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翠雲臉上的表情裂開了,她徹底慌了,渾身抖若篩糠:“他,他死了?”

林驚空沉着的眉眼蘊着深重的戾氣,一身黑衣相襯,更顯得兇狠:“屍體正在衙門,既然你與他是睡了一覺的交情,那就去認認人吧,看看他和昨晚躺在你身邊的人是不是一個。”

翠雲驚聲哭嚎:“大人,大人,我錯了,我說謊了,不要抓我,我沒有和他在一起,我什麽都不知道啊……”

林驚空擰緊了眉:“堵上嘴,帶回衙門,好好審問。”

老鸨大氣不敢出一聲,看着官兵将翠雲押走:“官,官爺,孫六死了?”

林驚空不鹹不淡地“嗯”了聲:“你這添香樓暫時也別做生意了,趕緊處理一下,等下衙門的人會過來。”

此時還不确定孫六是死在添香樓還是他的統領府,懸挂屍體的大堂已經封鎖,并沒有查出什麽痕跡,孫六死在添香樓的可能性很大,這裏很可能還留有線索,必須盡早封鎖,進行排查。

林驚空帶人先離開了,沒有他的命令,任何人無法調動淮州城內的官兵。

裴折看着緊閉的房門,摸了摸鼻子,登時疼得倒吸一口涼氣:“天殺的金陵九,我就是跟你犯沖。”

他邊嘟哝着邊擡起手,就在要敲到門的時候,那只手驟然停住,直接施力推開了門。

房間裏,金陵九安靜地坐着,他手上不知何時多了本書,正專心致志地翻着,左屏站在他身後,低眉順目,一動不動,跟座活人石像似的。

裴折撇了撇嘴,瞧瞧人家身旁的左屏,再瞧瞧自己家那個鬧騰的雲無恙,差的可不是一點半點。

金陵九從書頁中擡起頭來,房間裏窗戶開着,傍晚的昏光與微涼的風一起湧進屋子,将濃郁的脂粉氣吹散了些,他微微側着身,臉上一片寧靜。

被脂粉氣膩住的氛圍換了新的氣息,但裴折鼻尖只聞得到草藥的味道,他隐隐能看到空中飄浮的胭脂水粉顆粒,這帶來一種錯覺,仿佛他還處在那種厚重的脂粉香裏。

林驚空說的不錯,這添香樓名過其實,脂粉氣能溺死人了。

裴折捏着折扇,罕見地有點不知所措:“走嗎?”

金陵九合攏書,站起身:“走吧。”

兩個人熟稔地并肩離開。

他像是特意來找他,他像是一直在等他。

兩個人剛認識不久,但那份默契卻令将一切盡收眼底的左屏驚詫不已,從他跟着金陵九算起,已經十多年了,從未見過誰與金陵九能相處得這般自然融洽。

左屏隐隐有預感,這兩人并不會止于此,他們之間像有一種獨特的磁場,其他人都融不進去。

裴折瞥了眼他手中的書,修長冷白的骨節捏在書脊上,十分相襯:“什麽書?”

金陵九面色一滞,輕咳了聲:“沒什麽,随手撿的,閑着無聊翻翻。”

“是嗎?”裴折眯了眯眼,一只手扯住金陵九的衣袖,沒去搶那本書,反而捏住了金陵九的手腕,強橫的施力,捏着他手腕将書翻上來,“嗯?《床帏秘史》?我怎麽沒聽過這書名?”

金陵九猛地抽回手,見裴折一臉探究之意,想了想又将書塞進了他懷裏:“房間裏找的,你若喜歡,就拿着看吧。”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裴折喜愛各種書籍,無論是典籍巨制,還是坊間的各式話本,他都觀閱很多,當即興致勃勃地翻起了這本未曾聽過的《床帏秘史》,從名字上來看,應當是與床有關的,沾了個“史”字,難不成是講床榻歷史的?

一秒,兩秒,三秒……裴折驟然合上書。

金陵九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故作關切:“好看嗎?”

