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他穿過一樓客廳的時候,管家聞聲從廚房裏走出來。陸西嘉匆忙丢下一句“我出去一趟”,就換鞋推門離開了。

別墅區這邊的位置不太好打車,他站在路邊用手機叫車,心底的焦慮心情漸漸漫過心頭。這種感覺就好像是,急着去商場裏買心愛的鞋子,仿佛你遲到一秒,那雙鞋子都會立刻被別人給買走。

司機開車過來的時候,他片刻不停地拉開門上車,開口就報醫院的地址,又忍不住催促了對方一句。司機誤以為他是趕去見彌留之際的親人,好言好語地出聲安慰他。陸西嘉也沒有過多解釋,只一雙眼睛牢牢地盯着前方的路況看。

然而等醫院越來越近時,他聽着胸腔裏越來越劇烈的心髒跳動聲,潛意識地又有些退縮起來,忍不住輕輕摳着身下的沙發皮喃喃道:“慢一點,慢一點吧。”

司機聞言露出感概的神情,“我奶奶去世的那一天,我在外地工作,當時請了假買了火車站票連夜趕回來,也沒能見到我奶奶的最後一面。”對方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開導他,“該來的總是會來的,你現在去争取一下,或許事情還會出現轉機。”

兩人所想的事雖然壓根就不是同一類,對方的話卻是誤打誤撞地踩在了陸西嘉最在意的點上。陸西嘉一聲不吭地瞥對方一眼,最後還是悶聲道:“那就快一點吧。”

他在住院部的地下停車場裏下車,頭也不回地直奔電梯而去。醫院裏人滿為患,電梯停停走走像遲暮的老人,陸西嘉心中僅有的耐心終于消耗殆盡,他擠開人群從電梯裏出來,直接沖入走廊盡頭裏的安全通道。

五分鐘以後,他氣喘籲籲地推開九樓的通道門走出來。視線遠遠地從走廊上掃過,沒有看見任何熟悉的背影時,他停住腳步微微平複呼吸。

粗重的呼吸聲漸漸緩下來,取而代之的卻是耳廓裏擂鼓般的心跳聲。陸西嘉抿唇猶豫一秒,終于邁開步伐朝齊悅病房的位置走過去,每一步都像是不輕不重地落在他心上。

直至在病房門外停下腳步時,他終于前所未有過地意識到,這段距離是有多麽短。陸西嘉擡起一只手落在房門把手上方的半空裏,心中叫嚣着快推開吧,五根手指卻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一只手代替他落在門把手上,在他毫無防備之下推開病房門,穿白大褂的醫生腋下夾着病情記錄本越過他走入病房內,複又蹲住腳步面色奇怪地看向定在門口的陸西嘉,“探望病人嗎?站在門口做什麽,趕緊進來啊。”

陸西嘉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動作,目光卻越過醫生望向病房內。他所站的方向并不能看到完整的病床,只能看到床上被子裏微微拱起來的形狀。

印有熟悉運動鞋品牌的紙袋被人放在病床對面的桌上,視線裏被牆壁擋住的區域,能看到小片熟悉的西褲布料,以及一條裹在褲子裏的長腿。

陸西嘉眼皮輕跳了跳,下意識地轉身往回走。有那麽一瞬間,他都不知道自己該在臉上擺什麽表情。

就這麽走掉反而更像是染上一絲偷偷摸摸的意味,倒不如現在就掉頭回去,大搖大擺地走進房間裏,直接大剌剌地在沙發上坐下來,手臂放松地搭在沙發扶手上,再若無其事地架起一條腿來。最後掃向坐在病床的小孩兒,下巴微擡唇角微挑道:“我是他親弟弟。”

簡直符合他心中最完美的應對方法,更何況,他不是一向都很擅長擺出這副模樣嗎?陸西嘉在心中模拟想象中的場景,并且通過一遍又一遍地重放來完善種種細節上的問題。

手卻絲毫不聽使喚地按下電梯旁的按鍵,一次按得比一次急,好似身後随時都有洪水猛獸追上來。

電梯上方的紅色數字并沒有因為他手中加快的動作上升得更快一點,陸西嘉當機立斷地放棄電梯,轉身欲要望安全通道裏走,卻猝不及防地撞在一人身上。

那人順勢伸手攬住他的肩膀,輕而易舉地将他扣在身前,“去哪裏?”

陸西嘉聞言一僵,反應過來時立即擡起手臂掙了掙。卻沒想到輕而易舉就掙脫開來,他又是微微一怔,心中浮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來。最後也只是暗下眼神往安全通道裏走。

推開門走入黑洞洞的樓道裏,他擡腳往地面重重地跺一腳,頭頂的聲控燈随之亮起來,他邁開腳步要下樓,卻被身後的男人握住手腕往後一拽,腰背撞上左側的牆壁上。

陸昀擡起鞋尖将半開的門抵回去,握住他手腕的小臂微微上擡,将他整個人都堵在門後的牆邊,垂下眼眸神情莫測地望向他,片刻以後淡淡開口道:“要去哪裏?”

