我變回來了?你就那麽喜歡小孩子?”我笑笑望他,“如果你真那麽喜歡,不如我們生一個吧。”
他嘆一聲,沒什麽心情說話似的:“別鬧。”
“才沒有鬧。”我聳聳肩,做出一派輕松,“今夜月光正好,我們出去走走怎麽樣?”
秦蕭深深望我,良久,才輕一點頭。
而我笑得滿足,就那樣站在他的身側,跟着他往外走,難得一次安靜的并肩同行。
6.
路上,看見流螢點點,他不說話;遇到一片花圃,他不說話;溪流淙淙不說話、鳥兒停在我的指尖,我舉給他看,他還是不說話。
秦蕭雖然嘴巴壞,但從來都是笑着的,因斂也是。雖然總是帶着些疏離,但也是真的心無挂礙。對着他們看得太習慣,我便難免有些不習慣此時的他。
不過,也許今晚之後,我連不習慣的他都看不到了。
思及至此,我的心緒反複,忽的生出一個想法……
我提氣躍起,落在枝上,足下是氲着月色的溪澗,身後是閃爍流華的幕空。
然後微微仰頭,眼睛卻低着,也許現下的我看起來是一副倨傲模樣吧,可我手腳背脊都是僵硬着的。如果不這樣,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掩飾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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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羅大陸II絕世唐門
大陸傳奇,一戰成名;鳳凰聖女,風火流星神界刀法;雙升融合,金陽藍月,雷霆之怒,這裏沒有魔法,沒有鬥氣,沒有武術,卻有武魂。唐門創立萬年之後的鬥羅大陸上,唐門式微。一代天驕橫空出世,新一代史萊克七怪能否重振唐門,譜寫一曲絕世唐門之歌?
百萬年魂獸,手握日月摘星辰的死靈聖法神,導致唐門衰落的全新魂導器體系。一切的神奇都将一一展現。
唐門暗器能否重振雄風,唐門能否重現輝煌,一切盡在《鬥羅大陸》第二部——《絕世唐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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