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大寒(五)

辛阮的母親自幼受外公的熏陶,女承父業,專攻油畫,據說非常有藝術天分,年紀輕輕就已經是小有名氣的青年女畫家;而父親辛振山是夏婉的學生,家裏條件不太好,勝在勤奮好學,很得夏婉的欣賞。一來二去,母親就喜歡上了這位清貧卻有志氣的年輕醫生。

兩人的結合破費了一點周折,原因有很多,性格、家世都需要磨合,結婚後,兩人有了一段幸福的生活,生下了愛情的結晶辛阮。

然而不幸的是,母親自此之後得了産後抑郁症,治療了兩年,最後還是沒敵得過病魔的折磨自殺了。

當時自殺的原因傳得沸沸揚揚,有的說是母親因為結婚懷孕在繪畫上遇到了瓶頸,鑽進去出不來了,有的說是因為父親忙于事業忽視了母親細膩豐富的感情,還有的說母親深陷婚外戀的漩渦,更有人迷信,隐晦地暗示母親是被她克死的。

外公外婆對這些傳聞都嗤之以鼻,在一群小輩中特別疼辛阮,寒暑假常常把她接到身邊照顧,感情很深,不過,別的表弟表妹都有繼續走繪畫這條路的,而辛阮,外公外婆卻再也沒讓她和母親一樣拿過畫筆。

十九歲那年,外公去世了,去世前還一直叮囑她,千萬不要畫畫,不用對自己有什麽壓力,做個普通卻快樂的女孩。

辛振山單身了三年,最後在母親死後的第四年再婚,有了第二任妻子林栀,兩年後第二個女兒辛緋出生。雖然有了第二個家庭,但辛振山對第一任岳父岳母還是非常尊重,逢年過節都會上門探望,平常也經常買這買那孝敬,再婚前還特意将林栀帶到家裏取得了岳父岳母的首肯。

不過,今天這樣一家三口同時登門,真的算是很少見了,以前是有正月拜年才會這樣。

辛阮起來叫了一聲“爸”,又和林栀和辛緋打了聲招呼。

辛振山的臉色不太好,站在她面前氣惱地問:“出了這麽大事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還是你外婆打電話我才知道。”

林栀也情急地一把拉住了辛阮的手:“到底怎麽回事?我看網上傳得沸沸揚揚的,立方怎麽看都不是這樣不負責任的人啊?是不是別有隐情?”

辛阮不習慣和她這麽親密,不着痕跡地把手抽了出來,垂下眼睑道:“不想讓你們擔心,所以就沒說。他的事情我都不知道,現在離了婚了,那就更不知道了。”

“離婚了?”

辛振山和林栀幾乎同時叫了起來,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辛緋在一旁插話:“姐,那不是太便宜徐立方了?你跟了他這麽久,現在什麽好處都沒有還落了個二婚。”

“怎麽說話的?”辛振山訓了她一句。

林栀趕緊拽了她一把,她嘟着嘴不出聲了。

外婆恍若未聞,神情淡淡地道:“振山,你還好意思責怪小阮?當爸的連女兒出了這麽大的事情都不知道,你對女兒的關心呢?”

辛振山愧然地道:“這……最近太忙了,剛下鄉援醫回來,科室裏也脫不開身。”

“算了,吃飯吧。”外婆招呼了一聲,吳阿姨也把菜都端出來了,大家都在餐桌旁坐了下來。

咖喱蟹就放在辛阮面前,蟹蓋比她的手掌還大,兩只大鳌肥碩,鳌殼已經被敲開了,濃濃的咖喱醬澆在上面,散發着一股令人食指大動的香氣。

這陣子都沒好好吃過一頓飯,辛阮還真的饞了,飽餐了一頓,就着咖喱蟹吃了兩碗飯。

末了她擡頭一看,餐桌上其他人都沒怎麽吃,神情各異地看着她。

吳阿姨的眼睛裏閃着淚花,掩飾着站起來去加湯,嘴裏念叨着:“夭壽啊,把孩子折騰成這樣……”

辛振山輕咳了一聲道:“這幾天住在哪裏?回家來住吧,你的房間還在,收拾一下就好了。”

“是啊,”林栀也在旁邊幫腔,“家裏總有口熱的飯菜吃,省得讓你爸你外婆擔心。”

辛阮知道他們誤會了,哭笑不得:“不用了,我現在住在東岸花園,以前媽留給我的那套小公寓裏,進出都很方便。”

林栀顯然松了一口氣。

坦白說,這個繼女挺難伺候的。

雖然打小沒了媽,卻還是被千嬌百寵地捧在掌心,她在面前還得小心翼翼的,生怕說錯了一個字讓人家不高興了,到時候還累得辛振山被那兩位高高在上的岳父岳母批判。

可就算她費盡心機讨好,人家還是并不領情,從小就叫她“林姨”,長大後也沒改口叫過一聲媽,對她一直客氣而疏遠,後來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也就冷了心了,表面上的衣食住行照顧到了就好,其他的她也管不了。

後來辛阮上了高中就開始住宿,一直到大學畢業結婚,在家裏也就是雙休日住上一兩個晚上,來去匆匆。現在他們一家三口人住得好好的,要是每天擡頭不見低頭見,她還真不知道要怎麽相處呢。

不過,這心思當然不能讓人看出來,她趕緊關切地問:“那還有其他什麽麻煩事嗎?說出來聽聽,說不定大家也能幫上點忙。”

“姐,姐夫……哦,徐立方他到底是幹什麽去了?”辛緋很好奇地插嘴,“他不是很愛你嗎?現在他欠了一屁股債不會牽連到你吧?會不會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實際把那些錢都轉移了帶着小三跑了?你和他離婚豈不是便宜他了?”

