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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州城歷史悠久,依山傍水,是衆所周知的魚米富庶之鄉。
沿襲了最初建城時的方位,淮水貫穿整座城,打馬過長街,便到了十裏江岸,江上隔一段距離築一座小橋,淮水翻湧浪生,兩岸如晝花燈一路鋪展開來。
其間有二三畫舫,絲竹之音蕩風吹雪,消融了一城積攢的三九寒意。
元月十五,忌安葬破土。
年前,知府大人突然吩咐下去,要修整淮水橋堤,這本是早該動土的工作,一直被壓了好些日子,這遭聽聞太子南下一事,方才火急火燎地趕工。
年關找不到工人,一幹衙役只得自個兒上陣,年都沒過好,一直修到昨兒個才堪堪結束,還留下橋墩一點收尾的工程,上元節犯忌諱,暫且擱置下了,等過了節再繼續。
沿岸土木翻動,一路縱馬途經淮水岸邊,馬蹄上還能看出些許泥濘痕跡。
行至淮水南岸的一家客棧,裴折招呼雲無恙與鐘離昧下了馬,此處兼做看東西的營生,他将馬一道交與旁邊的夥計,擡手間撩開了大氅,一點異光自腰下亮起。
收下了裴折付的三枚銅板,夥計眯縫着眼探頭去瞧他腰上挂着的東西,忽而腦門被擋了一記,擡眼一看,原是把普通至極的折扇。
裴折攏了大氅,手腕靈巧一轉,折扇不輕不重地敲在夥計肩頭:“看什麽呢?”
那夥計臉色驟變,捂着肩膀“哎呦”一聲:“小的冒犯公子了,公子大人有大量,莫怪。”
雲無恙推搡着夥計,惡狠狠道:“再敢亂看,把你眼睛挖了!”
夥計抖如篩糠,縮着脖子往後退,看着面前三人的眼神越來越驚懼。
裴折盯着他看了一會兒,興致缺缺:“得了,我看這雙眼珠子也不怎麽樣,走,找好看的去。”
鐘離昧聞言登時變了臉色,他下意識跟着裴折,走出一段距離後才反應過來,神色複雜地離主仆二人遠了些。
他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動作沒逃過雲無恙的眼,少年噗嗤一聲笑了:“吓着了?”
裴折故作驚詫,戲谑道:“鐘離先生膽子這麽小,怎麽敢和吊死的知府大人共處一室?”
鐘離昧:“……”
現在又叫上鐘離先生了,之前給知府大人脫鞋的時候怎麽不說?
傳言果然不可盡信,鐘離昧暗自腹诽,面前這位少師大人哪裏有傳說中的端謹守禮?方才那挖眼之事,起初他确實有些震驚,但不一會兒就回過味兒來了,這主仆二人根本是在吓唬人。
他在心裏翻了個白眼,面上四平八穩:“大人說笑了,草民只是被大人……不落俗套的作風震懾住了。”
裴折聽出他話裏有話,卻故意曲解道:“先生謬贊。”
鐘離昧:“……”這真的不是在誇你。
裴折鼻尖翕動,看着鐘離昧的眼神愈深,幽幽道:“鐘離先生身上用的香不錯。”
鐘離昧沒反應過來:“什麽香?”
裴折再未多言,意味深長地掃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鐘離昧:“???”
往前走上一段距離,就能看到設下十裏夜宴的長街,長街臨淮水,兩岸俱是圍觀之人,淮水上有畫舫,有人彈奏高歌,沿岸人潮時不時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曲音婉轉,裴折沒心思聽,挑了圍簇人群最多的位置,跟削尖了腦袋似的,一個勁兒地往裏擠,絲毫沒有讀書人的端方氣質。
在他身後,雲無恙跟鐘離昧悄聲解釋關于夥計的事:“方才公子是為了試探試探那夥計,他莫名其妙往公子身上湊,不知道揣着什麽心思。”
鐘離昧不明白這些彎彎繞繞,見他說得慎重,也跟着提起了一口氣,屏住呼吸,問道:“那試探出什麽了嗎?”