陸西嘉沉默兩秒,“……回家吃晚飯。”

陸昀不置可否地揚起眉尖,“等你回去家裏就沒飯吃了。”

陸西嘉瞬時就像是被點燃的炮仗,擡起眼睛瞪着對方道:“沒飯吃的人是你。”

陸昀面上浮起波瀾不驚的神色,“你剛出門管家就給我打了電話,我讓他不要給你留晚飯了。”

陸西嘉面色微微凝滞,心中甚至湧起酸酸漲漲的情緒來。那樣的感覺就像是,自己的整顆心髒都被泡在了酸菜壇子裏。在眼底浮現那樣情緒的以前,他飛快地垂下眼睑,語氣生硬地道:“我可以吃外賣。”

陸昀聞言松手放開他,輕描淡寫地道:“那你回去吃外賣吧。”

陸西嘉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壓着怒意開口道:“我要吃小龍蝦,要吃烤串,我要去夜市裏吃路邊攤!”

陸昀仍舊面不改色地望着他,“可以,你吃完以後自己打車回去,我就不過去接你了。”

陸西嘉猶如被人臨頭潑下一盆冷水,立在原地許久都沒有動彈。而就在這短暫的時間裏,他像是被人丢進空曠的冬日雪地裏,寒意從皮膚表面的毛孔裏一路滲透,穿過他胸膛下的骨頭和血管,最後抵達他的心髒。

他死死地咬住牙關,甚至無意識地将下颚繃得緊緊的,像是在用力地控制即将宣洩而出的東西。頭頂的燈光倏地熄滅,黑洞洞的樓道裏也跟着安靜下來。

好端端的下午覺不睡,偏要自找麻煩地跑到醫院裏來,結果連病房門都沒能踏進去,甚至都沒有得到任何想要獲知的情報和消息,最後還落了個晚飯都沒得吃的下場。陸西嘉感到濃濃的悲從中來。

他牢牢地把控住自己的嘴巴,卻再也分不出多餘的心思來管住自己的鼻子。下一秒,輕到微不可聞的吸鼻子聲在黑暗中響起。

這一聲落在耳朵裏,就如同頭領吹響反抗的號角,陸西嘉不由自主地張開嘴巴,說話時語氣裏帶着濃濃的悲意和凄怆,卻只是來來回回,反反複複地重複念叨同一句話:“為什麽不給我留晚飯?”

就好像只要他再多念幾次,自己身上所有的悲傷情緒真的就會集中轉移到“沒有晚飯吃”這個無足輕重的原因上。

頭頂的燈光再度在他的喃喃聲亮起來,陸昀蹙着眉頭将他的臉擡起來,借由視線內的光亮清楚地掃見他眼角淡淡的紅意。他擡起指腹按在他的眼角,卸下面上的冷淡,嗓音又低又沉地哄他:“有晚飯吃,我和你一起回家吃。”

陸西嘉非但沒有被哄到,反而心中的委屈和悲哀更甚起來。

陸昀松開自己的手指,微微垂眸吻在他的眼角上。

陸西嘉猝然擡起眼皮來,心跳如擂鼓。半響以後,他對上陸昀深不見底的黑色眼眸,喉嚨如同被人緊緊扼住般,嗓音又澀又緊地問:“這是哥哥對弟弟的吻嗎?”

陸昀面色沉穩地望着他不說話。

陸西嘉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手背上隐隐有青筋浮現,他不由自主地錯開目光,幹巴巴地解釋:“我、我就是問一問,我從來都沒聽林玺說過,他和他哥會做這種事——”

陸昀嗓音淡淡地打斷他:“是的。”

陸西嘉那顆懸在高空裏的心,毫無預兆地跌落了下去。穿過風聲和雲層,落進谷底的溪澗裏,溪水從他的心上潺潺流過,對他那顆泡漲在水底的心視而不見。

“這是哥哥對弟弟的吻。”陸昀低聲重複一遍,雙手下落按在他的肩頭,再次微微垂下頭來。

陸西嘉愣了一瞬,自覺地偏了偏臉,将另一邊的眼角露出來。

眼角遲遲未能等到對方落下的輕吻,緊緊抿住的嘴唇卻被溫熱柔軟的吻堵住。陸昀從他的嘴唇上退開,眼眸沉如深潭般望向他,“這不是哥哥對弟弟的吻。”

“所以,你想選擇哪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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