俊秀的探花郎耳根子通紅,和鼻尖被撞出血的地方一樣紅,他皮膚不像金陵九那樣白,是一種十分健康的白,像初雪後的陽光,糅合了淡淡的溫柔的金色,這樣鬧紅了臉,十分明顯,他許久才憋出一句話:“你,你看這種書幹什麽?!”

金陵九忍住笑意,正色道:“挑錯字。”

裴折:“哈?”

那本《床帏秘史》被裴折捏得死緊,掩在寬大的袖間,金陵九不得不伸出手攥住他的手腕,再指着書頁封皮上的字:“這個字寫錯了,照畫上的內容,應該是‘事’,不應當是‘史’。”

裴折盯着那個字,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麽,不愧是九公子,這副看春宮圖冊的反應絕對獨一無二,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個。

雲無恙一直在添香樓門口等着,他性子鬧騰,但在裴折的命令下,還是絕對服從的。

此前醫師和林驚空接連出入,他心中焦急,待看到裴折安然無恙地從添香樓裏出來,才松下一口氣,剛跑近,就看到裴折不正常的鼻子,雲無恙那口松了的氣岔了。

淦,松早了!

“公子,你受傷了!”

裴折知道他擔心自己,但這話和語氣,怎麽聽都像是在激動,好似自己受傷是件大好事一般:“沒大礙,你別急。”

雲無恙一臉不贊同:“公子你還騙人,你這叫沒事嗎,你都破相了!”

剛從醫師那裏找回一點安慰的裴折臉一僵,笑不出來了,氣道:“淮州城十裏八鄉,我是其中最俊俏的兒郎,破相個鬼!”

雲無恙氣弱:“可你分明就……”

在裴折吃人的目光中,雲無恙的聲音越來越低。

金陵九饒有興致地看着這主仆二人,這是他不曾體會過的主仆關系,他的下屬之中,左屏跟随的時間最久,但左屏從來都不會這樣“忤逆”他。

倒不是羨慕,只是覺得有些新奇,就像吃慣了山珍海味,驟然看見雜糧野菜,感到驚訝一般。

雲無恙的一驚一乍終結在裴折的扇子下,裴折和金陵九并肩走在前面,左屏與雲無恙他們落後一步,雲無恙和裴折關系勝似主仆,但還是恪守這一禮數。

兩個人都沒說話,慢慢往客棧走去,也不嫌無聊。

所有的線索都終結在添香樓,接下來就是等查探的結果,裴折心中有數,未來幾天裏自己會比較清閑,也是時候找找太子殿下的下落了。

金陵九先開了口,狀似随意道:“今日收獲如何?”

裴折搖搖頭:“尚可,你怎麽會出現在添香樓?”

林驚空之前問過這個問題,金陵九沒認真答,裴折此時再問,就是較真了,想要個答案的。

金陵九背着手,狡黠道:“随便逛逛。”

再一再二不再三,問過兩次都沒得到答案,裴折清楚金陵九不會回答自己,也沒過多糾結:“逛得可好,叫你瞧上的那個例外如何了?”

金陵九沉吟片刻,不無可惜:“破相了。”

正好走到客棧門口,裴折怔在原地,金陵九步履未停,帶着左屏率先進去了。

雲無恙看着表情古怪的裴折,以為他還在計較破相一事,小心翼翼地問:“公子,咱們不進去嗎?其實你并沒有多大變化,就算破相了,也是淮州城頂頂俊俏的公子。”

裴折輕哼一聲,臉上笑意潋滟,絲毫未見頹态:“那可不是,我這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名頭可不是虛的,好好休息休息,今兒個我請客,咱們去找鐘離昧收債,好好吃一頓。”

雲無恙:“?”

鐘離昧已經離開客棧了,他留了信,說回家收拾一下東西,明日帶着醫藥費回來。

裴折摸了摸自己的錢袋子,陷入了沉思:“你想吃什麽?”

雲無恙苦着臉,比較務實:“公子,咱們還能吃點什麽?”

