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見他埋頭站在原地不動,陸昀徑直越過他朝他的房間走去。陸西嘉愣了一秒,陡然想起來被自己塞在床底的床單,加快步伐跟上去,伸手就去拽陸昀的手臂。

指腹撞上對方的小臂時,他又像是猛然驚醒過來般,将陸昀的手臂甩開。繼而轉身不着痕跡地擋在對方身前,“我自己進去穿。”

他說這句話時,目光始終不曾有直視陸昀的時候。或者是說,從他在走廊上看見陸昀時,他就一直在避免撞上對方的視線。

陸昀将他細微的變化看在眼裏,眉間的溝壑更是加深一分,沉聲吩咐道:“把頭擡起來。”

陸西嘉沒有任何動作,一雙眼睛像是膠着在走廊的地毯上,嘴巴抿得緊緊的,似乎沒有要開口的打算,滿臉一副拒不配合的模樣。

陸昀伸手捏住他的下巴,稍稍用力将他的臉擡起來,“看着我。”

陸西嘉眼眸下垂緊緊地盯着自己的鼻尖看,眼皮卻不受控制地輕輕顫了顫。陸昀将他緊繃的面色收入眼底,正要開口說話的動作微微一頓。

随即擡起另一只手落在他的發頂,修長的手指微微張開,慢條斯理地将他睡得亂七八糟的短發理順,微微勾唇提醒道:“儀容不整。”

陸西嘉猝然擡起頭來,情緒複雜地望了他一眼。察覺到他的目光,陸昀不緊不慢地追望過去。陸西嘉飛快地躲開他投過來的視線,垂眸斂起眼底的情緒。

終于意識到兩人貼得有些近,陸昀收回手不着痕跡地後退一步,像是再平常不過的兄弟問話那樣,微微挑着眉尖開口問:“惹什麽事了?”

陸西嘉沉默寡言許久,繼而像是終于從昨夜的夢裏恍過神來般,順着對方的話抿起唇角,目光略有閃爍卻不再躲避地看向陸昀,“哥,我今天晚上想和林玺他們出去玩。”

陸昀收回目光輕描淡寫道:“去吧,不要回來得太晚。”

陸西嘉狀似高興地應下來,轉身推門進入自己房間裏。一直等到門外的人離開,他終于松下一口氣來,手上動作幹淨利落地将門反鎖,走到床邊放下手裏的水杯,臉朝下朝柔軟的大床裏摔進去,煩躁又懊惱地從床頭滾到床尾。

最後頂着微微淩亂的短發從床上坐起來,剔除那點煩躁和懊惱的情緒,心中莫名有些悲從中來。

即便是過去好幾個月,陸又寧滿臉淚水的模樣仍舊歷歷在目。當初站在門外窺見的場景,好不容易在時間裏漸漸淡下輪廓,如今卻又在夢裏被潛意識中的記憶重新描摹一遍。

對方那張臉和男人冷漠的神情,像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陸昀反感甚至是厭惡這樣的行為。

即便他也無法從陸昀的臉上揣度出來,對方到底是在反感有血緣關系的弟弟對自己生出有悖人倫的心思,還是在反感同樣是男人的陸又寧對自己生出女人對男人那樣的感情,又或者是其實二者皆有。

這樣算起來,無論最終的真相和結果是偏向三種猜測裏的哪一個,放在陸西嘉身上卻都是有百弊而無一利。更何況,真真論起血緣關系來,比之陸又寧和陸昀的關系,他才是和陸昀血緣更加親近的人。

安安穩穩地活到十九歲,陸西嘉終于發現,他似乎遇到了前半生中最為困擾的問題。一個左想右想皆為無解,已經陷入死胡同裏的問題。

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麽真的能夠迎刃而解的問題。他終于生出了和陸又寧一樣見不得光的心思來,陸又寧的前車之鑒擺在眼前,陸西嘉在短時間內想出的最好的辦法,除了逃避以外別無他法。

畢竟謊言已經脫口而出,陸西嘉根本沒有約林玺出來玩,他只能在寝室裏待到晚上**點,然後佯裝成剛剛和朋友散場,一個人打車回家。

進家門時關門要輕手輕腳,從路過書房和主卧外路過時要放輕收腳。管家做了宵夜來敲他和陸昀的門時,只能借口上課太累已經刷牙睡下。

隔天早上,趕在陸昀下樓吃早餐以前叼着三明治出門,晚上繼續忙于參加朋友組織的聚餐和聚會。像其他忙于社交的大學生那樣,每天忙碌又充實,直到他能夠做到在陸昀的視線中滴水不漏為止。

如此這般過了兩天以後,陸西嘉終于又收到了紀蔚發來的消息,對方又一次提出要請他吃晚飯。陸西嘉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轉頭去找陸昀說明時,底氣都比前兩天撒謊時要足上許多。

陸昀卻沒有再點頭,只微微沉下聲音問:“這幾天在做什麽?”