林栀和辛振山的臉色一凜,辛緋的這些問題很難聽,卻很尖銳地直指事件的中心。

“篤篤篤”。

外婆在桌面上敲了三下,輕咳了一聲。

這是她要發表意見的前奏,大家都不說話了。

目光朝着餐桌旁 人一一掃了過去,外婆的神情傲然威嚴:“我今天就是為了這事特意把你們都叫來的。不管阮阮出了什麽事,她都是我們家的心肝寶貝,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看重這些阿堵物的,都是沒用的廢物。照我說,這個婚離得好,誰稀罕徐立方那些破錢了?當初要不是看他真心喜歡阮阮,他再有錢我也看不上。”

她的聲音頓了頓,目光落在了辛阮身上,語聲溫柔了起來:“阮阮,咱們都是一家人,你有什麽難處不要藏着,盡管和外婆說,外婆這裏有點積蓄,你外公也留下了一些藏品和幾幅畫,在市面上值些錢,實在不行,這棟小洋樓能賣個幾千萬,拿去應應急。”

餐廳裏鴉雀無聲。

辛阮的眼底濕潤了,叫了一聲“外婆”,哽住了喉嚨。

辛緋偷偷看着辛阮,眼裏是滿滿的羨慕。

“這萬萬不行的,”辛振山恍然清醒過來,“哪能要媽你出錢,我這裏也有點先頂着用。更何況萬事總也要講個道理,阮阮沒沾過徐立方的便宜,哪能讓阮阮償還債務?”

林栀如坐針氈,偷偷在桌子底下掐了一把辛振山。

“我還以為你不管你這個女兒了呢,”外婆淡淡地道,“看來你還知道你是她爸。”

“媽,你罵我別的我都受着,可要說我不管阮阮了,那我可不能接受,”辛振山激動了起來,“阮阮是我和薇薇的女兒,我比誰都盼着她過得好。”

眼看着兩人要争起來了,辛阮吸了吸鼻子站了起來,抱了抱夏婉,又抱了抱辛振山,哽咽着道:“外婆,爸,你們別争了,真的,我很好,沒有債務問題,用不着拿你和外公的家産去填什麽窟窿。”

費了好半天勁,辛阮終于讓夏婉相信,她真的沒有被逼債,也沒什麽生存問題,能養活自己。

吃完飯,辛振山還要去醫院,辛阮送他們到了門口,辛振山摸了摸她的頭,嘆了一口氣,走了。

幾分鐘後,手機“叮咚”一聲,銀行的短信過來了,賬戶裏多了十萬塊錢,辛振山打過來的。

辛阮看着短信半晌,心裏也不知道什麽滋味。

她和家裏的關系一直不溫不火,小時候外公外婆生怕她在後媽這裏受委屈,三天兩頭把她接過去,兩個舅舅也很疼她。小時候她還沒覺得,等長大了就隐隐地發現,辛振山并不太喜歡親近她,對辛緋就親熱多了,常常喜歡又抱又親,再加上當時辛振山是醫院中的骨幹力量,忙得腳不沾地,父女倆有時候好幾天都見不上一面,感情自然而然地也就淡薄了。

她有時候也會想,為什麽辛振山不喜歡她。

想來想去,可能是因為她長得很像去世的母親,而且,母親說到底,是因為生了她以後才得了産後抑郁症離開的。

這錢過陣子還給辛振山吧,過完年,她就去找工作,怎麽都能養活自己。

在外婆家住了一晚,陪着老太太唠了一晚上的嗑,辛阮第二天吃了午飯才走,臨走的時候外婆硬塞給了一張卡,辛阮推辭了兩下,外婆生氣了:“給自己外孫女錢難道都給不了了?你這是嫌棄外婆老了嗎?”

辛阮沒辦法,只好暫時先收了起來,以後再想辦法還。

這兩天吳阿姨變着法子換菜式,兩天下來,她覺得自己的腰都肥了一圈了,決定走路去地鐵站,消耗一下能量。

走出胡同口過去兩條街就是際安市老城區的黃金地段,富盛廣場、鉑聖百貨、中山西路步行街等中高檔的消費場所近在咫尺,再過去就是将際安市新舊兩個城區一分為二的黃羅江,夏天的時候,江岸兩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群。

可能是因為快要過年了,現在廣場附近有點冷清。她裹緊了羽絨大衣匆匆而行,快走過富盛廣場南大門的時候,猛地停住了腳步。

前面人行道上,有一男一女正在說着話,那女孩腳下放了一堆禮品袋,毛茸茸的白色圍巾中露出了大半個側臉,看上去約莫二十出頭,五官甜美嬌俏,仰着臉邊說邊笑;而那男的背影高大挺拔,氣勢卓然,她一眼就認了出來,正是她匆匆領了證的第二任老公裴钊陽。

兩人說話的神态親昵而自然,一看就是熟識已久的。

辛阮避無可避,傻站在原地幾秒,正要悄悄後退,裴钊陽仿佛後背長了眼似的,回過了頭來。

她只好尴尬地笑了笑:“真巧啊。”

作者有話要說: 裴钊陽:不巧。

感謝澆灌營養液的小天使們,已經183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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