錢袋子裏還有今天林驚空給的銀錠,其他都是零碎的銅板,昨日裏幫鐘離昧付了醫藥費,此時入不敷出,捉襟見肘,裴折是個清官的事實,在此刻不折不扣的展現出來了。

倒真不是俸祿太少養活不了自己,裴折再怎麽樣也是太子少師,這事另有內情,他自己選的,此時便得咬着牙忍下去。

裴折把銀錠子拿出來,抛向空中又伸手接住:“走吧,出家人不打诳語,說了要吃,咱們就不能不吃。”

雲無恙默默提醒:“公子,你不是出家人,唉,佛門不渡窮逼。”

試圖裝深沉的小書童被公子狠狠敲了一扇子,然後裴雲二人就興沖沖地一起去吃東西了,他們剛到淮州城不久,太子殿下失蹤,淮州知府懸梁自盡,上元夜宴風波,還有接二連三的人命案子,事趕事的,至今他們還沒好好逛過。

因手頭略微拮據,兩個人挑了個小攤子,買了兩份特色的珍珠翡翠湯圓,又點了兩碗麻油雞絲面,東西是現做的,熱氣騰騰,一上桌兩人就埋頭吃起來。

小攤是位阿婆擺的,額外又送給他們兩個梅花香餅,這是用新鮮的梅花做的,有淡淡的梅花香氣,粉嫩粉嫩的,是梅花花瓣形狀,十分可愛。

雲無恙喜歡這種小糕點,吃完飯就捧着咬了一口:“唔,好香,是梅花香。”

裴折鼻子受傷堵塞,聞不到梅花的味道,他向來不喜歡甜膩膩的小玩意,見雲無恙吃得那麽陶醉,遂試探着咬了一口:“是不錯,不是很甜。”

糕點軟糯,雖不如禦膳房做的細膩,但勝在新鮮,梅花香氣清新濃郁,別有一番風味,尤其是甜度,很合裴折的口味。

很快解決完了梅花香餅,裴折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唇,起身走到阿婆身邊:“婆婆,那個梅花的糕點很好吃,我想多買一個。”

他生得乖,阿婆笑眯眯地把裝了梅花香餅的紙包遞給他:“小娃娃真俊,你們喜歡就好,不是什麽貴重東西,買什麽買,剛好剩下最後一個,阿婆送給你就是。”

裴折再三推讓,但阿婆仍不肯接,她慢慢地收拾攤子,佝偻的背在燭燈下更顯瘦弱,攤子上放着一塊很薄的鐵甲片,裴折抿了抿唇,從剩下的銅板中數出三十個,放在桌上,然後帶着雲無恙悄然離去。

裴折經常做這樣的事,雲無恙已經見怪不怪了,眼巴巴地看着他手裏的紙包:“公子,你還吃嗎?”

他家公子不喜歡吃太多甜的東西,這梅花香餅肯定是買給他的——

“吃。”裴折眼皮不擡,将紙包往懷裏塞了塞。

雲無恙一臉郁悶:“……”至于嗎,我又不會上手搶!

不過他轉瞬就釋然了,興沖沖地問道:“公子,咱們明天還去婆婆那裏吃東西好不好,這樣你也能多接濟她一點。”

“不去了。”裴折平靜道,“剛已經把僅剩的能動用的家當都接濟出去了,再去的話,咱們就等着餓死吧。”

雲無恙滿眼錯愕:“公子,你這次怎麽這般……大方?”

以往他們接濟別人,都不會給太大數目,一是為了量力而行,二是不想讓被接濟的人産生不勞而獲的想法。

裴折揣着梅花香餅,輕輕地嘆了口氣:“天下不太平,所有人都不容易,那阿婆年逾七旬,還要出來讨生活,實在不易,何況她家中青壯年參與征兵,留她一老妪當家,更是艱辛。”

雲無恙撓撓頭,疑惑道:“公子,你怎麽知道她家中的人被征兵了?”