陸西嘉聞言一愣,歪着頭略有遲疑地道:“也沒有做什麽,就是聚會有點多。”

陸昀蹙着眉頭略有不悅地打斷他:“什麽聚會需要你早上不到七點就出門?”

陸西嘉語塞一秒,半響以後支支吾吾道:“……有點事情。”

陸昀目光緊緊鎖住他,“什麽事情?”

陸西嘉抿着唇角沒有說話,一雙眼睛直直垂落下來,雙手松松地覺握在身後,身體重心壓在左腿上,右腳腳尖朝下踮起來,心不在焉地在地面上畫圈。

陸昀目光平穩地落在他的臉上,心中卻湧上些許淡淡的煩躁來。雖然不知道緣由,卻是能夠顯而易見地看出來,陸西嘉是在故意躲他——

從兩天前的早上,陸西嘉在房間外的走廊神色微異地避開他的目光時,他就已經隐隐察覺到。

他近乎冷漠地将那些不該有的情緒從胸腔裏剔除掉,最終只是微微滾動了一下喉結,聲音又低又沉地道:“你去吧,晚上我來接你。”

陸西嘉敏銳地聽出異樣來,悄悄擡起眼睛打量他,卻沒能從他喜怒不形于色的臉上看出任何情緒來。

陸昀目光回到手裏紙質文件上,耳邊陸西嘉轉身離開的動靜極為清晰地傳過來,甚至在數秒以後仍舊留有餘音。他面色平靜地将文件翻過去一頁,視線定定地落在白紙中的黑字上。

片刻以後,他極為克制地閉了閉眼眸,瞳孔隐有波動地望向手中的紙張,再度将文件翻回前一頁,心不在焉地伸手去拿抽屜裏的煙盒。

紀蔚堅持要請他去西餐廳裏吃西餐,陸西嘉直接毫不客氣地回絕他,說就他身上穿的那洗得發白的衣服褲子,一頓吃下來的價錢是他衣服錢的好幾倍。

兩人一番讨論下來,對方最後還是妥協下來,在大學城的美食街上随意找個小餐館坐下來,然後請陸西嘉吃一頓飯。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美食街前的馬路,陸西嘉雙手插着口袋走在前面,目光輕飄飄的從街邊各色招牌上掠過,紀蔚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陸西嘉看得眼花且又心煩,最後随手指着盡頭那家門口圍了許多學生的餐館,回頭示意紀蔚道:“就那家吧,人那麽多,應該不難吃。”

紀蔚面上露出一絲猶色,“人那麽多,可能要排隊等號。”

陸西嘉不甚在意地點點頭,“那就等吧,現在還早。”他自顧自地說完,又似想起來什麽般,轉過頭來看紀蔚一眼,“你晚上有課?”

紀蔚立馬搖搖頭接話道:“沒有。”

陸西嘉滿意地點點頭,率先朝那家人潮湧動的餐館邁步走去。兩人走至餐館店前時,才隐約注意到不對勁起來。與其說點門外那些學生是來吃飯,倒不如說像是圍過來看熱鬧。

穿着圍裙皮膚發黃粗糙的女人站在店內和滿臉兇橫的男人争辯。學生擠在門口七嘴八舌地議論,陸西嘉稍稍聽了個大概。

老實巴交的老板娘前男友來向她要錢,老板娘不願意給,前男友一怒之下站在店門口,向路人曝光這家店的老板娘以前坐過牢,将過來吃飯的學生吓跑不少。

紀蔚當即就皺起眉來,“我們還是換個地方吃飯吧。”

陸西嘉目光在店內男人和女人臉上流連片刻,聞言收回目光正要轉身離開時,餘光卻瞥見人群中心一陣騷動,似是有人推開看熱鬧的學生擠了進去。

他離開地腳步一頓,神差鬼使般側過臉越過人牆朝店內看去。年紀稍大的中年女人将老板娘護在身後,冷言冷語地和男人對罵起來。

男人罵罵咧咧地朝地上吐一口唾沫,轉身欲要往店外走。背對着他的中年女人,目光追着男人側過身來,陸西嘉愣了一秒。

半個小時以後,他在飯桌上倏地回想起來,那張隐約熟悉的臉,是他曾經在中心醫院裏見過的,那個中年女醫生的臉。

陸昀結束飯局過來接他時,他和紀蔚坐在美食街上的甜品店裏。司機将車停在甜品店外馬路邊的車位上,陸昀坐在後排座位上,正要給他打電話時,就掃見坐在落地窗前高腳凳上的陸西嘉。

按下撥號鍵的動作微頓,陸昀目光從他臉上掠過,繼而穩穩地落在坐在陸西嘉身旁,側過頭去和他說話的年輕男孩臉上。

陸昀沉默地眯起眼眸打量對方,看清對方那張臉的瞬間,眉間少許的冷意漸漸在臉上蔓延開來。他從陸西嘉的名字上退出來,先打了一個電話給林玺,在電話裏不經意般提起前兩天的聚會。

林玺并未提前收到過陸西嘉發來的口供,且接電話的時候,他又恰好在玩游戲,滿腹心思都放在游戲上,短時間內沒能反應過來,只下意識地反問:“聚會?什麽聚會?”