雲無恙渾不在意地聳聳肩:“是不會武功的人,那反應看着不似作僞,應該沒什麽問題。”
被衆人圍擁的原是一座格外大的描金畫舫,其上四周都擺了花燈,昏紅燈光像一圈華麗又旖旎的火,在淮水的黑夜中燙了個大洞,緩緩流出琵琶聲,彈奏之人技藝高超,似有大珠小珠相繼崩落平靜的水面,只待一個高調的回勢。
調子是唱爛了的老曲,裴折跟着琵琶聲哼了兩句,隔着人群沖雲無恙二人喊話:“這兒,你倆快點。”
他家公子耐心有限,雲無恙不敢耽擱,上手拽着慢悠悠踱步的鐘離昧往裏擠。
馬嘶聲被喝彩聲覆蓋,角落裏掉光了葉子的樹枝湊出一點斑駁的陰翳,夥計躬身哈腰,盯着面前織雲錦上的一段金絲線,道:“他帶着兩個人,身上有血腥氣,腰間挂着的東西沒看清,确實拿了一把折扇,打人可疼哩,還說要挖人眼睛。”
那段金絲線随着邁步而游動起來,仿若一條金龍,游弋在烏黑夜色之中,只留下一聲飲冰嚼雪的冷淡哂笑:“多賞點。”
織雲錦從視線中撤離,一襲黑衣的人将一袋子銀兩砸進夥計懷裏,囑咐道:“明日就離開,走得越遠越好。”
那夥計目瞪口呆,心裏一陣發涼,擡頭時面前之人早已不見蹤影,他在空茫黑夜中抱緊了懷裏的錢袋,慢慢平靜下來。
裴折廢了老大勁擠到岸邊,剛瞄了一眼,畫舫上的花燈就相繼熄滅,破空聲響徹長野,如箭矢飛掠而過,随即沿岸的花燈全都滅了,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須臾之間,驚呼聲還未出口,船上忽然升起一道焰火,将四周照得透亮,琵琶聲驟然拔高,似是山雨欲來。
畫舫中走出一個身着黑衣的男子,站在焰火旁,朗聲道:“上元夜宴,起。”
莺歌燕舞,鑼鼓喧天,一派熱鬧歡騰。
裴折額角抽搐,被陡然響起的鑼鼓聲震得耳鳴,身旁人還擠來擠去,吵得他頭疼,捏着折扇在心裏一個勁兒地罵。
他來此處參加上元夜宴并不是心血來潮,之前與鐘離昧所說也不是虛言,确實有人邀他來下一盤棋。
只不過那人是個神經病,膽大包天肆意妄為,綁走了太子殿下,還留下一枚染血的棋子和一封書信,信上只邀請他來上元夜宴,其餘什麽都沒提。
裴折自然不甘心順着對方的意思,因而有了與林驚空同往知府大人住處一行,只是甫一見着那大開的門和驚慌失措的鐘離昧,他心裏就隐隐有了猜測,對方怕是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性,連他的後路都斷得徹徹底底。
知府大人不是什麽好東西,若是平時,裴折定要撫掌大笑道一聲“報應”,但知府大人偏偏死在今夜,太子失蹤,他既然在淮州城,勢必要查明案件真相,所有事都趕到一塊去了,他被拘在了淮州城,勢必要赴這上元夜宴。
殺死知府的人與綁走太子留下書信的人脫不了幹系,敵在暗我在明,現在還摸不透對方究竟要做什麽,裴折垂了眸子,倒也沒多憂心,看到那棋子的時候他就有所懷疑,直到鐘離昧的出現,更令他确定了幕後之人想借他之手攪動風雲。
既然如此,太子殿下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裴折在被牽着鼻子走的煩悶之餘,又有一種微妙的躍躍欲試,他很期待對方會給他布下什麽難解的棋局。
不過現在他手上掌握的信息太少,幾乎都是對方刻意為之,從棋子到鐘離昧,看似不相關,又隐隐有所聯系,顯而易見的蹊跷。
鐘離昧表面上是對方算計來的替罪羊,但其存在實在有些多此一舉,裴折心下了然,此人身上必有特殊之處。不過鐘離昧疑心太重,連讀書人的身份都對他隐瞞,之前的試探已經打草驚蛇,替罪羊肯定不會輕易将其隐瞞之事和盤托出。
裴折正思索着如何撬開鐘離昧的口,忽然聽到一聲驚呼,緊接着連連尖叫聲響起。
畫舫上的焰火照亮了江水,赤紅的血色蕩開一圈圈漣漪,從水底浮上來什麽東西,有鼻子有眼,有三分像是一張被泡發了的人臉。
“有血,有血啊!”
“水裏有屍體,死人了!”
……
不知哪裏喊出來兩聲,呆愣住的人們瞬間回神,畫舫上歌伎的吟唱變了調子,上一秒還是婉轉的小曲兒,這一秒就變成了凄厲的慘叫哭嚎,畫舫一側登臨靠岸,一衆人吓得連忙往岸上跑。
夜風蕩起畫舫上的珠簾,裴折本來在眯着眼看那水裏漂浮的東西,猝不及防被珠簾後的人吸引了注意力,心口一顫。
那是一張用再多贊譽之詞來形容都顯得枯乏的臉,輪廓很深表情冷淡,熒熒火光忽閃,愈是朦胧之中,愈發令人無法忘懷。
此後裴折數次回想,都覺得那一剎那的心悸太過恍惚,像是他……臆想出來的。
一瞥而過,他與那人對上了視線,對方勾唇一笑,糅雜了山川風露的冷感頓時消融,若春水初盛,秋葉回青。
之前與林驚空說什麽“佳人有約”不過是一時戲言,都賴那幕後之人留下的信上有股揮而不散的寒梅冷香,熏得他神思恍惚脫口而出。
卻不曾想一語成谶,今夜真遇上了一個“佳人”。
岸上看不清水裏漂上來的東西,裴折給自己找了個借口,足尖一點,當即便踏着岸邊石頭躍向畫舫,如此佳人,不會一會可惜了。
雲無恙與鐘離昧慢了一步,逆着人潮剛擠到岸邊,就看見一角淩空蕩起的大氅,長發舒展,被大氅裹住的衣袍迎風狂舞。
在裴折即将落到畫舫上的時候,點燃的焰火陡然炸開,焰火是用木炭和少量火/藥制成的,溫度高,雖不致命但也具有一定殺傷力,足以燙傷皮膚。
雲無恙目眦盡裂,一心想追着裴折一躍而下,被旁邊反應過來的鐘離昧抱着腰往後拖去,他伸出的手抓了個空,只能眼睜睜看着裴折撞上大片迸濺的火炭。
“公子——”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攻先露個臉,會“佳人”,道阻且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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