“不止是征兵,可能還犧牲了。”裴折說着,又嘆了口氣,“那攤子上放着的鐵甲片,正是從士兵們的皮甲上取下來的,阿婆她出攤都不忘帶着那甲片,肯定是至親之人留下的,甲片很薄很破舊了,有一定的年頭。如今局勢稍安,不知她的家人是哪一年被征召入伍,無論如何,身為朝廷官員,便有幫扶之責,我既然見到了,就不能置之不理”

雲無恙鄭重地點點頭:“公子真好,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人。”

雲無恙是裴折家人收養的孤兒,他的父母都死于戰争,雲無恙心性通達,做事一根筋,他痛恨勞民傷財的戰争,卻同情像他父親一樣為了家國披甲上陣的将士們。

裴折無奈道:“這就好了?”

雲無恙紅着眼圈,語氣異常堅定:“公子很好,你是最好的人,無論公子想做什麽,從文還是習武,我都願意跟随公子,我相信你,你一定會讓世道太平,讓百姓們都安居樂業,能夠吃飽飯。”

酸澀感湧上頭,裴折閉了閉眼,溫聲允諾:“一切都會好起來。”

梅花香餅一直被裴折捏在手中,到了客棧他才發現,因為和雲無恙交談時情緒激動,他一時沒注意,手勁大了點,在梅花香餅中間捏出了一個圓形凹陷,好好的小糕點差點被捏成糕點渣。

裴折站在天字九號房門前,一臉呆滞地看着手裏的紙包,這怎麽送?饒是裴折不在乎自己的臉皮,遇到這種事也不禁怔了半晌。

“啧,還是不送了吧。”金貴嬌氣的鳥兒,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怎麽會吃他這路邊小攤買來的糕點渣。

裴折轉身準備離開,就在此時,天字九號的房門也開了。

左屏從裏面出來,什麽都沒說,看了裴折一眼就低下頭離開了,身後腳步聲未停,步子輕緩,慢慢靠近。

裴折一把攥緊了紙包,将堪堪保持糕點形狀的梅花香餅徹底捏成了糕點渣渣。

裴折:“……”

腳步聲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停下,慵懶的聲音随之響起:“門外站了那麽久,探花郎找我有事?”

“嗯,有事。”裴折一臉平靜地轉過身,和倚着門框的金陵九對視,“想家了,來找九公子讨杯茶喝。”

金陵九沉默地看着他,兩秒後笑了。

他給裴折沏過茶,因着諸多緣由,選的就是裴折一定十分熟悉的、産自南地潇湘的茶,他存了別的心思,以裴折的聰明才智,不可能看不出來,但裴折今日還是來了,還說是來喝茶的。

有趣,太有趣了。

金陵九擡手扶額,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動作比較大,他的肩頸連成一道流暢的曲線,勁瘦的身形似乎蘊含着不容忽視的力量,他唇邊淌出笑意,似冷月入懷,由衷感嘆道:“裴折,你讓我很感興趣。”

對此,裴折的反應并不大,他挑了挑眉,絲毫不意外自己會得到這種殊榮:“既然很感興趣,能請我一杯茶嗎?”

金陵九嘆了口氣,形狀姣好的眼睛裏卻滿是躍躍欲試的興奮:“你如此說了,我又怎麽會拒絕。”

喝茶。

至今,他們已經一起喝了兩次茶了。

第一次,喝的是南地潇湘茶,他們就知府大人的死展開,問了彼此諸多問題;第二次,是在品香樓裏,金陵九揪着裴折置氣一事不放,裴折死咬着品茶作題,又是一番交鋒。

今夜是第三次,裴折要向金陵九讨一杯茶水,這不僅僅是為了一杯茶,也是裴折要出手的信號,他在明示金陵九。

裴探花心思缜密,圓滑狡黠,貫會放長線釣大魚,他沉得住氣,耐得住寂寞,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看似被動,實則後發制人,是個極其聰明的人。

總而言之,很難對付。

金陵九腦海中浮現出調查到的關于裴折的事,在今晚之前,他從未對自己所掌握的信息産生動搖,但剛才的裴折很不一樣,徹底打破了他的認知。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是危險的信號,他本應該立刻改變計劃,但金陵九控制不住自己。

他迫不及待的想和這個有趣的人做對手了,那一定很爽。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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