陸昀面色沉沉地挂掉電話,然後才給陸西嘉打電話。電話接通的那一秒,他面無表情地按下挂斷鍵。驟然想起此前他近乎自負地判斷陸西嘉早出晚歸,僅僅是為了躲他。

與此同時,甜品店內落地窗邊的座位上,陸西嘉疑惑地掃一眼被挂斷的電話,繼而起身對紀蔚道:“我哥來了,我要先走了。”

紀蔚點了點頭,低頭思考一秒,複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謝謝你。”

陸西嘉不以為意地扯扯唇角,轉身推開玻璃門走出甜品店,徑直朝停在馬路邊的私家車走過去。

車不是陸昀自己常開的那輛,司機蹲在馬路邊玩手機。他拉開後座車門俯身坐進去,轉頭卻聽見陸昀語氣沉冷地質問:“你還和他有聯系?”

“什麽?”陸西嘉下意識反問一句。

“那個在酒吧裏工作的服務生。”陸昀眼眸黑沉地鎖住他,“你很喜歡他?”

“你認識他?”陸西嘉面上掠過一絲錯愕,繼而想起陸昀調查過他在酒吧打架的事,“他說他要請我吃飯。”

“吃飯?”陸昀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瞳孔裏卻一片冰涼,“請你吃飯需要連續請三天?你前兩天撒謊也是和他在一起?”男人目光裏浮起淡淡的厲色,“你們前兩天晚上幹什麽去了?”

當面被揭穿撒謊,陸西嘉下意識地有些心虛,張口反駁時語氣也連帶着輕下來不少,“前兩天我沒和他在一起。”

陸昀面上像是抑制不住般終于浮起怒意,與面上隐隐動怒的神情恰恰相反,他的語氣裏夾裹着冰渣:“我打電話問過林玺了,你還不想說實話嗎?幾個月前在酒吧裏為了他和別人打架,差點賠掉一條命,現在還不學不會教訓,還要和他來往?你就這麽喜歡他?”

陸西嘉有些費解地望向他,“我——”

怒火和煩悶交織相疊在一起,又或者還有其他堆積壓制多日的情緒,皆如閉閘多日的洪水,再也克制不住般噴湧而出。

最初的怒意已經淹沒在冰冷的氣壓裏,陸昀面容冰冷,一字一頓地打斷他:“我再問一遍,前兩天你和他幹什麽去了?你們做什麽事情,還需要你連續兩天撒謊,拿林玺來做擋箭牌?”

陸西嘉脾氣再如何好,此時也忍不住有些怒從心起。更何況他脾氣壓根算不上多好,最多就是他已經學會如何在陸昀面前收斂自己的脾性。

他似笑非笑地脫口而出:“在哪裏?我他媽那兩天晚上都一個人在寝室裏玩手機。”

陸昀面無表情地看着他,黑沉沉的瞳孔裏一片冷意。

“你不相信?”陸西嘉掀起眼皮看他,繼而漫不經心地扯起唇角,“你不相信。”

他像是茫然到有些束手無策,又像是心煩意躁到臨界點。多年來成長的經歷,本能驅使他用冷笑和漠然來武裝自己。然而僅僅是和陸昀幾個月的親密相處,就已經潛移默化地更改了他數年來養成的習慣。

唇角欲要揚起的瞬間,火氣和躁意被瞬間洶湧而至的委屈吞沒,他像是終于自暴自棄般,壓在心底的話驀地沖口而出:“就算是個酒吧裏打工的窮服務生,打架是我自願,出車禍也不是他害的。他家世清白一沒騙我錢二沒害我命,我和他來往,你為什麽要這麽生氣?”

“就算是我前兩天騙你和他去酒店開房,年輕人不談婚姻自由戀愛,都是男人也不存在搞大肚子的說法,過幾年分手了還是照樣能聽從家裏的意願結婚。”

“除了和窮服務生談戀愛這點傳出去,對陸家名聲不太好以外,就沒有任何牽涉到陸家利益的地方。”

自小便不怎麽讀書的陸西嘉從未有哪一刻,像現下這般腦子轉得這樣快。似乎是潛意識裏要争個輸贏,又像是單純情緒不穩定,他語速飛快地吐出反駁的話,即便有那麽一瞬間,大概連他本人都無法聽清自己在說些什麽。

像是要将這兩天心髒承載的所有郁結排出體內,他盯着對方如同發洩一般脫口而出:“所以,哥,你為什麽要生氣?”

下一秒,車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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